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他在火车上度过了难眠的一夜。多年以后他听到了陈楚生的那首歌,“当火车开入这座陌生的城市/那是从来就没有见过的霓虹/我打开离别时你送我的信件/忽然感到无比 的思念/看不见雪的冬天不夜的城市/我听见有人欢呼有人 在哭泣/早习惯穿梭充满诱惑 的黑夜/但却无法忘记 你的脸/有没有人曾告诉你 我很爱你/有没有人曾在你日记里哭泣/有没有人曾告诉你 我很在意/在意这座城市 的距离”,他依然能够想起那次在夜雨中的旅行。像是特意让他感到离开家乡的悲伤一样,一晚上火车都在连绵不断的湿雨里穿行。窗外的云层很厚很低,一望无际的原野和山陵被笼罩在黑暗和雨水之中。车内弥漫着一股湿冷的潮气,还没有到南方,他就已经感觉出南方的潮湿来了。从小到大,他从没有离开过北京,这次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真正离开了北京。过去他也曾出去旅行,但那毕竟是旅行,那时他知道,无论他走了多远,还会回到自己的家里来。这一次,他知道是彻底的离开家了,离开了自己的父母和家人。他不知道她会怎么想。也许她会被感动,知道他很在意跟她在一起;也许她会觉得他没出息,放弃了那么好的一份儿工作,跟她到了小城来。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以后能够跟她在一个城市,一个单位,能够经常见到她,这就值得了。
淅淅沥沥的夜雨不断地敲打着行驶中的车窗,只有在火车进入隧道之时,打在玻璃上的雨点才会短暂地停歇一下。车厢在隧道里变得伸手不见五指,车轮在铁轨上碾出的响声撞到隧道的黑魆魆的墙壁上,发出隆隆的回声,像是天际传来的闷雷。每次火车进入隧道,他都会被隆隆的响声惊醒过来,听着火车带着风声穿出隧道,重新在阴郁寒冷的瓢泼大雨里穿行。每次醒来,他都会抬头看一眼对面卧铺上的她。看见她在火车的颠簸里睡得香甜的样子,他才会忘记掉离开家乡的悲伤,心里才感觉宽慰一些。黎明的时候,天空依然像是没有睡醒一样的灰蒙蒙。他觉得身体有些疲累,腿窝在上铺上时间久了也感觉有些不舒服。他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单,沿着扶手从铺上下来,到洗手间去刷了牙洗了脸。回来后他拿了一本书,坐在窗边看着书,等着她醒来。
我们到哪里了?她醒了后,看见他坐在窗前读书,就从卧铺上蹑手蹑脚的爬下来,悄声问他说。
不知道,他抬头说。你这么早起来干什么,还不回去多睡会儿?
醒了睡不着了,她用手背揉了一下眼睛说。昨晚吃完夜宵一下就睡过去了,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睡的,夜里休息得好吗?
很好,他晃动了一下有些酸疼的脖子说。很好。
明天早上就能到家了,她看了一眼开始发亮的天空说。我都等不急了,想早点儿见到我妈。哎,我妈一定会喜欢你的。
怎么呢?他好奇地问她说。你怎么这么确定?
因为我妈心目里的好男人,就是一个你这样的人,她抿嘴一笑说。我最了解我妈了。我妈老教育我说,男人别的都在其次,关键是要对我特别好,会宠着我,哄着我,也要脾气好,怎么惹都不着急,怎么惹都不生气,就是生气了,也一哄就好。我爸就是不会哄着我妈,老让我妈生气。所以我妈说,让我一定要找一个真正对我好的,真正爱我的。
那你可一定要听你妈的话啊,他笑笑说。
第二天凌晨,当火车沿着平行的闪亮的钢轨,冒着蒙蒙细雨驶入她的家乡的时候,他看着车窗外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的城市,对小城顿时产生了一种好感。她的家乡是一个美丽的小城,在长江的边上,靠近三峡的尾端。岸边有一排一排的青灰色石阶,一直通到清澈的江水里。他拉下窗户,把头伸出窗外,看着宽阔的江面,让毛毛细雨浸湿他的头发和脸颊。一切都是陌生而新鲜的,就连空气也是如此,与 车厢里的浑浊的空气完全不同。他的眼前是一条不断流动不断变化的布景:天空的灰色变成青灰色,夹杂着黄色野花的绿色田野逐渐从视野里消失,一根根竖立的水泥电线杆子连成一线,一幢幢灰色建筑的玻璃像是动画一样地反射着火车驶过的影子。在一处火车拐弯的地方他看见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正站在灌木丛后撒尿,水柱把一颗蒲公英冲得东倒西歪。男孩的身后是一个巨大的灰色的钢厂一样的厂房,房顶上耸立着冒着滚滚浓雾的烟筒。
在几声长笛之后,火车缓缓地进站了。一辆对行的火车喷着白色的蒸汽拉着汽笛驶过,巨大的车轮与铮亮的铁轨摩擦着,发出铿锵的声音。虽然下着雨,月台上接站的人依然熙熙攘攘的,她从窗口探头看去,一眼就看见了她母亲拄着拐杖站在一座漆成蓝白色的天桥下面。她激动地从车厢里对着母亲挥手,把母亲站的地方指给他看。火车停稳之后,他提着他们的两只旅行箱走下车厢门口的狭窄的台阶,绕过几个正在吆喝着从一列货车上往下卸东西的搬运工,跟着她来到了她母亲面前。
妈!她激动地走到母亲面前,叫着母亲说。
你可回来了,她母亲含着眼泪抚摸着她的肩膀说。
您身体不好,叫您不要来接,您怎么还来了?她伸手搀扶住母亲的胳膊说。
我没事儿,早上出来转转,顺道儿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她母亲看着她说。
这位是谁啊?母亲指着站在她身后的他,问她说。
妈,我大学同学,也是到咱们这里工作,以后是一个单位的。
多亏了你一路上照顾她,她母亲感激地对他说。回家吧,你要是没地方住,先住我们家好了。
谢谢您,他点头致谢说。给您添麻烦了。等到单位报到了,分了宿舍我就搬出去。
他拉着行李箱跟在她们身后她走出了站台。在车站外他看见一辆出租车碾过一个水坑,把坑里的灰色泥水碾得四溅。他挥手叫住了这辆出租车。他拉开车门让她母亲和她坐了进去,随后把两个行李箱放入车的后备箱里,跟她一起去了她家。
她母亲从一开始就喜欢上了他,就像她路上猜想的那样。他脾气好,人也本分勤快,回到家里,就帮着做饭,洗碗,吸尘拖地板,打扫厕所卫生,倒垃圾,脏活累活重活都能干,也都抢着干。他怕她累着,总是叫她一边休息着,他来干。他在她家里从来不闲着,除了干活之外,就陪着她母亲看电视,说话聊天。他喜欢跟她母亲聊过去的事情,听她母亲讲她小时候的趣事。她母亲过去总是自己一个人在家,现在家里有了她和他,觉得家里一下热闹了起来。她虽然跟母亲说他只是大学同学,但是她母亲一下就看了出来,他喜欢她。她母亲看出来他对她很好,特别是听到他放弃了北京的好工作,跟着女儿来到这里,觉得他一定是很爱自己的女儿,觉得他会是一个很好的女婿,会很好的照顾女儿。
他星期一到了单位报到之后,单位给他分了一间宿舍,跟另外一个同事合住。他搬去宿舍的时候,她母亲叮嘱他经常回来玩。他在这个陌生的小城里没有别的朋友,只有她一个,除了她家也没地方可去。白天他在单位里跟她一起上班,虽然在不同的科室,但是天天吃饭的时候在食堂能够见面。单位的工作不忙,也不需要加班,下班后他买了新鲜的蔬菜和肉,到她家里帮着做饭,一起吃晚饭,吃完晚饭看完电视再回宿舍。单位里发了什鱼肉什么的,他也都直接拿到她家里,做好了给她和她母亲吃。她母亲总是在女儿面前夸他,念叨他好,话里话外地希望他们能在一起。
她知道她母亲的意思。每当她母亲夸他的时候,她就说他假积极,说他在学校里可不是这样,说他在学校里是个很懒的男生,宿舍都乱得一塌糊涂。他从不争辩,只是笑着听她说,一边点头赞同。
喂,是批评你哦,你怎么还点头,她会问他说。
因为你说得都是真的啊,他回复说。我们宿舍是又脏又乱,跟女生宿舍没法儿比。
真奇了怪了,怎么到我们家你就变得这么勤快了呢?她疑惑地问他说。哦,我知道了,你是想巴结我妈,让我妈帮着你,对不对?
果然像她说的,他喜欢上了这个挨着江边的安静的小城。小城民风淳朴,没有大城市的喧嚣也没有大城市里的人的狡猾和精明算计。他和她在小城里过着很开心的日子。她带着他在城里的繁华的小吃街吃当地的小吃,参观小城附近的风景区和名胜古迹,跟他一起坐在江边的石阶上看滚滚而去的长江水。
她爱好烹饪,除了炒菜之外,经常做一些小点心和蛋糕,拿到单位去给同事们吃,所有的人都夸她的手艺高,说她要是开一个小饼屋一定会生意很兴隆。她也自信能开一个小饼屋,跟他聊天的时候谈起过以后要是没工作就开一个开心的小饼屋,每天做小点心和蛋糕。她说那样的人生也会很快乐。
周末的时候他跟她一起在厨房做小点心。她教给他做点心和蛋糕,慢慢的他也能做出可口的点心和蛋糕来,虽然没有她做得好。他做翻糖蛋糕,经常做不好,造成泻脚,蛋糕边的底部有一大堆翻糖多出来,
翻糖选软一点,擀得薄一点就好了。她告诉他说。
可是他还是做不好,每次她看见他做的蛋糕边的底部的多出来的翻糖,都要跟她母亲讲,取笑他一顿,说他笨死,说没见过这么笨的,总做不好。
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很完美,除了一件事:每当他想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一些的时候,她都会闪躲,都会顾左右而言它,都会打断他的话,都会转移话题。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因为在小城里的交往增多而往前进一步,却总是停留在原地不动。他有些疑惑不解。他看得出来,她已经从上一次的恋情里走了出来,不再回想跟班长的那段恋情了,也再也没有提过班长。但是,为什么她总是躲闪呢?难道她不喜欢他吗?
快到年底的时候,她母亲得了一场急性传染病。上了年纪的人经不起病的打击,一下就住院了。她去陪着住院,他也每天下班去医院跟着陪着,夜里睡在医院的长椅子上。她母亲拉屎拉不出来,憋的脸发紫肚子发胀,晚上睡不着觉。她愁的没办法,买了香蕉和各种帮助泻腹的药给她母亲吃,都不管用。他看到她母亲痛苦的样子和她的愁眉苦脸,想出了一个办法,于是不怕病房里别人的耻笑,用手指去给她母亲抠屎,把硬硬的屎一点一点儿的抠出来。她受了感动,因为是她自己也不会去给母亲做的事情,他替她给做了。病房里的其他病人都觉得他是她的男朋友,对她的母亲不断夸奖说有个孝顺的女婿。她母亲一直就很钟意他做个女婿,于是在他不在的时候偷偷地劝说女儿跟他好。她摇摇头不同意。她跟母亲解释说,跟他只能是好朋友。
妈,别的我可以将就,但是婚姻不能将就。她对母亲说。我一定要找一个完美的人,一个我爱的人,而不是一个爱我的人。
我看他可是在一心一意的追你,她母亲摇头叹息说。这么好的一个人,多可惜啊。你还年轻,心高气傲,以后你会后悔的,会知道错过了什么。如果你真的没有意思,你也该跟他讲清楚,也省得耽误了人家。
小城的医生不知是缺乏经验还是不认真,对她母亲的病做了误诊,耽误了母亲的病的治疗。住了半年的医院之后,她母亲就去世了。他本来想春节回北京过年,看看家里的人,但是因为她母亲的病离不开,他也没有回北京。他跟她一起在医院里陪着她母亲走完了最后一程,她母亲辞世之前,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拉着他的手,用手哆嗦地指着她,把她和他的手拉在了一起。他知道她母亲的意思。他跟她母亲说,放心吧,他一定会照顾好她的。
她母亲去世的那一段,她的心情很低落。她既失去了父亲,也失去了母亲,也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一个亲人。平时很欢快的她,那一阵子也变得有些沉默寡言了。他看到了她的变化,心里很心疼她。那一段时间,他总是很担心她,每天都去看她,陪着她。他不是一个很善言辞的人,也不是很善于安慰人。他只是给她做些好吃的,晚上跟她一起说话看电视,在她睡觉之前离开。她心情不好,有时会发脾气,他从不往心里去。
一个周末的晚上她说想喝酒。他去买了酒回来,炒了几个菜,在家里跟她一起喝。她喝了很多,在屋里喝醉了,跟他把心里的话都讲了出来。
谢谢你一直对我好,她醉眼朦胧地看着他说。我知道你爱我,我也很想爱上你,可是总不能爱上你。你不是我能爱上的那类人。我喜欢的男的必须要有事业,有志向,是个顶天立地的真正的英雄。你是个生活型的人,一个经济适用男,没有追求也没有理想,而且我觉得你性格有些懦弱,不够刚毅,真的不是我能爱上的那类人。我们虽然在一起,却无法长久。你走吧,回北京去吧,回你的家,好好工作,找一个能真心爱你的姑娘。不要在这里守着我了,真的不要继续守着我了。我们没有这个缘分。有很多姑娘会喜欢你这一款的,不要让我耽误了你。真的不要让我耽误了你。你挺好的,一定会找到自己的幸福的。守着我,你幸福不了。
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了,她最后对他下了逐客令。以后请你再也不要来找我了。你老在我身边,就离不开我,就断不了。但是我给不了你要的幸福。你不要再来了。一次也不要来了。原谅我这么狠心,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说这句话后,她自己走进卧室,躺在床上睡着了。他走进卧室,给她盖好被子,自己在外屋的沙发上坐了一晚上守候着她。第二天早上醒来,她不好意思的说她醉了,乱说了一些胡话,请他不要在意。他说他不在意。他不会在意的。他说他感谢她对他讲了真心话。他说他不会生她的气,一辈子都不会。他看她已经完全酒醒了,没事儿了,才告辞回宿舍睡觉去了。
他在宿舍里睡不着觉,想了好久,想了好多。他听了她的心里话,感觉很震惊。他跟着她来了小城,一心一意对她好,总是跟她在一起,照顾她。他以为她也会爱上他。他以为即使当初她不爱他,日久生情,她也会爱上他。他错了。他终于知道她心里是怎样想的,终于知道了她的想法。他觉得很难受,他可以在北京有一个好的事业的起点,但是他放弃了,为了她。现在听她这么说,他觉得很伤心,很难过。现在他明白了,爱是无法强求的。但是他不怪她。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类型,他不能因为对她好,就指望她也同样对他好。如果他能改变的话,他愿意成为一个她心目里的最优秀的那个人。但是他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他无法改变自己。他做不到。他成不了她心目中的那个人。现在他明白了她当初为何跟班长好。班长是她心目里的能干大事的英雄。他不是。可惜他不是。也许他对她太好了,也许他太迁就她了,也许他在她面前,更像是一个受气的窝囊废。她是不会喜欢这种窝囊废的。他知道,无论他怎样喜欢她,现在他都必须要离开她远一点儿,她才会珍惜他的好。他知道,她需要一个自由的天空,如果他总在她身边守着,她可能会烦他,也可能会感觉受到了束缚,也许还会失去她找到自己幸福的机会。
从那之后,他减少了跟她的往来,在单位里也尽量跟她保持距离。只有在周末的时候,他还是有时买好了菜和肉,去她家里看看她,跟她一起做顿饭,或者跟她一起出去吃次饭。他们在一起做饭吃饭聊聊天,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但是他们都避免再提敏感的话题,也避免再一次喝醉。他也尽量克制自己,不说让她会感到不舒服或者尴尬的话。他没有放弃,但是也没有再主动想跟她拉近距离。
在她跟他谈开以后,她知道他心里的幻想一定被打破了。她有些觉得不该这么狠心的打破他的幻想,但是她没有办法,她真的爱不上他。从礼堂看电影那次,她就感觉出了他身上的致命的弱点。虽然她看到他后来在努力改变,甚至也改变了很多,但是一个人的性格从根本来讲是无法改变的。她曾经犹豫过,动摇过,想像她母亲劝告的那样,跟他好。但是她内心里知道,那样的话她只是迁就了他,她不会幸福的。如果她不感到幸福,他们的婚姻也可能会失败的,因为总是有男人来追她。如果她没有一个幸福的婚姻,她可能会出轨的,那样就把一切都毁了,那样可能会更伤害他。她不想那样。自从跟他谈开以后,她觉得心里少了很多压力,跟他相处倒是更自然了一些。她成功地把他变成了作小城里最好的朋友,最好的蓝颜知己。对她来说,这是最好的了。虽然,她知道这不是他想要的。多数追她的男人,在她拒绝了之后,就离开了。但是他没有。
单位的人一开始以为他是她的男朋友,后来慢慢地看出他们不太像男女朋友。有人来专门问过他。他说不是。在那之后,单位里和小城里有好几个自我感觉良好的男人追过她,都被她给拒绝了。她觉得小城里的人眼界太低,没见过世面,经常自己以为了不起,其实真的没什么。她有次跟女同事们聊天的时候说起过她的看法,自那之后,大家都传言她是一个眼界很高的孤傲的公主,以后再也没有男人愿意来追她了。
最后一个追她的男人死了心离开了她的时候,他陪着她去酒吧喝酒,借酒浇愁。他在她垂着头的时候又看见了她的脖子后面的那颗黑痣,那颗他过去在课堂上坐在她后面一排时看见过的黑痣。他想起了孟婆汤的故事,就给她讲了悲情痣的故事。
真的吗?她惊异地说。怪不得我谁也不喜欢呢,原来我在等待千年之前的那个我爱的人哦。我等不及了,一定要穿越到千年以前,看看千年以前我爱的人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不然死不瞑目。
从此后她迷上了穿越。她到处去看穿越的书,听各种科学和灵异讲座,打听有关穿越的事,也结交了一批灵异爱好者。她参加了一个小型俱乐部,里面的人都是对灵异有研究或者有体验的。他们告诉她说,小城附近有一个航空航天基地,那里聚集了一批名校出身的工程师们,有一些人每天秘密地鼓捣着各种新奇的玩意儿,听说有一个科大少年班毕业的天才在那里研究时光机器。她打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开始一有空就往航空基地跑,一有机会就去那里参见一些活动,结识那里的工程师们。功夫不费有心人,她在这个基地里终于结识了一个样子怪异的工程师,那个人号称自己制作了一个时间机器,能帮她穿越到千年以前。
她相信了。只要有人说能帮她穿越到过去,她都会相信的。
她很兴奋的跑到他的宿舍找到他,跟他说要去穿越了。他后悔给她讲了那个悲情痣的故事,但是已经晚了。他说那个人一定是个骗子,不可信。她说就是不可信也要去试一次。他说不服她,于是说要陪她去一起穿越,无论她穿越到哪里他都跟着,就像当初他毫不犹豫地就决定跟她来小城一样。
真的吗?你真的会这样?她高兴地问他说。要是那样就太好了,我还担心到了宋朝,找不到自己的前世所爱之人,不知道该怎么办呢。要是你在那里就太好了,至少我们还可以一起做伴儿。
他点点头,心情有点儿沉重。他知道跟着她穿越的结果会是怎样。她去寻找她的前世之爱,而他呢?他能得到什么呢?最好的结局是没有结局,最糟的结局是眼睁睁地看着她投入前世的那个人的怀抱。她没有父母和兄弟姐妹,说穿越,自己就可以穿越去了。他的父母和家人都在北京,生他养他的父母,难道他就这样不别而去,让他们永远地失去了他吗?他知道他母亲一定会以为他失踪了,一定会很伤心,也许会哭着想起自己的儿子来。他不敢继续往下想。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做过让母亲伤心的事情,除了离开北京那一次,和这一次。
她很激动地跟他谈起了穿越。她说她查了,千年以前是宋朝,她要穿越到宋朝去。她说她在图书馆查了宋朝的资料,阅读了宋朝的历史,懂了很多宋朝的风土人情。她向他保证说他会喜欢宋朝的,就像他会喜欢上这个小城一样。她说宋朝以瘦为美,有很多瘦瘦的美女,也许他会爱上哪个宋朝的美女。他叹了一口气,说宋朝有什么好的,不过宋朝就宋朝吧,只要你喜欢。
要是我们一起去穿越,穿越丢了怎么办呢?她突然忧心忡忡起来。
那我就在扬州开一个小饼屋等着你,他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下说。古人说,“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可见扬州在古时一定是很美的。那时的人没有人会做蛋糕,你教给我的手艺,足够糊弄那时的人了。这个小饼屋一定会名气在外,到时你到扬州来,一定会很容易就打听到小饼屋在哪里。
好吧,如果我们穿越丢了,我就到扬州的小饼屋去找你,你可要在扬州等着我哦。她笑嘻嘻的说。
如果你找不到千年之前的那个你爱的人,那你就到扬州来做饼屋的老板娘吧。他看着她的眼睛说。每个生日的时候,我会亲手给你做一个最好吃的蛋糕。
一言为定,绝不反悔。她跟他击掌为盟。
如果找不到千年以前我爱的人,我也就死心塌地的认了,从了你了。到时我到扬州去找你,给你做小饼屋的老板娘。喂,你要是寂寞了也可以先娶个宋朝的美女做二老婆哦,她嬉笑着说。你看我心肠好吧。
穿越的日子到了。那一天也是一个灰蒙蒙的日子,就像他坐火车来小城的阴雨天气。小城地处长江边,雨水特别多,在他的印象里,除了阴雨天,就是雪雾天。她带着他冒着雨,打了一辆出租来到了基地,在一幢灰色的水泥建筑的地下室里找到了工程师。工程师把他们带到一个四面封闭没有窗口的白色的屋子里,屋子正中摆放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庞大而复杂的机器。工程师让他们分坐在两把缠满了铜圈和电线的椅子上,椅子后面是一个圆形的黑洞洞的通道,里面一片黢黑,看不见通道的尽头。
陪我穿越千年,你后悔吗?穿越之前她突然拉着他的手问他。
不后悔。他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说。只要跟你在一起就不后悔,就像来到小城一样不后悔。我还等着你做饼屋的老板娘呢。我一生只后悔过一次,就是那次在学校的大礼堂看完电影后没有牵住你的手。你可要记住你的话来扬州找我,一言为定啊。
我会记住的。她松开了手说。我会记住的。你也要在扬州城的小饼屋等着我,不要我到了找不到你哦。
穿越的时间到了。随着一阵轰隆隆的噪音,工程师把时光机器开动了。两把椅子一前一后地向着背后的黑色通道退去。她的椅子在前,他的椅子在后。在椅子完全消失在通道里之前,他突然听见工程师惊叫了一声说,不好了时间算错了,然后就被抛进了时光隧道。他心里一沉,心想不知道会被抛到哪个朝代去。椅子在疯狂地旋转,像是一发子弹自枪膛里沿着螺旋轨道飞速射出。时光在他身边呼啸而过,带着尖锐的哨音。他听见风声在他身边响起,黑洞像是一个巨大的吸尘器,把他和椅子一起向着里面吸去。他坐的椅子随后开始下坠,向着无穷无尽的黑暗的深渊下坠,跌落进时光隧道的黑洞里面。
他觉得头晕目眩,像是坐在以光速行驶的的过山车上,觉得有一种要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呕吐出来的感觉。他不知道工程师是怎么计算时间的,也不知道错在哪里,更不知道他和她是否错得一样。他在时光隧道里祈祷,只求他和她能够穿越到同一个朝代,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能够再见到她。他想幸亏他们事先约好了在扬州城开一个小饼屋见面,不然大千世界茫茫人海里,哪里就凑巧能够再找到呢?
他只求能够错到一起。不论在哪一个朝代,不论是歌舞升平的盛世,还是战火纷飞的乱世,还是颠沛流离的年代,只要能够再见到她。
只要能够再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