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殡仪馆有个好听的名字:安灵苑,里面却是热闹非凡。有哭丧的、有吹打的、有放鞭炮的,各种噪音不绝于耳,好像成心让死者的灵魂不得安宁。告别厅一字排开,每间门口挂着一块电子显示牌,上面按时间先后写着死者姓名,15分钟送走一位,效率颇高。外面人头攒动,秩序混乱,间或一队队披麻带孝的人马穿行而过,举着幡旗和纸人,像是戏班在赶场。
老烟排在10:45,是上午最后一个。到场的亲朋好友不多,所以一间小厅也就足够了。子校领导宣读悼词,介绍了老烟的生平,称赞他“工作认真负责,是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这倒不算过誉之辞,只是结尾那句“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难免唐突,如果老烟听到肯定会笑起来。
老烟躺在屋子当间一口玻璃棺中,盖在红色的锦被之下,周围摆放着一圈鲜花。来宾瞻仰完后,才轮到我们家属上前道别。离近了看老烟,我一点也认不出他是我父亲。他脸上搽了太重的粉,好似得了白化病,嘴里还含了一块玉,所以面容更加失真。含玉也是当地风俗,如果掀开被子,我还能看到老烟一手拎着元宝,一手拿着粮食,不缺吃不缺花,一副土财主的做派。可怜他死前一个月竟是粒米未进!
棺材推出去之前,我又一次在老烟面前哭倒跪拜。弟弟的同学怕我承受不了,忙把我架出告别厅,从而使我缺席了最后一个节目:孝子抬棺——也就是把老烟转移到一具纸棺材里,然后抬出去火化。清月事后对此耿耿于怀,直怨弟弟的同学胡乱插手,但我觉得不抬也罢。看着老烟被殡仪馆摆弄成这副模样,我心里实在堵得慌。我宁愿他留给我的最后感觉,是那双瘦弱但依旧带有体温的双手!
之后我们来到一处肮脏不堪的焚烧场,往黑乎乎的供桌上摆放祭品和蜡烛,然后跪下来烧纸,一张张往坑里扔。近旁燃起一串鞭炮,声音尖锐,使我不得不捂住双耳。弟弟浑然不觉,仍在静静地烧纸。五年前老烟得了前列腺癌,弟弟天天在医院里陪床,劳累过度。一个月下来,竟然患上神经性耳聋,虽经多方治疗,却难以痊愈。他现在可以听到人说话,但是听不到高频音,鞭炮这样刺耳的声音对他是无碍的。
火焰腾空而起,烘烤着我的脸。我知道老烟眼下正在经受烈焰的炙烧,由一具血肉化为一堆白骨。多年前,一位同学的父亲因故去世,我到八宝山为他送行。那天我有幸被允许进到火化炉边,通过上面的窥镜,亲眼目睹了尸体的整个焚烧过程。那地狱般的恐怖景象,让我至今想起仍然不寒而栗。
两个半小时后,老烟被装到一只深褐色的木盒中,从窗口递出来,交到我的怀里。我能感到盒内传出来的温暖。抱着老烟,我感觉像抱着一个婴儿。我轻轻对他说:“好了,爸爸。一切都结束了,咱们可以走了。”
我很想把老烟接回家,他已经一百多天没有回过家了,但我怕让妈妈惊惶。妈妈是个怕鬼的人。我们今天没敢让她到火葬场来,而是让她呆在家里,找了个邻居陪着。老烟要是回家,妈妈晚上就根本甭想睡觉了,所以只能让他暂且住在这里。弟弟和同学在前面带路,我抱着老烟来到骨灰堂。这里的环境很好,宁静优雅,与先前乱哄哄的场所相比,真有天壤之别。
工作人员把我们领到最后面的一个房间,解释道:“你们买的是个大号骨灰盒,只能存放在这里。现在还剩一个柜子,号不咋好,你们不嫌弃就摘钥匙。”我走近一看,上面写了个“250”,不禁宛尔:上帝的幽默真是匪夷所思。行,就住这儿吧,要不还能去哪?傻有傻福,老烟应该不会吃什么亏的。
弟弟让人写好灵牌,恭恭敬敬放在老烟旁边,然后把柜门锁好。我看着这一屋子骨灰盒,照片上男女老少,神情各异。他们生前不识,死后却聚作一处,也算是有“阴缘”了。但愿其中能有几个跟老烟谈得来,免得他寂寞无聊。
弟弟最后冲着老烟深鞠一躬:“头七那天我们再来看你。再见了,爸爸!”
2010-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