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李辰与来访的杨忠于堂中叙话。
自从上次二人一拍即合,如今已是互通声气,相交甚笃。杨忠也已经正式派人上门问聘,求娶苦桃。李、杨二人身份贵重,皆为军中后起新锐。他二人一旦结亲,势将成为朝中不可忽视的力量。所以二人一方面因循守礼,按部就班地筹办婚事,另一方面也行事谨慎低调,不欲招致口舌。
却听李辰对杨忠言道,
却听李辰对杨忠言道,
“……我此番上书,请朝廷将高敖曹、窦泰、莫多娄贷文等人的首级归于关东,以换东虏收殓掩埋河阴之战时我军将士的遗骨,所计有三。”
李辰对着杨忠伸出一根手指,
“其一,河阴之战我军大败,全军十不存二三,遗尸数万。这些牺牲的将士,不论六镇豪杰,还是关陇子弟,都是忠勇之士。他们拼死力战,为国捐躯,其情之烈,可昭日月!此战之败,非众战不力,而过在将帅。牺牲将士的英勇,苍天可鉴!若任由这些勇士的遗骸暴露荒野,何其不公?从长计议,也不利军心士气。”
李辰又伸出一根手指,
“其二,我们与东虏乃是国战。既是国战,则不唯沙场对决,亦在收聚民心。于今关东之民视我若蛮夷之地,不识礼仪。此番作为,就是要昭告天下,我们不仅手有利刃,我们更有仁义之心。”
“其三么……”
李辰露出一丝苦笑,
“此次我当街遇刺,几乎血溅当场。那主谋之人高敖曹之女高蝉儿,来去自如,全身而退,竟把我们耍得团团转。我也是想借此告诉那高蝉儿,纵使她诡计百出,还是被我找出了行藏。只不过她此番运道好,被她逃掉了而已。我望她能明白,我李天行与她乃是国仇,并无私怨。她若想报仇,直管堂堂正正放马过来,我在战场上等着便是,休要再行这种见不得光的勾当。”
李辰叹了一口气又道,
“也不知这高蝉儿能否看懂我的这一番深意。就算懂了,她还要这么干,你又能如何?这越是有能力的女人啊,越是一根筋。”
说到这里,李辰看一眼杨忠,见他正襟危坐,正仔细琢磨自己的一番话,突然心里一动,决定和他开个玩笑。
李辰正色对杨忠道,
“我有一句肺腑之言,说与揜于知道,那就是千万不能得罪女人!”
杨忠肃容揖手而礼,
“忠谨受教!”
见杨忠这般郑重其事,李辰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一边回礼一边笑道,
“此乃戏言尔,揜于不必当真。只望你迎娶我那苦桃妹子以后,能相敬如宾,待之以诚。”
杨忠再施一礼,
“敢不从命!天行胸怀广宇,见识深远,语出珠玑,吾诚收益良多,唯心悦诚服尔!”
李辰只得答礼道,
“揜于谬赞了!我若真有此能,何至于反被高蝉儿一个女子所戏?”
杨忠一本正经地道,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天行败得不冤呐。”
两人一时相视大笑。
却说李辰的上书得到了朝野的一致好评。许多人在心中感叹,当朝堂上政争纷乱之时,却是难得还有人惦记着遗落在战场上的将士们的尸骨。一时间李辰声名鹊起,这却是他自己所料未及的。大统帝见了李辰的奏章,也不禁道了“仁心可嘉”四字。
时间未久,西魏朝廷准李辰所奏,向东魏归还了在历次战争中所获得的高敖曹、窦泰、莫多娄贷文等高级将领的首级。之后,东魏也如约收殓掩埋了河阴之战中西魏军的遗尸。
当高敖曹的首级被送回渤海家中时,高府白幡如云,冥纸若雨,铺设香案祭品相迎。高夫人张氏率合族男女,身服各等孝服跪迎于庭中。当来自朝廷的使者手捧装了高敖曹首级的木匣走入高府,众人顿时哭声震天。
跪在人群中的高蝉儿未施粉黛,也未戴任何首饰头面。她头上用生麻束起头发,梳作丧髻,身穿用最粗的生麻布制的丧服,分上下两身,上衣名衰,下裙名裳。丧服接口断处皆外露不缉边,意为毫不掩饰以尽哀痛。因高蝉儿尚未出嫁,所以服的是五服中最重的斩衰,服期三年。就见她此刻双手紧攥为拳,面上泪如泉涌。
就在几天以前,有一只喜鹊在不知何故竟然在高府前庭当中的地上筑了一个巢。高家人小心地将鸟巢移到旁边的大树上,那只喜鹊却固执地在原地继续筑巢。如是三次,高家人都深以为怪。
就见使者将手中的木匣轻轻放在庭院当中,所位却恰恰是前几天那只喜鹊筑巢之处。高府诸人见了无不痛哭失声,
“魂兮归来……”
高蝉儿忍住悲声,上前对着木匣大礼拜了三拜,然后打开木匣,捧出高敖曹的首级。却见高敖曹面目如生,高蝉儿才得哀呼一声,
“父亲!”
竟已昏了过去……
数日后,高敖曹被盛礼安葬。东魏皇帝和高欢皆遣使到场致祭。
葬礼之后,高夫人张氏却每晚见到高敖曹走进家中,面貌衣着就如同生前一样。高敖曹每日入夜即来,只在堂上端坐,一语不发,天明而去。奇怪的是,只有张氏能够看到他,其他人却从未见过,只有家中的狗每次跟着他狂叫不已。
高府焚香致祭,并延请高僧诵经超度,用尽诸般办法,可高敖曹依旧夜来旦去。每次听到狗叫,高府上下皆知,
“大人至矣。”
高蝉儿于高敖曹墓前伏拜大哭,
“父亲可是怨女儿未能报仇,故不忍去耶?那元凶远在千里之外,防备甚严,女儿苦无从下手!待女儿先去将另一祸首除了,聊慰英灵!”
再说高永乐,是高欢的远房侄子。他在河阴之战中镇守河阳城,闭门不纳兵败的高敖曹,致其身死。高欢一怒之下打了他二百棍,还罢免了他北豫州刺史的官职。
高欢回到晋阳之后,发现高永乐和其他的勋贵比起来家产并不突出,就问他原因。高永乐答道,
“吾虽为刺史,然手下裴监为长史,辛公正为别驾。此二人受大王所派,廉洁公明,吾斗酒只鸡不入。”
高欢听了,就任命高永乐为济州刺史,并仍以裴监、辛公正为济州长史、别驾。高欢对高永乐道,
“尔勿大贪,小小义取莫复畏。”
高永乐到了济州,以搜刮贪鄙为能事。裴监、辛公正反复阻止劝谏,高永乐只是不理。二人无奈,就向高欢上书举报。高欢收到了裴、辛二人的上书,看过以后,又封了送还给高永乐。高永乐拿了上书,趾高气扬地对裴、辛二人道,
“高王以我立功疆场,小小义趣何足道也!偏你两个腐儒聒噪!”
高欢虽然没有处罚高永乐,倒也知道裴监、辛公正二人清廉正直,所以将二人擢升重用。
高永乐在济州则更加肆无忌惮,济州的百姓无不怨声载道,恨之入骨。
高永乐虽然贪婪,却是极为警觉小心。他知道自己当初害得高敖曹丧命,为世人所恨。而且高敖曹在关东汉人中享有崇高威望,他本人的部曲故吏众多,所以高永乐非常害怕有人前来报复。他府中高墙望楼,防卫森严。出入时,则是铁骑如流,前呼后拥。甚至为了防止被下毒,他每饭之前,必使人试食。
这样过了一年多,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高永乐也渐渐松懈了下来,防备也不如之前那般严密。
这一日,高永乐在府中宴飨。只见高台之上,火烛如炬,亮如白昼。堂内珠帘绣帐,富丽堂皇。席上珍馐罗列,奇味纷呈。更有萧管琴瑟,轻歌曼舞,宾客们觥筹交错,乐不思归,恍若置身天上仙宫。
高永乐一边举杯痛饮,一边听着宾客们如潮水般的阿谀奉承,心中得意之极。酒至半酣,高永乐忽觉内急,便起身向众宾客告罪,转往后面更衣。
那时代的人的服饰多是长袍广袖,穿戴都很不方便,讲究的人家如厕时都会换一身衣服,所以更衣是如厕文雅的说法。
高永乐酒已半醺,他双手扶在两个小侍女的肩上,一步三晃地往厕上而来。一路上还不忘将手伸到两个小侍女的怀中揉捏,小侍女们脸色绯红,却是不敢作声,只是任他亵弄。在他们的前面,有两名侍卫举火开路,后面还跟了两名捧衣的侍女。
高永乐生活奢靡,厕上也是四壁锦幔,陈设精致。等到了地方,两名侍卫先举了火把进去,里里外外检视了一番,确定无人,这才退到外面警卫。四名侍女将高永乐拥进厕内,一名侍女点燃熏香,然后高举灯烛照明,另有两名侍女则为高永乐宽衣解带。
就在这时,突然好似一阵阴风吹过,侍女手中掌的灯烛忽地熄了,厕内顿时漆黑一片。高永乐怒喝道,
“你这贱婢,连灯都掌不好吗,还不快去点来!”
那侍女慌慌张张地应了一声,就要转身出去点火,却不防脚下一绊,顿时摔个大马趴。她手中的灯盏也摔了出去,几点滚烫的灯油滴落在高永乐的脚上,烫得他哇哇大叫,
“快来人,将这贱婢给我拖出去往死里打!”
两个侍卫闻声而入,先寻到灯盏点燃,然后拖了那个侍女就走。那侍女已是吓得面无人色,只是不住地告饶,
“使君饶命啊,婢子再也不敢了……”
悲戚的哭喊声一路渐渐远去了。剩余三个侍女全都吓得伏拜于地,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高永乐哼了一声,
“还不快服侍我更衣!”
那三明侍女如蒙大赦般起身,忙为他更衣。就在这时,那灯盏突然又灭了。高永乐气得大叫,
“都是死人吗?还不快去点了来!”
一名侍女忙持了灯盏,出去寻火重燃。此时,厕内只剩高永乐和两名侍女。高永乐被几番耽误,此刻已经感到忍无可忍。他顾不得许多,急忙摸黑迈上茅坑。随着一股急流喷涌而出,高永乐顿时觉得一身轻松,不由舒服地呻吟了出来。两名侍女忙为他放下锦帐,然后在一旁侍立。
那高永乐刚才出了一声轻哼之后,却是半响声息全无。那两名侍女迫于淫威,只是垂首而立,哪里敢多问。
再过一会儿,那名去寻火的侍女掌了灯烛回来。等厕内重现光明,三名侍女定睛再看锦帐之内,却哪里还有高永乐的身影。
那三名侍女面面相觑,突然发出一声撕心扯肺般的惊呼,
“不好了,使君不见了……”
刺史府的属官和侍卫们闻声而至,忙举火四下搜寻,刚才还轻歌宴舞的刺史府内鸡飞狗跳,乱作一团。忙了几乎一宿,人们最后在粪坑内找到了高永乐。当大家不顾肮脏,七手八脚将这位刺史大人拉上来的时候,就见他浑身恶臭,已经气绝多时了。
一州的刺史在自家的茅坑里跌死,这可谓是千古罕有的奇闻了。济州的属官们为如何该报告朝廷犯了愁,要说大家全都对这名只知道捞钱的刺史没什么好感。但是如果具实上报,这也实在太难听了,从为尊者讳的角度而言,似乎也应该掩饰一下才对。另外,事情出得蹊跷,一旦实话实说,朝廷不信,派人下来查验,则又是麻烦。如果发现有什么不妥,大家都要承担责任。所以商量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件事遮掩过去。济州最终上报朝廷,刺史高永乐遇疾而卒。济州百姓闻听高永乐死讯,无不拍手称快。
此时在渤海高府,已经连续一年多每夜上门的高敖曹突然消失了。高府上下原本已经习惯了每夜的狗叫不再出现,当大家都惊疑不定的时候。突然一个消息传来,济州刺史高永乐卒。
这天,高敖曹的墓前的石香炉内香烟缭绕,石制供桌上摆满了蔬果鸡羊等祭品。此时,离高敖曹下葬已经一年多了,巨大的坟冢上芜草青青,已经将黄土的颜色遮盖。
一位身穿重孝的年轻女子,正恭敬地将供桌正中的酒爵中注满酒。然后她后退一步,大礼拜了三拜。就听她开口言道,
“父亲,那奸贼守卫严密,女儿耗费许多时日,近日才觅得良机。让父亲相候经年,皆女儿之过也。”
这个年轻的女子正是高蝉儿,就见她说话间已经哭得梨花带雨。一年多不见,她脸上多几分消瘦和憔悴,但一双眸子却依然闪亮动人。她的神情少了一分青涩,多了一分冷酷,就如同一朵露水中的蔷薇,娇艳动人,却是也芒刺毕露。
高蝉儿哭一会儿,止住悲声,低声又道,
“父亲,女儿自小不爱读书女红,只爱练武。是您宠我任我,还教我一身本领。女儿若不能用这身武艺为您报仇,复为人乎?”
她忽地抬起头,冷声道,
“父亲在天之灵在上,我高蝉儿今日立誓,我若一日不能手刃元凶李天行,便一日不言婚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