巴西散记——里约热内卢

心如止水是一种境界,一种修炼,也是一种无奈与苍老。不管年龄多大,经历如何坎坷,有心如水,总是希望风儿吹过,带起片片涟漪,涌起层层水涛,掀起滔天的巨浪,将那沉淀水底的淤积尽情宣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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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用不修边幅,满身汗渍的男子汉形象形容圣保罗,那么里约热内卢就是一位丽质天成,明眸皓齿的女子。里约的天是妩媚的,里约的海是妩媚的,就连迎面吹来的风也湿润如唇妩媚温柔。里约热内卢,一月的河,不知世界上还有哪座城市拥有这样浪漫的名字,一月的里约正是花季当盛的时节,白浪逐沙,水光潋滟,500多年前初到此地的那些葡萄牙水手看到翠山环抱的一汪水,以为这里是一条大河的入海口,便将此地称作Rio De Janeiro 。
    初到里约,特别是刚从圣保罗的灰蒙走出来,眼前顿觉一亮,感到特别的透彻,海水碧蓝深邃,天空清澈通透,沿海而立的建筑虽不奢华,却水洗般的干净。印象最深的是海面上一座座漂浮的孤山小岛,整个景象就似放大了的桂林山水。巴西人说“上帝用六天创造了世界,第七天创造了里约。” 
里约是世界旅游名城,特别是里约的海滩让人充满了幻想,南半球的海水不知为什么总比北半球的海水显得温暖,北边照过来阳光也不似南照的阳光刺眼,尽管里约的海滩浴场一个接一个绵延数十公里,从早到晚挤满了享受阳光的人们,自然美景的鬼斧神工加上得天独厚的气候条件使里约的海滩格外显得悠然恬静,尤其在夕阳西下的傍晚时分,海滩上的人们沐浴在一片金黄的色彩里,巨大的天幕随着太阳的下垂逐渐收紧,置身其中会产生一种幻觉,内心里升腾出无限的美好,只有到过这里的人才能真正领会陶醉和享受是什么。
     里约热内卢的海滩以不期而遇的浪漫闻名,这里有寻常的交易,有相伴而来的情侣,更有很多年轻的背包客在这里寻找真正的“不期而遇”。相比帕提亚的海滩这里显得更加有故事,不似那里的直白显露充满着躁动。细心的接待方为我们能够充分享受里约的海滩之美,特意安排了海滩边上最好的酒店。临从圣保罗出发,那里的中国领事还半玩笑半认真地对我们说:“你们住在那么好的海滩酒店,会主动有女孩过来搭讪的,真要遇上也不要紧张,客气地婉拒就行了,人家绝对不会纠缠。咱们有些来的人,遇到这样的事紧张得浑身哆嗦,话都说不出来或是干脆躲在酒店不敢出来。”
     里约热内卢的酒店更加国际化一些,设施也好的多,浴缸成六角形带有很多冲水按摩的喷嘴,宽宽大大显然是供两个人共用的,整个房间为统一色系的暖调设计,干花香包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无处不在的温柔让人想入非非。有了圣保罗的经验,担心节目重演自己会把持不住,下决心不接任何电话,拿起桌上的旅游介绍翻看,耳朵却总希望听到有电话铃声。翻了几页没有耐心,打开床边小桌的抽屉,里面有一本书一个画册,拿出来一看,书是酒店通常摆放的圣经,画册是应召女郎们的照片和联系号码,心里不由感到一通滑稽,亚当夏娃违背天庭偷吃的是“禁果”,而这里却又摆满了诱惑让你去犯禁。
写到在这里有些跳跃,忽然想起圣保罗的日本人聚集区,几天的牛扒肉酱吃的人们想起了祖国,不吃上一顿中餐有些过不去了。问过酒店的前台,要了一张酒店位置图(这个十分重要,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首先要想到迷路能回来。),打车来到“日人街”,当地巴西人管那个地区叫做“日本殖民地”,在巴西人眼里中国人和日本人都是东亚人,吃的东西也应该差不多。
    进入该地区的主街道,只见沿路竖起了高高的门楼,每隔两三百米就是一个,门楼是用胳膊粗细带叶子的绿竹搭建,每个都有十五六米高,顶部中间白纸黑字写有一个大大的繁体“祭”字,看着丧气很重。为吃顿饭撞上这样的事,每个人都脸色沉重不再说话。两边的建筑都是单层矮房,棕墙白顶,绿树掩映,与其它地区的灰色高楼形成巨大反差,门房牌匾写的都是地道中文字不见一个片假名,有家妇科医院所列的各科专项几百字全是正笔楷书,很难相信这里居住的都是日本人。
    司机带我们在沿街唯一的一座三层楼房前停了下来,房子有些老旧,红砖水泥顶,四四方方与整条街巷极不和谐。匾牌黑漆金字有些地方已经剥落,上书“牛记大酒楼”几个柳体字。进到里面空空荡荡,只在角落里有一桌人在吃饭,显然生意不是很好。几个人正在犹豫,一个黑人服务员过来用日语招呼我们,我们用英文询问这家馆是不是中餐馆,显然服务员不懂英语,几番比划,服务员进到里面叫出来一位老者,老者一脸沧桑,带着两只袖套,看样子正在后厨忙活。老者长方脸花白头,粗手大脚个子很高,典型的北方汉人,见到老者的样子不由自主开口就是中文。老者闻听猛的一顿,愣怔了一会才缓过神来;“你们,你们是中国来的?”带着浓重胶东口音的几个字从老者哆嗦的嘴唇里蹦了出来。在我们点头确认后,老者慌乱起来,用围裙擦擦双手和我们一一握手,嘴里不停地说着“没想到,没想到……”,像是见到了久别的亲人,眼里沁出了泪花。慌乱过后,老者招呼我们在一张大桌坐下,吩咐服务员端来茶水和几样小吃,岔着双手上下点动着,连说“慢等,慢等”,两步一回头,慌忙回到后面。没等我们点菜,后厨已兵兵乓乓热闹起来,叮当的锅铲声,哧哧的炝锅声,水声气声,像有一班人马在忙活。看到老者慌乱的神情,我们几个人都深有感触,望着四周陈旧的设施摆设,摇头叹息“人在海外,不容易啊。”
   时隔不久,香味四溢,一道道大菜端了上来;葱烧海参、锅焗大虾、黄焖羊肉、红烧肘子、四喜丸子、三黄鸡翅、肉末豆腐、木须肉、爆三样、……,四个人那里吃得了这许多菜,有心劝阻,却谁也于心不忍,一张大桌摆了满满登登。菜上齐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对一桌美味佳肴,心情都有些沉重,团长伸出胳膊拿着筷子对大家挥了挥“来,上筷子”,边说边夹了一块羊肉送到嘴里,连说好吃,好吃。
菜味儿实在是好吃,在国内都难得一遇,头一开,几个人立时吃得不亦乐乎,边吃边赞。正吃得兴起,只见那位老者换了一身衣服,身边跟了一位老妇人,各自搬了一张凳子坐在我们桌旁。我们见了连忙招呼一起吃,老者笑笑说:“这是我老伴,几十年没见中国人了,我叫来一起听听你们说话。你们自管吃你们的,我们坐着就行。” 话语不多,听着格外心酸。
    老者山东人,六十八岁,十七岁跟了别人跑了出来,先在美国餐馆学徒,老板死于非命,辗转来到巴西落了脚。几十年创下这份产业,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却没有一个想继承这个手艺,眼看年老体弱快支撑不下去了,却也不能强迫儿女受自己这个累。老者边说边叹,老伴在一旁默默落泪,说道深处,老者强颜转笑,连说对不起,这些话本不该对客人说,但见到国内亲人这些话不说向谁说。能听到久违的家乡话已经很知足了,多少年了,这是最高兴的一天。
一桌精致的菜肴已见老者的心意,饭后付账老者又坚决不收,海外侨胞,赤子之心,老者初见我们时那份激动让人动容,诚心不可辱,再坚持会伤老人心,这份沉重只有我们几个自负了。饭后沿着街巷慢慢散步,满眼中文字却只有这一家中国人,孤独寂寞,人老思乡,都说“哪里黄土不埋人”,可谁解这些海外老人的心中之苦。
    夜深人静,月光轻洒,一处处别致的院落翘檐飞脊,古色古香,檐角上挂着盏盏形色各异的灯笼,乌框白纱,紫檀粉帛,或长或扁,或方或圆,浓墨飘逸,上面写着;静香、藤蝉、初嫣、若箐、……,灯笼随风摇摆,烛光忽明忽暗,丝竹管弦,云板轻敲,影动处,散鬓云裳,柳腰婀娜,清凉的夜风送来咿咿啾啾的歌声, 若不是身在巴西,只怕是走在明清时的秦淮河边,六朝古都,烟花柳巷,一个个顾影自怜的青楼女子,悠然间似乎听到了蔡琴那低沉哀怨的歌喉:

今夜有酒今夜醉 
今夜醉在秦淮河畔 
月映波底 
灯照堤岸 
如花美眷依栏杆 
歌的歌舞的舞 
声声相思为谁诉 ,为谁倾诉……

    说里约又回到了圣保罗,后来问询,日本街巷那些写着大大“祭”字的翠竹门楼是巴西的日本人纪念移民巴西九十年搞庆典留下的,这里的祭字是纪念的意思,并非祭奠亡人。
日本向巴西移民是有组织的政府行为,始自上世纪初年,当时巴西废除奴隶制,大量的农场缺少人手,巴西开始向人口众多的清政府求助,但移民的要求被清政府否决了,巴西转而求助日本,日本明治维新后工业快速发展,很多农民失地没有出路,巴西的请求正中当时日政府的下怀,一拍即合,前后四十来年有组织的移民三十多万,至今在圣保罗地区生活着上百万的日本移民后代,这些人多数以农业为主,与日本本土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日本的国会甚至为巴西日裔留有议员的席位。很多人以为日本国土狭小,没有足够的农耕土地供养上亿的人口,岂知日本人在巴西广袤肥沃的土地上垦殖了上百年,来自日本的优良品种在这里茁壮成长,不但满足日本本土的基本需求,还有足够的富余出口世界各地,中国大量进口的巴西大豆很多就出自这些巴西日裔经营的农场。
    里约可说可述的故事很多:仓啷出水直上直下的面包山、俯瞰全城翠屏环绕的耶稣像,白帆点点清澈透蓝的城中湖,还有那人到里约不得不提的沙滩女郎......。景致人情,风土乡俗,很多人都在写,还是捡自己特长的来说吧,所谓特长,无非是这张嘴,说说吃的也可以提振一下有些倦怠的精神。
    第一次吃巴西烤肉就是在里约,应该是正宗正味,再吃国内那些翻版货,就像吃过正宗烤鸭再吃真空包装的烤鸭,完全不是一回事。
    吃烤肉的地方极具特色,首先是大,大的超乎寻常的想象。这里紧靠海边,曾经是个港口,也是关押黑奴贩卖黑奴的囚牢和市场。整个餐厅是数栋连接在一起的木笼库房改建的,所谓改建只是增加了一些厨灶,内外墙壁依然裸露着黑灰色的整根原木,巨大的铁扒钉锈迹斑斑,有些还带着殷虹的血色;走进门厅,迎面摆放着一条老旧的木船,高高的桅杆半卷着风帆,成堆的绳索有盘有散弃置在木船的甲板上,地面上摆放着两只一人高的大铁锚,粗重的铁链将锚与木船连接在一起,据说这条木船就是当年贩运黑奴的遗物,一次可运载三四百黑奴;门厅四周的墙壁挂满了花花绿绿已然退色的旗帜,大大小小的木制舵轮,还有几条救生小船悬荡在空中,走入门厅有如闯进海盗们的魔窟,所摆放的物件都是原装实物,件件物品都蒙刻着风蚀日晒的印痕,未曾进到主餐厅,已被眼前的场景震撼。
    主餐厅是个直角带弯的通透大屋,走到拐弯处眼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餐桌椅,尽头处有一个舞台,有个弹吉他的人正在演唱,距离太远看不清唱歌人的五官,仰头看去黑乎乎的看不清屋顶,餐厅之大不逊于人大会堂容纳三千人的宴会厅。带我们来吃饭的是里约热内卢联邦大学的校长和几位教授,另有两位政府官员陪同,餐厅里已经人很多,我们找了一个靠近墙边的长餐桌就坐。桌椅都是用很厚重的木板钉成的,粗糙敦实,桌面上点燃着一排蜡烛,整个餐厅除了舞台似乎也是用蜡烛照明,墙壁上挑起的蜡烛有成人胳膊粗,随着人流的走动忽左忽右地晃动,影影绰绰,有股天方夜谭似的神秘。
    日程很紧,一天下来到这时已经饥肠辘辘,刚刚落座,一个身穿白领黑坎,打着领结的服务员高举着一大串烤肠来到我们面前,未等巴西朋友开口,我们忙不迭的每人要了一根粗大的烤肠。校长罗伯特微笑着告诉我们,越往后面来的东西越好吃,今晚没事我们慢慢吃,这个餐厅不限量只要你的肚皮能承受,尽可放开吃。说话间,接连又来了几位服务员,每人举着同样的大铁钎上面串着不同部位的烤肉,先是站在桌头介绍一番,然后围着桌子走一圈低头询问每个人是否需要,除烤牛肉外还有鸡肉洋葱土豆,各类杂七杂八的东西,巴西朋友有的摇头,有的点头,不一会儿每人餐盘里都有了吃食,看看我们几个清一色的大烤肠,后悔不迭,吃下去恐怕就要半饱了。吃自助,自己点的饭食是要清盘的,好在烤肠味道十分鲜美,吃过后反倒胃口大开,每来一味烤肉,我们会看看罗伯特,他点头我们让服务员往盘里切,他摇头我们就摆手,配合默契,幽默会心,牛脊牛腹,蹄髈胸脯,各部有各自的味道,每串有每串的不同,酒水菜蔬,甜点瓜果流水般的涌来,我们大吃特吃,不亦乐乎。吃到最高峰是整条烤牛出场,八位白衣黑裤头戴彩帽的精壮年轻人抬着一条烤好的整牛,牛身上洒满鲜花,两个鼓手敲着鼓点随后,牛被抬到大厅中间的一个平台上,烤制这条牛的师傅身配红锦带站在高台上向大家挥手致意,餐厅的人们都站起来鼓掌,整个仪式有些宗教味道,我们离得远,且已吃得很饱,罗伯特问我们是否过去品尝一下,我们笑答,早知这样就不该吃那根大烤肠了。留有遗憾才能让人更加回味,下次去再饿也要留有余地等待这只烤牛出场。
    这家烤肉名不虚传,用料讲究,烤制细致,所用食材都是九十天的嫩牛,专养特工,当日屠宰,当日腌制,即烤即食,绝不用隔天的牛肉欺客。饭间小憩,罗伯特带我们去看烤肉现场,场面同样宏大震惊,一排排碳烤炉整齐有序,每条烤炉都有二十几米长,两尺长的铁钎串满各色牛肉,几十位烤肉师傅在炉前忙碌,弯腰弓背,双手不停地翻转,鲜嫩的牛肉随着转动慢慢收紧变色,烤肉师傅时不时起身在上面洒料涂油,随着油滴的坠落,炭火上轰轰地燃起橘黄色的火苗,映衬得师傅们满面红光眼睛奇亮。
    吃到兴起,酒到酣时,大家讲起了故事,说起笑话,不觉已近子夜,突然喧闹的大厅静了下来,只见远处的舞台暗了下来,只剩一盏追光灯,一位须发苍白,走路一瘸一点的黑人老人走上台来,手拿吉它慢慢坐在舞台中间的一个木墩上。叮咚几声琴响,嘶哑低沉的声音从屋顶落了下来,与其说唱不如说诉,时停时顿,时缓时紧,虽听不懂内容,却知道老人在讲述一个悲凉的故事。晃动的烛光下,巴西朋友面带戚容,大厅里已有人在哭泣,罗伯特慢慢走过来低声对我们说,这个餐厅以前是关押黑奴的地方,指指木笼墙上一个个黑色的铁环,那是锁铐吊打不驯服的奴隶用的,老人唱的是多少辈黑奴们留下的歌谣,做为奴役过这些黑人们的后辈,我们自感罪孽深重,为那些前辈们的恶行羞愧,来到这里一是忏悔,二是洗礼,三是这个餐厅的收入全部捐给一个基金会用作黑奴后代的教育。
    餐厅之大,来人之多,原来后面有这样深沉的故事,历史没人能改,作为后人能时时谨记前人做过的罪恶,在我们这些访客面前自揭家丑,这样的人同样让人尊重。走访巴西最大的收获是看到一群自强自立的人群,谈话间有人问道巴西大学教授的收入,有位教授答道: “说起这里的收入,令人羞于启齿,同样的位置我们在欧美可以拿到这里十倍的收入,但那又怎样?那里再好终归不是我们自己的国家。”对于世界知名的学者可以说是没有国界,但作为人除了拥有知识,还要有情怀,有志向。

里约的夜是美丽的,灯火阑珊,清水影月,消寂中传来涛声阵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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