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
城门楼吊上了春节的红灯笼,迎风摇晃;皇宫外墙悬着丝带彩球,炫目铺张。宫门两边是字比人大的庆语,右边是「炎汉千秋」,左边是「兴腾万载」。官府的铸币匠们日夜不休,熔旧铸新,熔的都是一文小钱,新造的却是值五百的大钱。在成都两个月,什麽都贵了。
牢狱外头聚集着即将被释放的囚犯家人,他们大声感谢葛侯,却不知那不是诸葛瞻的主意。一般成都人脸上并没有洋溢着欢乐。广场动乱造成数百人死伤,市街上看得见出殡的队伍,听得见家属的号泣。
小玉本以为募兵三日太短,但到了第三日午後,已几乎没有新人报到。我们号称三千精兵,实际两千八百,其中有作战经验丶经过军事训练的只占一半。比照姜维在前线的的三丶四万兵力,对抗魏军集结在长安的十几万大军,这点援军似乎是杯水舆薪。
好歹这两千八百人都是视死如归丶战意高昂的壮士。李密说,这时候成都竟然还有这麽多人自告奋勇,已经非常令人满意了。而更令我们感动的,是一百多个年轻太学生也响应了募兵。他们有些自幼学习兵法,是国家未来的大将栋梁──如果他们能活着回来。
那麽留在成都的,多数是爱命多於爱国的吧。他们爱护自己的性命,我们却要卖命保护他们,保护黄公公广结善缘,保护季汉天子相信谯周与鬼巫。
景耀六年七月二十清晓,木牛驮粮饷,流马载兵器,以大将军主簿李密为向导,三千军士家属的欢送中踏上征途。
巴蜀道路不似中原四通八达,从蜀郡成都到阴平沓中只有一条主官道。
首先,我们顺龙泉山北上,夜宿广汉雒城。从城墙的规模看,这里曾经是个繁荣的大城。小玉说,五十年前季汉昭烈帝刘备进攻益州牧刘璋,刘璋儿子死守雒城,双方都赔上了许多精兵强将。靖侯「凤雏」庞统就是在攻城时头中流箭而死。一年後城破,饿殍枕藉,十室五空,此後雒城再也没有恢复往日的昌盛。
李密却有不同的解释。他说刘璋本与土豪富户共治巴蜀,而季汉四相与士人共治,土豪分散各地,士人集中国都,成都一城独秀,外地城乡自然没落。
龙泉山呈南北走向,过了雒城,山势转向西北,渐趋缓和。官道翻山而过,山口上设有一座绵竹关,也是天府之国千里沃野的门户。其实这里算不上天险。即使不走官道,穿林爬山,也只须一个时辰就翻过山去了。
过了绵竹关没看到树林,眼前却是广大辽阔的芒草坡,许多不知名的小黑鸟栖息在芒草尖上。刘备攻刘璋的时候,数万大军就屯驻於此,把树都砍光了。根据北伐汉军习俗,我们参拜了当年战死的将士坟冢丶包括庞统军师的墓。诸葛茂说庞统的儿子和我一样,非常鄙视黄皓丶陈祗这帮人,因此受到排挤,外调去涪陵做太守,去年过世。
出了绵竹,下一个落脚处是涪城,也是我们最後的补给机会。二十年前,恭侯大司马蒋琬以涪城为益州的军事基地,计画以水路北伐魏国,但遭到群臣反对,至死也未能实现,後来蒋琬就葬在涪城西山上。时至今日,涪城依然是巴蜀的军事重镇,聚集了兵器工匠,我们添购了百来枝铁钺戟丶铜镡铁铩,都是百炼钢好货。
我嫌连弩装填起来太罗嗦,便用剩下的积蓄买了十二口「祝融飞刀」。铁匠说当年南蛮土豪孟获娶了个蛮族女子,名唤「祝融夫人」;她就善使这样的飞刀。飞刀不靠筋力而凭技巧,百步外一刀便可封人咽喉,平日只须藏在袖里,没事就拿大树练刀。如果早有这玩意儿,不就能在广场上取了阉贼的小命?可惜!
诸葛茂听了,竟还废话什麽「宦官也是正当职业」,讨人厌……
小玉没为自己购置兵器,她有天子御赐的双股鸳鸯剑,鸳剑比鸯剑长几寸,均是弯而不折丶吹发即断的上品,不愧是巴蜀名匠蒲元进献的名器。小玉让我试试,比环首铁刀还沉,她挥舞起来却是轻松自如,虎虎生风。小玉还带上了蒋胡子霸气的丈八槊矛。她说想找个机会,把这兵器还给蒋胡子的父亲丶武兴督蒋舒,冰释嫌隙误会。既然知道小玉的秘密,我也支持她这样做。至少能让她少些罪恶感吧。
涪城之後官道渐窄,人烟稀少,没有城里的馆舍下榻,夜里就扎营野外睡帐篷。我嫌热丶嫌军士齁声吵,常睡在外面,仰望星月天河,听虫鸣入眠。诸葛茂有时也睡不着,一个坐在营边发呆。管他在想什麽女孩子呢,哼。後来山路走得累了,吃完粥饭倒头就睡,再睁开眼已是天明。
涪城原本下一站是梓潼,但旅人说那一带连日大雨,泥石松动,怕出意外,临时改走小路左儋道,经过江油。江油城守将就是益州马胖子的父亲都尉马邈。马胖子本应因煽动群众暴乱问罪,却因为改元大赦而不被追究。我怕他因为儿子被打了而怀恨在心,私下坑害我们,拉着小玉整晚不睡,好在一夜无事。马邈接待我们三千人唯唯诺诺,丝毫没有「外来人滚回去」的狂妄嚣张。
李密说,如果真不放心,换下马邈最好的办法是让诸葛瞻上表,废除江油城的守备。这小城的作用反正不大,只是扼守一条据说能通往沓中的阴平小道。这小道是後汉为了防范西边羌人修建的备道。但季汉与羌人融洽和睦,阴平小道失修荒废了数十年,多处桥梁崩陷,早已不能通行。
从江油城再往东北,山路渐多,愈行愈高。又走了两日,左边群山间突出一座耸峙云端的高峰,山势陡峭,悬崖围绕。小玉说这是摩天岭,终年云雾缭绕。成都的孩子们都相信摩天岭上住着仙人,还说青城山一些老道士都选在摩天岭羽化飞升。
从摩天岭再向东北,又接回主官道金牛道,通往巴蜀到汉中的第一要冲剑阁。这是一段连绵三十里的山道,突兀峥嵘的直立山壁有数十丈高,缺少落脚之处,只有简陋的悬空栈道。季汉在峭壁最窄的地方砌石为墙,建立了一座关城,就是剑门关。
三千人马走上栈道,木板吱吱作响,似乎随时要整段崩垮,将人车就抛下林木茂密的深谷。为了安全,我们还要加大军士之间的距离。我们全军只有十几匹战马,包括小玉受天子赏赐丶赤毛黑鬃的西域宝马,都得用黑布蒙眼才愿意走上栈道。
在剑门关的那一夜正好是八月初一改元。军士们一大清早砍了些竹子,放在碳火上烤,竹节爆裂了砰砰作响,几个太学生发表炎汉复兴的愿望,就当是庆祝了。
过了剑阁栈道,是蜿蜒百里的宽阔河谷,分布着杂草丛生的荒田,还有座废弃不用的关城。李密说这块地方叫汉寿,关城叫葭萌关。十几年前曾是敬侯大将军费禕屯驻全军的基地;後来费大将军被魏国降将郭循刺杀,一度荒废。五年前,大将军姜维又命将军胡济屯兵汉寿,但去年姜大将军远去沓中屯田,胡济这一支军队也被卫将军诸葛瞻等上表,调回南方屯田了。
从汉寿溯西汉水北上,经过阳安关口,便可前往汉中。但我们不去汉中,而是转向西行,溯白水而上,过阴平桥。这几日暴雨不断,山路泥泞,还有几处土石坍方。老经验的军士们早准备了铁铲,身强体壮的与小玉在前面开道,我们这些没体力的,就躲在岩盘稳固的密林里搭帐设营,保护乾柴,升火造饭。李密送我一大张蜡纸,保护父亲的瑶琴不被浸湿。我也把诸葛果巴掌大小的罗绮香囊包在里面。原来小玉与诸葛茂也各得了一个锦囊,都是慈母的心意吧?里面不知是否也有字条。
连日阴雨,过阴平桥的那日,桥下的白水浊浪滔天,汹涌的江水在狭窄的山谷间激荡回旋,震耳欲聋。几个小兵推着木牛追着玩,竟推了下山谷去,多少人的粮食瞬间淹没在万顷波涛中。李密坚持依军法重罚树威信,但小玉不忍心。诸葛茂出面说,反正前几日才改元,就当是记不清楚日子,记帐在改元那天上赦免好了。几个大男人跪着哭啊,几乎要抱上小玉的腿了,一个个誓言死战报恩。我当时只想,如果是诸葛丞相会怎麽做?
过了阴平桥,直行向西是阴平,右转向北是沓中。沓中是岷山丶迭山之间数百里的深谷,清凉舒爽,群山高处已经沾染了一块块早秋的鲜黄。这几日艳阳高照,白水映着青天,清纯洁净;徐风吹动微波细浪,飘向水边缤纷的野花;几尾野雀站上古树梢,清脆细语。远远望见数万汉军屯田的成果──山坡上金黄的麦浪波波相连,一年的耕耘终将收获。
李密说明天就能见到姜维。一千里路,走了快一个月。
汉景耀六年,炎兴元年,我成为一个汉人,走向战场,对抗祖国,挑战本性,赌上生命,为了延续美好的人间,也为了自在地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我活出了父亲的的梦想,他在天之灵一定会高兴的吧。
《炎兴》第一部.天府之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