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七”那天,我和弟弟、弟妹去安灵苑看望老烟,清月则留在家里陪妈妈。骨灰堂后面有一片小树林,掩映着一排排祭奠用的供桌。我们把老烟从骨灰堂抱到这里,找了一张干净点的供桌放上,然后在他面前焚香磕头。磕完头便是烧纸,我们把老烟的存款都提光了,总该对他有所表示才好。弟弟想得很周到,特地烧了一份《南方周末》,这是老烟生前最爱看的报纸。祭拜完毕,弟弟对我说:“哥,你留在这里陪爸爸说会儿话。后天就要走了,有啥想告诉他的就趁现在吧!”说罢便和弟妹到后面转去了。
我站在那里,天空阴沉,秋凉似水。不过短短七天,我和老烟已是阴阳两隔,永难相逢。骨灰盒上的老烟依旧笑容灿烂,让我觉得另一个世界并不那么幽深晦暗。我轻轻对他说:“爸爸,我要走了,我相信你会跟着我的。我带走了你的日记和书信,里面装载着你的生命。我想让你的故事流传于世,让我的子孙永远记住你。世事无常,我并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所以无法预见这部作品完成的那一天。不过我答应你,我会努力去写。你要是想我了,就到梦里和我见面吧!”
“头七”办完,大事已了,剩下的就是打包装箱,找“宅急送”发往北京。傍晚7点来钟,我正忙得灰头土脸,忽接志峰电话:“烟斗,今天总算把人聚齐了。你要是有空,我们这就过来找你。”我高兴极了,撂下电话,匆匆洗把脸就往楼下跑,心中暗笑自己先前多疑。
楼东头路口,我几天前摔盆的地方。昏黄的路灯下,影影绰绰地站着几个人。我有点犹豫,那边已在招呼:“烟斗过来,我们都在这儿呢!”我走上前去,他们笑着拍我、搂我,好像我还是当年全班的小弟弟。
我提议到“金皇宫”吃饭。据小羊所言,它是这一带最好的餐馆。江林却表示反对:“别去那儿烧钱了,我们又不爱K歌洗脚,只想说说话儿。就到社区餐厅吧,我跟老板熟,请他亲自下厨炒几个菜。”于是同去。
社区餐厅里空空荡荡,只有一桌仨人在安静地吃饭,我们的造访让这里顿时热闹起来。江林点完菜,跑到隔壁小铺整来一小坛白酒,我和志峰、林霞都表示没量,只能喝点啤的,于是又要了三瓶“汉斯”。老板手快,不一刻七八个菜就齐了。大家觥筹交错,互致问候。
江林对面坐着袁山,高高大大,颇有点谢顶。俩人拿着白酒对酌,袁山很快上脸,嘴里兜不住话。他高中毕业当了兵,后到四医大进修,出来便成了军医。其实他在部队混得不错,但长期驻扎甘肃,孩子教育成问题,于是办了退役。眼下他还没找到工作,靠退役金维持,收入虽不多,倒也算吃财政饭的,所以看上去挺逍遥。
林霞毕业后一直在厂里上班,去年厂子破产,她索性办了退休。那天在社区碰到袁山,听说老烟去世,便同来吊丧。俩人一见我面,不住叫“烟斗”,我却不敢相认。这也难怪:袁山变得如此胖,林霞变得如此瘦,一个头发快全没,一个头发快全白,这等易容术叫我怎能识破?袁山当时指着林霞对我说:“我和她现在都在家里呆着。”听上去好似一对伉俪,让我事后直纳闷:这俩中学也没看出什么迹象,咋就志同道合了呢?现在才明白,两位“坐家”原来各有各的路数,互不搭界的。
袁山粗声大嗓地说:“江林、烟斗,你俩道行挺深,一人弄了一个小媳妇,咋不带来一块吃饭呢?”我说今天是同学会,不带家属入伙的,不过也好奇地问江林:“你那媳妇有多小?别是童养媳吧?”江林笑道:“我几年前离了婚,这个是刚谈上的。”袁山抢话说:“你不知道江林有多浪漫,他俩是在西藏旅游时认识的。人家小姑娘对他迷得不行!江林那会儿在班上就是大众情人,咱班多少女生追他!”我笑着说:“我还真不知道,那会儿光顾学习了。”袁山说:“你是咱班的小神童,全子校唯一的希望。俺们这帮大哥大姐都怕把你带坏了,所以儿童不宜的事都躲着你干。”林霞也笑道:“那会儿烟斗就像个小学生,除了学习就是到操场看蚂蚁打架。”我抗议道:“你也太埋汰我了!其实我心里全明白,只是不掺和你们的事罢了。你知道我爸妈管得有多严,邓丽君的流氓歌曲我上大学后才听到。”大家都笑。
江林说:“咱班几个漂亮女生现在都不住这儿了。陈瑗上了华侨大学,后来嫁了个新加坡老板,移民了。她家原先就有海外关系。”我想起来了:“就是,就是!陈媛小时穿得可洋气了,咱班每次合唱都是她指挥。不过我有点看不惯她,因为她上课穿皮鞋。我在幼儿园里学过一首儿歌:‘小皮鞋,喀喀响,资本主义坏思想!’所以我觉得她思想有问题,马上去报告刘老师。刘老师告诉了我爸,我爸转头把我骂一顿:‘你没事看女生穿鞋干什么?她家有海外关系,本来就怕人说!’结果陈媛后来真不敢再穿皮鞋了,搞得我还挺难受,觉得自己害了人家。”
江林忽然看着我说:“你还记得甘红吗?”我怦然心动,不知他为什么要问我。见几人都没反应,江林淡淡地说:“甘红小学毕业就转走了,大家都没啥印象了。”
我心里明白,还能记得甘红的人,并不止他一个。
2010-1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