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敢问郄大人,学生背后是谁指使撑腰?」
「立刻揭晓答案多没意思,而且直接说了你们也不信。等一会儿,我想想怎么解释。」
我身后是片大墙,墙上一排排架子上摆着成堆的竹简,竹简上墨迹烂然,想必是全国各类公文。最高的架子上不放竹简,放的是叠空白的「蔡侯纸」。纸张在洛阳十分普及,成都却当成宝贝舍不得用。还是别告诉他们洛阳那群权贵的子弟用缣帛练字了……
「好,我准备好了。先问陈令史一个问题啊。希望你实话实说,不要隐瞒。」
「是,郄大人请。」
「你观阁令史干了这么些年,早先在你下面、左右的人都一步步升上去了,你怎么还没升啊?」
「呃……是在下才能不足。」
「哎呀,你没说实话,再答一次。」
「是,对不起。」
陈寿原先那张大白脸一下子胀得通红。嗯,比原本好看些。
「在下不善言辞交际,只懂得闭门造车,自修研读,因此不如交游广阔、能言善道的同事、下属们晋升得快。但在下并不在乎……」
「当然不能在乎,那些人最后的成就远不及你。不过陈令史同意,交际应酬是当今官场的常态,不管是谁都得认命,是吧?」
「是的。感谢郄大人鼓励,在下今后必定加倍努力。」
「哈哈,还挺会说话的嘛?非不能也乃不为也。」
「不敢当。」
「我也问李主簿一个问题。」
「大人请。」
「没记错的话,你以前做过尚书郎,对吧?」
「是。」
「那时还是大将军费文伟、侍中董休昭主持尚书台,掌管全国内政,是不是?」
「没赶上董侍中,但经历了后几年费大将军主政,直到他不幸被魏奸所害,那是……延熙十六年的事。」
李密说到费祎「被魏奸所害」,我也记得。那时我大约五、六岁。
那个「魏奸」姓郭名脩,郭脩是傻孩子们的英雄偶像。他和诸葛茂一样是凉州那一带的人,是我们诈降的细作。想不到这个细作特别厉害,竟在蜀贼新年宴会上把大将军费祎刺死了。他光荣牺牲之后,天子追封侯爵,食邑千户,再上谥号,风光了好一阵子。
现在回想起来也真荒谬。你投降,人家可怜你不杀你,还信任你请你吃饭喝酒,你竟把人家杀了?
「延熙十六年,一晃十年啦。那时官场上交际的现象多不多?」
「不少。从前诸葛丞相时代法纪严明,官员不能私攀交情,送礼收礼有钱两限制,若有利益往来,立即除官去职。但到我那一代,执法宽松,请宴送礼已是常态,开后门行方便的事时有耳闻。」
「哈。正好赶上了陈祗陈尚书。」
「是。陈尚书是费大将军亲自提拔的。延熙十四年吕尚书过世,陈祗入主尚书台。」
「李主簿说说,陈尚书是怎样的人?」
「人已经不在了,不好多做评论。」
「哎呀,你们坦诚一些行不行,再来一次。陈尚书是怎样的人?」
李密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长袖掩面,拿起满满一杯茶来一口喝尽。
诸葛茂正要加上新茶,李密却摇手示意不必。哈,这个马屁拍不响。
「相比不假辞色、稳重庄严的董侍中,陈祗长袖善舞、多才多艺、谈笑风生,深受各级官吏的拥戴。但很不幸,朝廷的风气也是从那时起迅速下坡。」
「嗯。陈祗这人呢,在乱世里跟他打家劫社、占山为王应该不赖,他有好处总会分给你。但让他在治世当大官,他还把好处分给你,那就不妙了。」
「呃,大人这话怎么说呢?有福同享,不是很好吗?」
「诸葛茂你想想,那些好处是什么?是公家的东西,是民脂民膏,理应与全国百姓同享,对吧?他今天把拿去治水的钱两放自己口袋里,再分一些给你,河水泛滥了是谁受罪?」
「是百姓。了解!」
「是。为官当以国家社稷为先,不可有私心。可惜啊,这年头……」
「陈祗主政那几年,新提拔上来的官吏尽是些不学无术之辈;举孝廉呢,举的尽是陈祗的姪甥亲友,朝祖宗牌位拜几拜就是孝了,官府没偷盗纪录就是廉了。这帮人实事不干,日夜应酬,就晓得嘴上吹牛,做假政绩,蒙混过关。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是这般景象。」
「唉。」
「呵呵。要不然你说,为什么益州人痛恨我们这些荆州、中原来的外地人啊?李主簿、陈令史都是益州人;李主簿说说,益州人为什么恨我们外来的?」
「起因是刘璋的益州旧臣不满先帝入蜀。」
「哈,那都五十年前了,经过两代,荆州人已融合入益州。这次旧恨给重新挑起,其实有别的原因。陈令史说说看?」
「嗯,其实打从先帝入蜀、诸葛丞相的时候起,益州人要出头的确是难些。起初先帝带来天下的英杰俊才入川,竞争激烈但还算公平。但演变到近年,已经在位的官吏又提拔上他们的亲信。益州的饱学、有志之士如在下一般幸运的不多。当然,郄大人与李主簿这么一说,出头难的不只是益州人,一切没有关系的人、不善建立关系的人出头都难。」
「哈。刚才这话真该上广场去对那些益州学生说,但他们听不进去的。」
「唉,想当年很多内臣受不了这股歪风,自请外调,包括在下。」
「呵呵。士人是国家的脊梁,这么没骨气?」
「……也是受到姜大将军的人格感召。」
蜀汉小朝廷也不能避免沉沦腐败,但好歹还有李密、陈寿这些一本正经的士人。
而今夜他们还能在国家庙堂里批评朝政。比起中原,这难道不是福气嘛?
「我可是忍辱负重留下来的。秘书处要是给那帮人管,哪天连圣旨也捏造出来。再说,每天有四个时辰属于自己,埋头读书写文章,这么好的差事我可不放过。哈哈。」
「郄大人胆识过人。」
「见识还行,但胆小如鼠,请了张护身符。」
「是张天师护身符?从朝真观请的吗?」
「啧啧,臭小子诸葛茂,太瞧不起人了吧?这里大人说话,你们小男女躲一边谈情说爱去。」
「……」
赶紧坐得离诸葛茂再远一点。
从小在竹林里习惯听大人们说话,却觉得年轻人言语空洞乏味。小玉说我比她成熟,这就是原因吧?
「天佑大汉,陈祗小命不长。景耀年以来,国事交给诸葛卫将军、董辅国大将军、樊侍中三人,陈祗的党羽不敢那么嚣张了。」
「哈,李主簿这话就天真了。官场风气不是一个人刻意决定的,是一大群人无意决定的。陈祗死了,他的亲朋好友还在本能地、不遗余力地提拔自己的亲信呢。」
「也是。哎呀,说句不该说的话,诸葛将军他们都是好人,但拿不出以前诸葛丞相那样的魄力,大刀阔斧的铲除这些尸位素餐的官僚。」
「那也要上面支持才行。十年前天子多喜欢陈祗啊?直到今日,天子身边还有当年陈祗最亲密的战友呢,怎么铲除?」
「亲密的战友?是谁?」
「傻子诸葛茂,这还用问吗?」
「黄皓?」
「对啦!我的护身符、好邻居、中常侍、奉车都尉黄皓黄公公。」
什么嘛,说了半天,也与他们腐朽到一堆去了。
「郄大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嘛。还有什么值得吹嘘的?」
「姑娘好胆识,但别误会!黄公公他们的钱我一分也没拿,那些饭局打牌联谊我也从不参加。只是黄公公他们家偷采我树上的橙子,挖我的韭菜,放狗在我院子大小便,客人的车马挡住我家门口,半夜发酒疯唱歌跳舞,来路不明的美女俊男深夜出入……这些我全不知情。郄正整天泡在尚书台,只是无毒无害、自请减薪的的一个狂人,呵呵。比不上你们竹林七贤,但好歹坚守住朝廷的一片净土。」
看来黄公公不是一个好邻居……
「郄大人,黄皓不过是伺候天子起居、传达旨意的宦官,有什么可怕的呢?」
「哈哈,陈令史你还年轻,再活十年、二十年到我们这年纪试试。当年,大家也说陈祗不可怕,陈祗调和不同意见,大汉正需要他这样的人才。结果呢?的确,黄皓这老头子一点也不可怕,他慈眉善目,广结善缘,八面玲珑,满朝文武都喜欢他。除了一个人不喜欢他,李主簿,你说这人是谁?」
「姜大将军。姜大将军对黄皓弄权恨之入骨。」
「对了。你的姜大将军处心积虑要把黄皓除掉。这两人一个善恶不分,一个嫉恶如仇,是天生的宿敌。呵呵。」
「很可惜姜大将军得不到朝中足够的支持。连天子都三番两次为黄皓说话。」
「唉。十常侍的惨痛教训历历在目,为什么复蹈前辙?」
十常侍,小时候听过他们的故事。这些宦官在后汉末年呼风唤雨,连皇帝都要叫他们爸爸妈妈。这样的朝代再不灭亡就没天理了。
「如果黄皓活在先帝草创基业、诸葛丞相治蜀的章武、建兴年间,他随便开个口,就犯了内臣干政的禁,该给逐出宫门,甚至死刑无赦。现在不同啦,天子与百官得黄皓如鱼得水。十个常侍搞垮了前朝天下十三州,一个常侍……我什么也没说。」
「唉。」
「但郄大人,黄皓究竟哪里可怕了?在下还是想不透。」
「陈令史都被山贼扒得只剩内衣裤了,还称赞他笑容可掬呀?当今大汉官场上千百个庸人蠢才、贪官污吏,他们占据私吞了多少国家财富,结成一张错综庞大的人情关系网,中常侍黄皓就是这张巨网的枢纽人物,一手遮天,一手提拔亲信不遗余力,雨露均沾!陈令史的官秩升不上去,正要感谢黄公公啊。」
「啊!……惭愧。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很好,大多数人还在睡觉,能做做发财升官梦就已经很高兴了,直到最后房子垮下来他才醒,已经来不及逃命。」
看来蜀汉的黄皓差不多就是中原的司马昭,只不过司马昭更狠毒,连皇帝都敢杀。
黄皓的野心小些,与皇帝结成鱼水之欢他就满足了。
以前刘备得到军师诸葛亮是如鱼得水,后来刘备的儿子对诸葛亮言听计从,怎么他得到一个阉人黄皓又是如鱼得水呢?这算什么嘛……
「好好,终于要公布答案了。诸葛茂你说,学生的大后台是谁?」
「……嗯?」
「哎呀,刚说到姜大将军恨黄皓,只是苦无朝中支援。所以黄皓一定怕被姜大将军除掉,对吧?」
「是的!」
「那不就明白了吗?黄皓为了活下去,肯定想先下手为强,除掉大将军姜维。黄皓的好朋友这么多,不必他亲自出手。」
「明白,学生的背后正是黄皓!」
「更正确的说,是黄皓与他满朝的文武朋友们。」
「啊呀,在下资质鲁钝,不能明查,竟录用了阉佞的找牙,被奸人利用,惭愧!」
「呵呵,我那老邻居在宦海翻滚数十年,厉害得很。他知道你想听什么,就故意说给你听,让你心甘情愿的当他的打手。读书人身怀崇高理想是吧?黄皓是不是对你们的谯老师说,招回姜维可以拯救千万百姓的性命?你们这么天真简单,一下就被他摸透了。」
「不好,我得向尽快向谯老师说这事。」
「师弟小心,他们现在把你当叛徒了。」
「唉。」
一个学生抗争,背后竟牵扯出这么大的汹涌暗潮。
除了益州本地人不满官场腐败、仕途阻塞,还有大将军姜维与中常侍黄皓及其党羽的对抗。
讽刺的是,学生们痛恨的庞大腐败势力正利用着他们打击异己。这些眼光短浅的学生如果成功了,他们的未来将更加黯淡,甚至国破家亡。
「郄大人,小的记得去年诸葛卫将军与董辅国大将军联名上表,要招回姜大将军,是我记错了吗?难道他们也被黄皓利用了?」
「哈哈,诸葛茂,你去年亲眼看过那奏章,竟然忘啦?」
「真有这事?」
「很难相信对不对?连诸葛亮的儿子也给黄皓势力收编了。当心下一个就轮到你,呵呵。」
「这可不妙,连卫将军诸葛瞻也要招回姜大将军……」
「内部消息,要不是樊侍中力争,已经下圣旨了。」
「啊,这么大的危机,我们在沓中竟然不知道。」
「怎么黄皓如此神通广大?」
「诸葛瞻的罩门在另一套大理想,尊重不同的意见啦,法律不禁止的事人人可以做啦,这次学生自发的活动完全命中诸葛瞻的弱点。而董厥那老头就专业官僚一个,从诸葛丞相的府吏一步步靠资历爬上来,唯诸葛瞻诸葛是瞻。共管国事的三条栋梁里,黄皓唯一动不了的是樊侍中。」
「樊侍中……」
想不到小玉的舅舅长得好看,智能却如此不济……
英雄独当一面的时代过去了,蜀汉小朝廷现在归三个正常人共管,但三个正常人人中间的两个又被一个不正常人黄皓把弄在掌心……
「那不是绝望了吗?」
「嵇姑娘指的是彻底铲除黄皓与其党徒?一下子搞掉一半的官吏,还不直接宣布内战亡国呢!要知道腐败是人性,沉沦是宿命,没有诸葛丞相这种中流砥柱、开创潮流的人物,和身经大世面、明白大是非的君臣,任何一个国家都要逐渐被权贵垄断,失去公平与活力,走向平庸与衰弱。你祖上曹氏不也靠门阀贵族支持吗?结果呢?中原的情况嵇姑娘比我清楚。」
中原比两川糟得多。那里的官员完全来自世家大族,九品中正制形同虚设,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百姓一心梦想着升官发财,求知求学反而被鄙视嘲笑为无用无能。
如果腐败是人性,沉沦是宿命,那么大魏国已经日薄西山,两只脚都踏进了棺材,司马昭、钟会这帮人也不过接手一个烂摊子罢了。
「说说而已,各位不要真的绝望啊。虽然长远不看好,但救救急,撑过这一关还是有希望的。」
「还请郄大人指点一条明路,在下与姜大将军铭感五内!」
「不要代表别人的想法,你代表你自己。姜维什么人我当然清楚,才愿意帮他。第一重要的,你们要掌握兵权。第二,你们不能硬来,要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第三,你们要尽快联合不满黄皓的人,但千万小心守住秘密,宁缺勿滥。运气好,你们还有一线机会拔掉黄皓,中兴季汉;运气一般,至少让汉室撑过魏军这一波。」
「兵权?为什么……」
「你们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你还以为你对抗的只是一群脑子发胀的傻学生?」
是的,学生只是表象。
操纵学生的是学生领袖,操纵学生领袖的是急于整垮姜维的黄皓,而黄皓身后是成千上万的小黄皓--成千上万的蜀汉官吏与他们到手的利益。为了自己,他们将与黄皓站在一起。
这个感觉真熟悉。
小时候,爹告诉我大魏内部分裂,官民腐败,但还没完全烂到根里去,还有许多股清流在孕育着它。
现在,我从一个从枝叶腐败到根里的中原,逃到了十几年前,还没完全烂到根里的中原。
成都的百姓大多还没受到污染。他们还没有被利欲熏心,他们还有理想。
但蜀汉也正面临一次足以亡国的分裂。那些已经腐烂的官吏以中常侍黄皓为首,在大敌当前的关键时刻竟要削弱国家防卫。
更让我难过的是,如果蜀汉的腐败持续下去,所有的现有清流终将被截断、污染;她不再分裂,却成为下一个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