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興》一.天府之國(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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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听成都人说,举目不见日的午後是最热的。
大街上的行人早躲回家了。天如盖,地如锅,我与小玉就像两个蒸馒头,汗流浃背。
早知道就不绕过来了,但实在忍不住心里的好奇……

「萦,洛阳街到了!」 小玉指着路边一块小破木牌。

成都的街道多采用中原地名,时时刻刻提醒百姓光复汉室。
口号喊了四十年,只剩下街名。百姓各过各的幸福日子,光复汉室成为「无谓的牺牲」。

秘书令郄正的房子很好认。院子里杂草过膝,野花缤纷,藤蔓给外墙套了件绿大衣,是洛阳街上的异类。
成都的富人似乎全住在这条街上。一座座深宅大院,各有各的高尚风格。郄正家左边紧隔壁就是黄公公那巍然耸立於丈高石墙之上的三层巨宅--端正的格局完美地利用地皮,考究的建材充足地展现品味,挑高的梁柱间龙飞凤舞,紧密的屋瓦上金光闪耀,黑漆厚门上打满了拳头大小的金色卯钉,两侧各雄据一只比人还高的吐珠石狮。抬头一看,悬梁大匾上是雄浑厚重丶红底金漆的四个大字。

「金玉满堂。」小玉皱着眉。
「我舅舅的字写得比这个好。」 

洛阳街两侧各种了一长排鸡舌香树。盛夏是花季,令人窒息的浓郁香气铺天盖地而来。

「庭中有奇树,绿业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

小玉的歌声有如黄莺出谷,如果音能再抓准一点就好了。
只见她利落地从树上跳下,手上是一把刚从树顶采下的淡紫色鸡舌香花。

「含在舌头下面,口齿留香呦。朝廷大臣见天子都得这麽做。要不要试试看?」
「谢谢,不用了。」
小玉笑得灿烂,捏下几朵紫花放在嘴里,剩下的当作发钗,别在头上。

远远过来两个男的,四只眼睛没离开过小玉,都走过去了还回头继续盯着看。
人漂亮,怎麽弄都美。我还是安份当绿叶陪衬吧……

「萦,我们再交换一个秘密好吗?」
「好啊。妳先问吧。」
「好。我兄长告诉我说……等等,萦不要告诉他我这麽问妳呦……」
「他告诉妳,我是嵇康的女儿?」
「哇,萦妳好聪明!」

可恶的大嘴巴诸葛茂……

「是。但对不起,我实在不想多谈我爹。」
「我明白,我明白。对不起,让妳想起妳爹难过了,但我本来绝不是这个意思!我想问的是,萦以前一直住在中原?」
「是的。」
「我一辈子都没离开过成都,无法想像中原到底是什麽样子。羽林军那帮人说中原民不聊生,万民引颈盼望着我们大汉义师去拯救。但我的直觉是他们说大话……」
「呵呵。妳的直觉是对的。中原人就算民不聊生,也不会盼望汉军来拯救他们。」
「对,我的直觉一向很准。哇哈哈哈……」

我的直觉准不准呢?不知道。
我对小玉的直觉是,这是一位落入凡尘的仙女。现在看来,这污浊的俗世也不能腐蚀她的纯真。
或许是成都水土好吧?

「萦说说,中原人和成都人有什麽不一样,好吗?」
「嗯,就说人际关系吧。成都人信任彼此,陌生人刚认识也不设心防。但中原人总觉得陌生人不安好心,深怕被骗,被陷害,被告密。」
「告密?」小玉歪着头。
「譬如向官府打小报告,冤枉妳是敌人派来的奸细。」
「冤枉好人?这麽可恶?」
「也不是故意的,就是多疑,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呵呵呵……」
「那活着多痛苦……」
「能活着,总比被害死强些。」
「那,像成都人这麽安心的活着,不是更好吗?」
「是啊。以前在中原,我晚上常从恶梦中惊醒,就怕有人杀到家里,要害我们。现在不会了,夜夜一觉到天亮。」
「呵呵。我好怀念朝真观,凉泉梳洗,清风入梦,好舒服啊……哪天晚上我来妳房里,通宵聊天好吗?」
「好啊。」

成都的生活更好,让大汉义师拯救中原百姓於水火,也是一件美事吧。
但不幸的事实是,大汉百姓可能即将陷於水火之中,家里「金玉满堂」的或许能靠银子免祸,没有金玉满堂的却首当其冲。

「萦,我有个想法,妳比我聪明,帮我看看有没有道理。」
「说来听听。」
「其实,小心一些也是好的啊。汉军有细作在中原,那麽魏国也应该有不少细作混进成都了吧?如果抱着『宁可错杀一万,也不错放一个』的谨慎心态,那麽中原人喜欢告密,也是莫可奈何的。」
「为了抓一个细作,一万个无辜的人死了,难道他们就是活该倒楣吗?」
「当然不是!我更喜欢『宁可错放一万,也不错杀一个』!嗯,会不会奸细看我们成都太好了,心里感动,回头来帮我们呢?」
「不容易吧。十年前大将军费禕不是被郭循,那个魏国的细作杀了吗?」
「唉,可恶!我们对他这麽好,为什麽还欺负我们?」
「世上的好人永远是被坏人占便宜欺负的。」
「那可不行!」

小玉停下脚步,两手插腰,挺起胸膛。

「好人必须要反击!好人比坏人多,团结起来一定会赢!邪不胜正!老天有眼!」

在中原,对老天喊出这些话会让人嘲笑无知幼稚的。

「靠小玉,靠我们了。」
「嗯!不能泄气!一定要有信心。」小玉紧握着我的手。

在益州,汉是正,魏是邪;但不幸的,在中原这个说法要倒过来。
其实两国之内也各有好人与坏人。凭什麽说一整个国家都是好人或坏人?
凭什麽细作杀了敌国的人就是英雄?

「好,换萦问我了。」
「嗯……小玉一定说实话,对吗?」
「没问题!」
「好。妳会不会怕,我其实是魏国派来成都的奸细?」
「哈哈,一点也不怕。我兄长以前也是魏国人啊。而且他告诉我说:『嵇姑娘恨死司马昭了,千万不要在她面前提……』啊呀,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呵呵。」

头一次,我听见司马昭的名字没生气。
诸葛茂这人也真罗唆。

「但我娘和我弟弟还在魏国啊,难保他们不是人质,逼着我当奸细。」
「萦不要吓我啊!不会吧?那……萦和我去打仗,妳的亲人会不会有危险?」
「所以请小玉务必帮我守密,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的身份。」
「当然,当然。我现在对天发誓!」

小玉说到做到,闭起眼睛,口里念念有辞。
我愿意像成都人一样凭直觉相信她的诚意。不必提心吊胆,怕一把刀插在背後,这个感觉真好。

「但是……萦,毕竟魏国才是妳的老家。和魏军打仗,妳会不会心里有顾忌呢?」
「我是这麽想的。我打仗不是帮着汉去打魏,是帮中原的百姓都能过上成都百姓的安心日子。」
「哦?所以说我们不是恨魏人,而是想帮魏人,对不对?嗯,这样想真好!」

我真的想帮魏人吗?
那些渴望着坐拥大房子大田产丶出门乘三驾马车丶做官前呼後拥丶妻妾左拥右抱的魏人,真的喜欢成都人平淡的生活?
不,他们会争先恐後地搬到这条洛阳街上。

「萦,我相信魏国百姓都是好人。但羽林军那帮人说魏军很坏,攻陷城池就抢劫财物,屠杀满城百姓,真的吗?」
「听过,但不会每次都这样吧?但自己军队干了什麽坏事,一般百姓是不会知道的。」
「军队也是百姓组成的,如果百姓都是善良的,怎麽可能军队都是狠毒的呢?对不对?」
「百姓里有好的坏,军队里也是这样吧。见钱眼开,见色心迷的总是有的。」
「那以後我上战场,万一杀了个正经规矩的好魏国人,这怎麽办呢?他不是好可怜吗?」
「战场上刀箭不长眼,妳不杀他,他就杀妳了。」
「为什麽好人要自相残杀呢?好人不应该团结起来,对付坏人吗?好可惜。唉。」

小玉走向路边,坐在最後一棵鸡舌香树的树荫底下,抱着膝盖不说话。
这些富有的屋主总是团结起来了,都住在同一条街上。

汉军里也有好坏之分吧?广场上那些贪生怕死的,真上了战场,还不拔腿就跑,陷友军於绝地呢?这些人才真应该给推上前线去当箭靶子。
小玉说的羽林军,是立誓以生命护卫皇宫的全国精锐之师吧,应该是汉军里最好的人了。
而他们拼死护卫的皇宫里面,有家里金玉满堂的黄公公。

「小玉,妳舅舅这时候应该已经面见了天子吧?」
「嗯。希望天子相信前线军报,相信姜大将军,不要相信那个坏宦官,尽快解散广场上闹事的太学生,同时紧急下令发兵,各路兵马驰援前线,据守战略要地……」

小玉越说越小声。

「小玉,这是妳的直觉?」

小玉低下头来。
和小玉在一起久了,我竟也学会了一些温柔。
我轻拍着她的背,看着她湿润的双眼。即使她不说,我也明白她的答案。

「萦,我小时候,每次过年皇宫里都举办好开心的宴会,我都随舅舅去参加。每年我都会见到天子。天子的笑容慈祥和蔼。他看见我,会摸摸我的头,说我长高了,更可爱了……」

「把希望寄托在今天晚上吧。」
「好。我对舅舅有信心!他很善良,只是一时被那个臭阉人蒙蔽了理智。我们一定能说服他!我的直觉一定没错!」
「我们早些去他家吧。」
「嗯!」

小玉精力十足地一跃而起,还伸手拉我一把。

李密的前线军报六月初传回成都,转眼已是七月中。他推测魏军不可能拖到冬天行动,十几万魏军随时可能自关中南下。
而如果郄正的预言可靠,我们还有一线机会,在敌人大举进犯之前,即时阻止大将军姜维被召回成都。

联合反对黄皓的人,要仰仗李密与陈寿此刻的努力。
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正交给北地王刘谌招集人手。

小玉说成都大半的兵权都在她舅舅--行都护卫将军诸葛瞻手上。要掌握兵权必定要得到他的支持。
但郄正说诸葛瞻是站在中常侍黄皓那边的……

我对诸葛瞻的直觉也是下凡的仙人啊,仙人怎麽会被宦官玩弄在掌心上呢?
不管如何,今晚我们必须一试。我们之外,没有能打动诸葛瞻更好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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