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好一阵子没来竹林,翠绿天地竟变了色。
竹枝上挂着一串串稻穗般的小花,将朝真观外的山谷染成一片苍莽秋黄。凉风吹来,竹叶沙沙作响,竹节嘎嘎有声,落英飞舞,幽香扑面,神似一片浩渺天界仙境。
我在云台山看过一次竹子开花,那也是父亲他们最後一次聚会。
不久,红岩下的整片竹林枯黄殆尽,世上也再无竹林七贤。
「萦!妳在这里啊!」
青袍银甲丶一道熟悉的身影穿缩於群竹之间。小玉随诸葛瞻他们进宫去,已经整整一个昼夜。
「一个人跑来深山里弹琴?好有雅性!」笑容可掬的小玉攀着竹枝,嗅了嗅竹花,正想摘下,又收了手。
「好香丶好漂亮!朝真观的竹林从来没有今天这麽美丽!真想在这里睡一觉!」
说到做到,面有倦容的小玉躺在一地花草上,闭起双眼,吐纳着漫山竹林生命终点前的璀璨芬芳。
「原来竹子也会开花呀?」
「几十年才一次。」
「真的?我们太幸运了!萦也来躺在地上试试,好舒服!」
「嗯。」
我不想用残忍的事实损害小玉的兴致。
有人认为死亡并不残忍,与出生一样,只是生命的天然周期而已。
但我还是忍不住为这一大片竹林的死去感伤。
「萦,我有好多好多的消息要告诉妳!哈哈哈!但我又好累……」 小玉打个大呵欠。
「可以回朝真观去,睡我房里。」
「谢谢!但竹林里太漂亮,舍不得走!边说边睡吧。先说什麽呢?」
「我们能不能上前线?」
「能!哈哈哈!」
「太好了!」
如果是站着,我一定与小玉雀跃拥抱。但我们躺在地上,索性像小孩子一般,在半空里手舞足蹈。
「我们归谁指挥?姜大将军吗?」
「一言难尽,是,也不是,嘻嘻。」
「怎麽说?」
「从头说吧。昨天,我舅舅带着我们两丶三百个文臣武官浩浩荡荡地进宫,却找不到天子。」
「出宫去了?」
「呵呵,萦不了解,我们天子几十年不出宫一步的。原来他还在後宫休息,嫔妃怕圣上被吵醒怪罪,才说不知道天子的下落。我们还得等天子穿戴整齐……」
「……」
皇帝不急,急死百官。先下令发兵,再让不管事的天子盖个玺印不就好了?
但还是那一句,如果诸葛瞻真这样,就不是诸葛瞻了……
「天子听了军情,眼神左右飘忽,拿不定主意。他问群臣魏军会不会真打来,黄皓党徒异口同声,说不会打……」
「连天子都敢骗?」
「谎话说三次就有人信了,或许他们真这麽以为呢。第一个说法是,魏军集结,只是防备姜维再次北伐。」
「前线汉军有多少?」
「三丶四万吧。」
「屯个十几万大军在关中,只为了防守三丶四万人攻过来,有这麽傻的吗?」
「是啊!当时我们也这麽反驳。第二个说法是,锺会不过是耍弄嘴皮子的文官,没有军事经验,不必害怕。」
「天下大事都不知道?就五年前,司马昭发兵二十六万进攻寿春,靠锺会的诡计打败了诸葛诞和吴国援军十七丶八万人呢!什麽叫没有经验?」
「啊呀,当时萦在就好了,我们对魏国的内情了解有限,只知锺会是司马昭的心腹,就像当年我丞相外祖父过於信任马谡,眼高手低丶言过其实那一类的。」
「……锺会是言过其实,却不是『攻心为上,以德服人』的那种言过其实,他是眼低手更低的小人,在战场上不择手段,阴谋害人。」
「还有这样的人啊,不会失去军心丶民心吗?」
本想接着说:「妳们成都人太单纯了」,但开不了口。
中原是名利的天下,见到权贵,全体一跪,紧抱着大腿不放。锺会可是大红人,百官抢着巴结的对象。
「中原人太险恶了。不要学他们。」
「喔。对了,黄皓那帮人还有第三个说法:魏国即使打来,姜大将军从沓中发兵,拒险防守,以一当十,不必担心。什麽样的情况能以一当十,这麽厉害?」
「蜀道艰险,我是见识过的。许多狭窄处只能容一人行走。」
「嗯?所以黄皓他们是对的罗?」
「姜维要求成都派援军去把守阴平桥头丶阳安关口,所以他已经自觉本身兵力不够吧?」
「前线军情我们不清楚。唉,可惜我舅舅按规定,不让李主簿进宫。」
「李密是姜维的布署,大大小小的黄皓会以此攻击他吧?」
「哎呀,同是汉人,为什麽不能相信彼此呢?」
「因为姜维要杀黄皓啊,他们已经势不两立了。」
「都当好朋友不行吗?像我们这样,嗯?」
小玉在地上伸了个懒腰,侧过头朝我微笑。
父亲曾经告诉我,君子之交,还是清淡如水的好。
但我也渴望有小玉这样的好朋友……这样下去,我们会不会像黄皓那样?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谯周分享了他夜观星象的心得,再扯上玄之又玄的《易经》丶《河图》丶《洛书》……」
「用算命的玩意儿证明魏军不会打来?」
「不不不,谯老的结论是,魏军可能打来,也可能不打来;打来之後可能退去,现在不打来,以後也可能打来。」
「狗屁废话!」
「而且他说话好慢,浪费了我们好多时间。」
小玉嗤嗤笑了几声,静静看着天。
在竹林深处,穹苍是由脆绿的竹竿丶竹枝丶竹叶与金黄的竹花组成的。
「结果怎麽样?」
「群臣僵持不下,天子便要黄皓推荐一个号称全成都最灵验的巫师,深夜进宫,一共烧裂六三一十八个龟壳,连卜三卦,都说魏军不会来!他又能通灵,关老爷丶张老爷上身,也说不会来!」
「荒唐!还要问鬼巫的?」
「於是,不派廖化丶张翼镇守阴平桥头丶阳安关口两个前线重地,就这麽定论了。」
「我操你……」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小玉笑得停不住,在草地上翻来滚去,银鳞甲铿锵作响。
桓丶灵之流的天子,配上非得请示天子的老实忠臣,每个魏国人都该狂笑,但小玉笑什麽?
「小玉是不是太累了……」
「不,不,我想到好开心的事,所以才一直笑。哈哈!」
「为什麽好开心?」
「先说,萦不要因为这样影响我们的友谊,好吗?」
「好。」
「嗯。我高升了!哈哈哈哈,哇哈哈哈……」
小玉就像小女孩得到一大串糖葫芦,世间没有更幸福的事了。
「恭喜高升!升了什麽官?」
「天子说我组织群众爱国,忠义可嘉,而且他从小看我长大,很喜欢我,就封我『忠义校尉』,还送我一对宝剑丶一匹西域战马。好开心!哈哈哈哈!」
「忠义校尉?司隶校尉那样的校尉?」
「没那麽大,杂号校尉而已。但还是发财了丶变名人了,好紧张丶好开心呦!哈哈哈!」
小玉笑得坐起来了。我也坐起来,送上一个庆贺礼貌的拥抱。
伍长丶什长摇身一变,成为国家级的高级将官,能自行领兵作战。
竹花的芬芳盖过了小玉平日身上的香气;但在诸葛校尉身边,我依旧是片不起眼的绿叶。
「敢问校尉大人……」
「不不不,我们是好朋友,萦继续叫我小玉吧。」
「嗯。小玉会带兵参战吗?」
「的确有任务在身!其实升职也是为了这个,因为规定秩等千石以上才能带兵,就封个千石的小校尉了。」
呵,一千石!诸葛茂上司的上司的上司秘书令郄正不过六百石……
「什麽任务?」
「带兵上前线支援!好紧张呦!」
「刚刚不是说不让去了吗?」
「天子信鬼巫,百官不信的很多啊。一个姓黄的尚书郎气得几乎把那巫师亲手掐死!」
「对,该杀!」
不对,杀算命的有什麽用?他再请一个不就好了。
「那时群情激愤,即使黄皓也帮我们说话。他说成都广场上这麽多百姓自发要从军报国,何不成全呢?还推荐让我带队!这就是为什麽我高升了!呵呵。」
「啊,千万不可被这奸诈小人腐蚀拉拢!昨日广场上几千人喊着『杀黄皓』,黄皓还敢留他们在成都吗?提名妳是因为大家都喜欢妳,有道是『擒贼先擒王,……献媚先献玉』!」
「嗯,有道理!总之天子下诏募兵,在太学广场,一连三日。无论募到多少,都交给我带去沓中!所以我们可以上前线了!」
「太好了!」
我不禁担心,募兵三日,能募到多少人?小玉光凭打死一个蒋胡子的勇名,有号招力吗?
昨日广场上一共只来了两千人左右,还算进北地王动员的家丁。他们也不必远走前线,与亲人生离死别。
「再说黄皓吧,有没有找到罪证法办他?」
「有!」
「太好了!」
「我舅舅手下办案神速,半夜在北门逮补了那个姓马的,抓他进宫对质!当着天子的面,他一口咬定黄皓是暴乱幕後主谋,所有煽动仇恨的口号都是黄皓教着喊的!黄公公其罪当诛!」
「太好了!杀了黄皓!」
等等,那天在茶馆第一次揍他,马胖子摆明了恨荆州人,而那时他还没有去广场当学生领袖。即使没有黄皓指使,马胖子也喊得出那些狗屁口号吧?
所以说,这马胖子本色不改,为了活命,又把责任推得一乾二净?
而这回他咬上了黄皓,立了大功!这还是我又饶了他一条狗命才促成的!天道昭彰!
「萦妳先别笑,黄皓没能杀成。」
「为什麽?」
「天子要对黄皓法外开恩,我舅舅率数百军臣集体反对,一定要法办黄皓!天子不从,掀桌大怒!」
「去他妈的!要我是你舅舅,当场刺死黄皓,废天子,另立新君!」
「……萦没见过我们的太子吧?」
「……连太子也废了!五子北地王上!」
「呵呵,太乱来了!哈哈哈……嗯,敢顶撞诸葛校尉?推下去斩了!哇哈哈哈!」
小玉狂笑不止,又躺倒在地上。北地王君临两川,诸葛家族一手遮天,对他们来说是欢乐的结局。
我身上流着曹操的血液,总是出些奸雄的坏主意,可别把纯洁的小玉带坏了。
「萦,天子与黄皓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在老友有难的时候不顾一切,挺身而出,这不是说明天子是个重感情的好人吗?」
「不行!法律一定要优先於人情!这是妳舅舅苦苦坚持的。」
「但不讲人情,人间不就很枯燥吗?」
「总比腐败好!」
「我们不也是好朋友吗?如果萦有什麽事,尽管来找我!我现在说话更有份量了,一定能帮妳,好不好?」
「谢谢,但我宁可被判死刑也不会做这种事。」
「为什麽?那换过来,如果我来求妳,妳也不答应吗?」
小玉露出失望的眼神。
不是每个人都当得起诸葛亮丶诸葛瞻。小玉身上也没有流着他们家的血液。
「只要不触法,我一定帮妳。」
「太好了,谢谢!」
我当得起诸葛瞻吗?不知道。
突然想起父亲一句话:「律法,是还在地上爬的凡夫俗子的颈圈。」我还弄不明白。
「然後呢?黄皓谋反作乱,就这麽算了吗?」
「没有!黄皓这时反咬我们一口,说我们组织群众携带武器上太学广场,也是叛乱!」
「我们带的只是青竹棒,而且是他们先动手的。」
「但黄皓他们引诱我舅舅承认,根据《蜀科》,只要打伤丶打死了人,不管是赤手空拳还是铜刀铁枪,都要经过审讯,决定是否有罪。这一下会牵连到好几千人。」
「小人脱罪的一贯技俩,拖人下水!」
「嗯!就在这时候,我兄长出来打圆场了!」
「诸葛茂有这麽大面子?」
「哈哈!天子是我舅舅的老丈人,我们诸葛氏的声音本来就比较大。」
「……」
「我兄长说,天子想赦免黄皓,百官又要坚守律法底线,事情闹得太大,只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就是让天子宣告改元丶大赦天下!」
「改元?大赦?」
「是,改元的时候可以大赦。过去有罪的丶可能有罪的,一刀勾销,全都不追究。」
「你兄长竟然帮着黄皓说话?」
「天子已经打定了主意保住黄皓,也没办法。而且大赦也帮到很多我们的人,让更多人有机会上前线。」
「也是。」
「黄皓一听我兄长的鬼主意,乐的嘴都歪了,极力美言,改元大赦就这麽定了,而且越快越好!景耀六年广场动乱这件事也就这麽算了!呵呵呵!哈哈哈!」
小玉又笑得控制不住了。
改元不是要等到新春一月吗?越快越好?
「好吧,至少我辱骂朝廷命官也没事了,晚上睡得香一点。」
「是!萦骂得真痛快!如果进宫去,说不定天子听着痛快,封萦当个『唾骂大夫』。哈哈哈!」
「……怎能可能靠骂人封大夫呢?秩千石吧?」
「我兄长就被封了!」
「他也被封了?」
「他出了这改元大赦的馊主意,黄皓当场提议,可封诸葛茂为『谏议大夫』,天子欣然采用!」
「这阉贼连你兄长也收买了?放个屁就封大夫啦?」
「放屁大夫,哈哈!好,我就这麽叫兄长吧!他在家动不动就很自豪的说:『小玉妳看我多有公德心,连放屁都刻意去後院放!』哈哈!」
小玉都笑得流眼泪了。
我父亲被封「中散大夫」,世称「嵇中散」,虽然父亲推辞不掉,世人总觉得当大夫是件很光荣的事。想不到诸葛茂那家伙一步登天……
简直是胡闹嘛!
「那你兄长有什麽职责?在天子面前耍嘴皮丶放屁?」
「唉,说到这个我就有气。」
「怎麽了?」
「黄皓和那群应声虫又在老调重弹,说起成都太学生的请愿,姜维大将军必须招回成都!前线诸军改由防御东吴的右大将军阎宇指挥。我舅舅带头反对,天子不从。」
「还换将?魏军都要打来了!」
「前面不是算命说,魏军不会打来吗?」
「唉……国家大事能这样决定吗?天子卜个卦,看要不要当司马昭乾儿子算了。」
「呵呵。於是我兄长又放第二个屁!其实这也是为什麽他被封大夫啦。」
「什麽屁?」
「兄长说姜大将军在沓中拥兵自重,一定不愿意交出兵权。请把说服姜维的任务交给他。君臣一致同意,这才封的大夫。」
「……你兄长去解除姜维的兵权?这是什麽花招?」
「嘻嘻。萦这麽聪明,一定猜得到。」
和诸葛茂谈过几次,他是不主张招回姜维的吧?
如果让诸葛茂主持这任务,只要他失败了,姜维不就不会被招回来了吗?
「连天子的命令都不办?欺君之罪?」
「魏军如果真打来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总之,这样的结局对我们最好。」
「……妳兄长一连卖了黄皓两个人情,又捞了个大官做,挺和谐的嘛。」
「呵呵呵。是啊,他的鬼主意很多!」
黄皓不愧是和稀泥的典范,诸葛茂也算半个吧。
天府之国的小朝廷任意儿戏,如何让人不悲愤绝望呢?奇怪的是,这样胡闹的朝廷里却有一群正直不阿丶有着远大理想的仁人志士。
总之,我们这些自发爱国的百姓即将跟随忠义校尉诸葛玉,上前线拒敌卫国,天府之国的种种也只能抛在身後。
「小玉,一天以来我一直在想个问题……」
「好啊,问吧。」
「昨天在广场上,我差点打死一个很讨厌的人,但是我心软,放他走了,一直觉得自己是名符其实的妇人之仁,但现在也不後悔。小玉打死那个蒋胡子的时候,心里是怎麽想的?」
「嗯,萦?」
小玉突然收起笑容,四目相觑。为什麽她的眼睛这麽大丶这麽漂亮……
「萦是我最知心的朋友,我告诉妳实话,妳千万不能说出去,好吗?」
「当然。」
「当时情况危急,蒋胡子力气大,还拿双刀,我一个不注意就可能被他砍伤砍死。好不容易抓到个反扑的机会,我瞄准後颈,全力挥刀,就是想一刀把他的头砍下来。」
「……但小玉的刀势不是收住了吗?」
「刀背砍不了头。刀势会自然收在那里,也就顺便做个样子,看起来手下留情而已。」
「这样啊……」
原来小玉不是天生纯洁,只是选择纯洁……
即使如此,我尊重丶也喜欢她的选择。
「呼!说出来心情好多了!拜托,这是我最大的秘密,千万不要说出去!」
「当然。哪天我有了最大的秘密,就来交换。」
「好啊!哈哈!」
我有什麽秘密?除了……
「小玉,你兄长他……和妳没有血缘关系,对不对?」
「没有。」
「但你们同居於一个屋檐下,没人说什麽闲话吗?」
「呵呵。多了!萦也听见了谣言吗?但真的没什麽,为了省点钱而已。他很正派的!」
小玉笑了笑,却不是她一贯那种纯洁的笑,而是诸葛茂那种皮笑肉不笑的笑。
或许小玉还有一个秘密,还是别交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