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興》二.詭道之作(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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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内城才是自古以来的阳安关要塞,三层宏伟城楼直通褐岩绝壁上的高墙,云梯车与冲车推不上陡坡,也无从落脚。

城头木轮飞转,铁悬门轰然落下,这一声巨响,宣判了关城三千守军的命运--进来的一半活命,留在外头的一半战死。

内城守军通过了战场与命运的试炼。更确切地说,我们在残酷的战场上创造了幸运。
这幸运一点也不光彩。早在撤退的铜铙响起之前,守军中的半数已经撇下战友。

嵇萦看穿了我的内疚,她说我们都不会变成那样的人。
一次临阵脱逃,不见得一辈子不战而溃。我必须原谅自己的过去,挺过今後一次次的考验。
我又告诉自己,今後再也不能埋怨逃兵。我原谅他们,并祝福他们追寻自己的救赎。

「啊啊啊!」伴随一阵杀猪似的惨叫,嵇萦拔出刺进我右臂的弩箭。她说荒山竹林里一切靠自己,略懂医术也是无奈,想不到在今天用上。

「为什麽还这麽疼?」
「麻沸散里头是凤茄花,不能喝多,否则你到晚上才会醒来。」
「下一步是不是得刮骨疗毒?会不会更痛啊?」
「呵,这箭头没毒。记得感谢你的雍州乡亲,比你们南蛮无当飞军仁慈多了。」
「没毒,那伤口翻出来那些白色的东西是什麽?」
「哈哈,那是你的猪油肥膏。你也得感谢它,才没伤到筋骨。」

嵇萦将掌心一块草药敷在伤处,倾刻间疼痛不再;黄布一圈圈缠上,我的右臂包得正像她的右脚。

「这下好了,我不能走,你不能拉弓。失血虚弱,什麽也做不成。」
「往好处想,我们还有三腿三臂丶一个人的气力。这样吧,我们合力操作一座弩机,我这就找傅都督说去。」
「当然,你最会靠关系办事。」

本以为这又是一句恶言辱骂,但嵇萦是笑着说的。
自告奋勇帮忙,这不算靠关系吧?

「只要坚持过这个晚上!」「大将军一定会打败锺会,夺回关城!」「汉室兴亡,在此一战!」

关中都督反覆激励,守军斗志高昂,我随着众军一次次喊口号,精神振奋。

傅佥见了我来,特别慰问我的伤势,又赞赏我忠勇过人,受了箭伤还自愿上前线。我心中有愧,只得强颜欢笑。

魏军主力已经过河,关城里外尽是黄衣黑甲,子龙山就像一座巨大蜂窝中央孤悬的枝叶,负险顽抗,退无可退。如今十万魏军尽得关城外墙之险,接手无数粮草与兵器,即使小玉搬来姜维三万救兵,也是无济於事。

姜维撤去汉中外围诸军丶诱敌深入的围歼大计,竟成了开门揖盗丶引狼入室。

然而,从傅佥坚定的语气与眼神中,我明白他的心意。死守关城为的不是活命,而是原则。
战场是武人的归宿,为保卫国家而奉献生命是本份,更是荣耀。
但一般军士是否也这麽想?大难临头,是慷慨就义,还是转身就跑?这似乎是将军与兵卒的区别。

如果我是小玉那样的军侯校尉,带头逃跑的後果太严重,此刻也应该陈尸在外墙东门上。
但我没有小玉的性格,自然当不成小玉那样的军侯校尉,而当成一个套关系丶耍嘴皮子的朝廷大夫。

傅佥让我们操作西北墙角最边上的弩机。弩机的两侧是齐腰的女墙,只要蹲坐下来,就不必担心城下射来的弩箭,背後还能靠着城楼休息,相当舒服。弩机一旁是三个大箭箱,昨夜从武库搬上来的。

嵇 萦和我才刚坐上弩机台,魏军就擂鼓攻城了。他们拆解云梯车,在陡坡上搭起平台,架起接合的长梯,自峭壁下直通城墙上。嵇萦与我合作分工,她拉开弩弦,我踩 踏弓臂,她瞄准射击,我装填箭支。六石弩机,一发三箭,百步内穿甲破盔。而子龙山北坡最缓,许多魏军从这里攻城,只要不躲在铁盾後面,往往箭无虚发,也是 嵇萦苦练飞刀的成效吧。

我们这两个魏人一次次为射倒魏军而欢呼丶彼此勉励。一开头口里还念着杀敌的数目,到了二十来个也懒得算了,只是大 笑庆贺。在今天以前,我绝不相信自己会这样享受杀人;即使平日抿嘴沉静的嵇萦也乐得前俯後仰,像小玉笑得那样灿烂丶纯净开怀。如果按成都胡僧说的因果报 应,我们这一对杀人魔王罪孽深重丶还不知悔改,都该下十八层地狱。

一行行过冬大雁飞在苍白的天边。大雁看待人间的争战杀伐,该是把关城上下的极乐与巨痛合起来看的吧?它们对汉魏之争必然毫无感觉,也许对人间的自相残杀也茫然不解。

子龙山的陡坡上散落着带箭的尸身,刚击退了一军,铙鼓交错,又换上一军。我们拼战到烈日西斜,火红的夕阳让城下的魏军也穿上了赤甲,或者那是他们战友风乾的血渍。天快黑了,魏军急了,城下几阵火箭齐射,城楼四处起火,烈焰与西天,似乎後者红得更透。

三箱弩箭见底。杀不完的魏军不断攀上云梯,城墙上弩机接连告罄,连挺打飞了,狼牙拍绳索断了,石头砸光了,守军抢救出城楼里的重物,全扔了下去,扔在墙脚堆得高高的尸山上,再滚下坡去。

三个箭盒子也砸下去了。我们精疲力竭,靠着城楼,静待它被烧垮。也许我们即将与关城一同化为灰烬。

「诸葛茂。」
「怎麽?」
「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但不知道该先说什麽。」
「就说……为什麽把头发剪短吧?」
「遮住侧面视线,危险。再说头盔太热了。」

身体发肤,她不在乎。
我脱下鳞盔,享受子龙山顶略嫌强劲的凉风,我想放松丶想倒头就睡,睡在嵇萦身边。

我喜欢她的什麽?她直率真诚丶有谋能断丶才思敏锐,而且富有原则与正义感。
这些都是我没有的。我总是闪躲应付丶摇摆不定,毫无坚持地随遇而安。她是个志在四方的大丈夫,我却是个随波逐流的小人物。
我恨自己这个样子。

那她看上我什麽?

她没在看我。

「诸葛茂,你爱上过小玉吗?」
「……没有。」
「真的没有?」
「小玉的长处很多,却都不是我看重的。」

嵇萦满意地一头靠在我的肩上,似乎怕压疼了我的伤口,只有耳朵轻轻碰着。

「早上傅佥要小玉去搬救兵,我本来出於私念,想留她下来。」
「怎麽说?」
「小玉是何等人物?有她守城,或许真能等到姜维来。她一走,一点希望也没有。」
「锺会大军已到,真有希望吗?我猜想傅都督自知关城不保,不愿把季汉的人才都埋葬在关城,才找藉口送走小玉吧。」
「呵呵,也有道理。小玉不配死在这里。」
「对,她的坚持或许真可以感化天下。」
「……或许。」

「但我们就配死在这里吗?」我没说出口。

即使不配,还是要死。再往脸上贴金也只是自欺而已。

「茂子,我本以为你会和你妹妹一起走,活下去,做你认为是对的事。」
「我怎麽能丢下妳?」
「哈,傻子。」
「……我觉得,虽然我们都不完美,但我们凑在一起就完美了。」

两滴眼泪滑落嵇萦的脸颊,我轻抚她的背。
她越哭越伤心,一头靠在我胸前,紧紧抱着我。

「那你为什麽不说服我一起走?让我们一起活下去?」

我们都不想死。

「还有办法,相信我。」
「就凭你一张嘴?你跟铁刀铁盾说去?」

她不喜欢听秘密,想说就说,不必罗唆。

「田续认得我。我去找他说情去。」
「护军田续?」
「对。」
「你要投降?」
「……对。」
「你怎麽,你在魏国的时候就认得他?」

她恨小人,恨欺骗背叛。
我不能告诉她实情,虽然不告诉她也是欺骗。

「说来话长,我以後一定从头告诉妳。现在请妳相信我,我有办法。」

嵇萦抬起头来,四目相接。

只要找到田续,我们都能活下来!

嵇萦双手绕在我的肩上,额头相碰;我们都闭上了眼睛,沉浸在这奇妙的温存里。

「杀啊啊!」西南方喊声大作,这一波魏军大举攻上城墙来了,守军殊死苦战!

「好,你比我聪明。我相信你。」
「不不,妳比我聪明多了。不只聪明,还……」
「呵,都什麽时候了还互相拍马屁?就说我们聪明的地方不一样吧。你不是还想救你爹傅佥?快去吧。」
「好!」

对,救傅佥!这样的英雄也不配死在关城!

「茂子,我知道你也有不愿面对的过去。但我劝你凡事向前看,回首太叫人伤感了。」
「……好的。」

我扶着有些发烫的城墙起身,时候不多了。但若留嵇萦一人在这里,又有不祥的预感。

「这里危险,我们一起去吧。」
「你是去耍嘴皮的,我一开口就拖累你。快去快去。」
「那妳答应我,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
「呵呵,我除了鱼肠剑还有三把飞刀呢,分你一把防身吧。」
「不必,我还有妳那把偷工料的,一直贴身藏着。」
「哈,你竟然捡回来了?」
「妳送我唯一的礼物,我怎麽敢弄丢?」
「呵呵,一把破刀,你别把我这个人忘在这里就好!」
「好!」

我边走边回头,嵇萦的笑容没变;没有挥手道别,只因坚信还会相见。

跑过尸身丶跑过断剑丶跑过厮杀的乱军,我终於赶上了。傅佥与一个白袍银甲的年轻将军正在墙边决斗。我认得这个魏将——胡烈的儿子胡渊。

「诸葛大夫,来得正好!快来杀贼!」

田续不见踪影,傅佥腿上却有一口深可见骨的刀伤,鲜血顺着战靴流下,在土砖上扩散;他站立不住,只能倚墙拼战。

「诸葛大夫,你旁边就是魏贼胡烈!」

傅佥举起长剑,奋力一劈,胡渊横刀送出,双刃交错,一片石火电光!

「胡贼已经被我砍伤,不要怕他!杀贼报国!」

往旁边一看,一个身披金甲的大块头倒在城楼边,按着右肩,面色苍白,胡渣下喘息沉重。

杀贼?杀了胡烈也救不了傅佥,只是大家同归於尽。

「停战!」我放声大吼。「镇西锺将军的命令!别打了!」

但两军忙着生死搏斗,谁又敢先放下武器?只有倒在一旁的胡烈没有对手,满面狐疑看着我。

「诸葛大夫?」胡烈一脸惊惧,两腿交互踢着後退。

「你……你就是田续安排在成都的人?」

太好了,他知道我是谁!

「对!胡护军……」
「看清楚啊,我是自己人,不要弄错啊!」

胡烈伸出双臂推却,一只掌心满是鲜血。

「胡护军!田护军要我传达停战命令!别再打了!」
「……关城陷落在即,怎麽可能停战?」
「锺将军的命令,不要杀光守军,接受投降!把所有的蜀将绑起来,只要活的!送回洛阳,给仁德的司马晋公发落!」
「锺会!这好大喜功的混蛋!」

「诸葛茂!原来你是……」

好不容易让胡烈信了我的话,很不幸傅佥也信了;他切齿瞋目,剑尖直指着我,上下颤抖。
这不是辩解的时候。为了救他,被误会也值得。

「一定要抓活的!胡渊,别伤了他!伤了他就治你的罪!」

胡渊满脸无辜,张开口,却吐不出一个字。

「诸葛茂!这就是你自认是对的事?」
「快把这个蜀将绑起来,先带去见田护军!」
「无耻卑鄙的狗贼!我看错你了!卫将军看错你了!」

傅佥咆哮怒吼,满面通红。我比魏贼可恨百倍。如果不是腿伤,他大概要冲上来,一剑刺死我。

「锺将军要抓活的!快!」
「你愧对诸葛丞相,你愧对汉室!你不得好死!啊--」

的宝剑「铿铛」一声跌落,傅佥竟哭得撕心裂肺,绝望地跪在地上。

「关城!」
「汉室!」
「小人接连得逞!老天无眼!」

胡渊与旁边几个魏军冲上去,正想抓住傅佥,他却抢先一步,翻身跃下城头。

剑刃缺口上夕阳残破。
眼前一黑,我双膝瘫软,扑倒在地。

是我的错。关城是我葬送掉的,我夺走了傅佥拼战到底的信念,我让他对天地间的正义绝望。
我这个万恶不赦的奸细才该从城墙上跳下去……

「你做什麽?你到底是谁?」

傅佥是英雄,是父亲那样的英雄!为什麽我没有勇气追随他的脚步?为什麽我不顶天立地,杀几个魏贼,报答他的信任与爱护?

「喂!问你话啊!你真的是田续的人?」胡渊一把拉起我,粗眉细眼,傲慢骄纵。

「我是汉将!顶天立地丶赤血丹心的汉将!」

胡渊倒退两步,缓缓举起铁刀。

「想造反?你疯了吗?」
「好!我造反!我杀了你!」

我从怀间抽出嵇萦的短刀,却被胡渊两手怪力一推,仰面摔倒。一把利剑随後跟上,半刺进咽喉,几乎无法吸气。
就这麽结束了吧……

「父亲,怎麽处置这疯子?」
「这类细作反覆无常,留着必有後患。杀!」

胡渊双手高举长剑,剑尖朝下。
接下来一定很痛,但绝不会痛过傅佥的良心。我罪孽深重,本是该死的人,唯一的遗憾,是没让傅佥亲自动手……

「你心里还向着蜀贼,别怪我无情!」

「住手!」

雷鸣一吼,我直觉想到,是田续来救我了。
但我认得这个声音。

「要杀他,得过我这一关!」
「凭什麽?」
「要不是我们,你们根本不配登上阳安关城!」
「无知蜀将,胡说什麽?」
「关城守军是天下精锐,若加上我那两千人守在城墙上,你们一个也别想进来!」

双手斜握长柄铁刀,大胡子蒋舒一身赤甲,比胡渊高半个头。

「原来你也是个反覆小人!先杀了你!」

胡渊大喝一声,本就高举的剑势直直落向蒋舒,蒋舒反转刀刃朝上,往斜上奋力一抽--电光一闪,金石雷动,嘤嘤低鸣尚在耳边,胡渊的长剑却似一把小刀,在赤焰西天里凌空回旋,遥遥落下。

「啊呀!」胡渊嚎叫一声,被蒋舒一记重拳打在脸上,踉跄退到墙边--

「就你这等货色,来一百个杀一百个!」

蒋舒大步跟上,两手抓起胡渊的银甲,竟将他高举过顶,眼看就要丢下城去!

「谁是反覆小人?都是为了活下去!你想不想活下去?」

「想!想!」胡渊在空中扭曲挣扎。

「快住手!」胡烈一手按着肩伤,奋力扶墙站起。

「放下我儿,刚才的事就当没发生!从今以後,我父子与你们两个蜀将井水不犯河水!」

「哼!就这点见识。」

捡回一条命的胡渊吓得呆在原地,在众军的簇拥下,与胡烈朝向城东仅剩的喊杀声奔去。
蒋舒回头,咧嘴冷笑,向地上的我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大手。

「感谢蒋督救命之恩。」
「别这麽叫,我早就不是蒋督了。但沔阳的蒋家庄园是实在的,随时欢迎。」
「在下终身不忘。」

救我一命的蒋舒,昔日的武兴县督丶无耻狗贼丶庄园主人……
为什麽要用看待忠义汉将的标准,去要求一个庄园主人?
为什麽让一个庄园主人当上县督丶在一场关键大战里左右国运?

「诸葛大夫……」
「我也不是诸葛大夫了。」
「呵呵,对。诸葛茂啊,你一定在想,我刚刚为什麽要帮你,对不对?」
「……对。为什麽?」
「早说了我们是自己人,你帮了我一次,我要是抛下你,还算是人吗?据说魏国的官不好做,我们同在一条船上,得彼此多多照应啊。」

我点点头,不知是否真当他是朋友。

蒋舒是人,诸葛茂是人;昔日的汉臣丶无耻小人丶想在乱世里活下去。
今天蒋舒救了我,这是他找到的救赎。

欢呼声自城东传来,迅速传遍了关城上下。

我诸葛茂宁可无耻丶宁可不活,也要终结这个害死英雄丶留下小人的乱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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