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病人

老裴不爱看小说，也不是从来都不爱，从前她也喜欢。刚刚开始时兴电脑的时候，她经常一个人去电子市场，抱回来一堆小说的的碟片，成百上千不小说，想看哪个就看哪个。之前上学的时候，什么书老师家长不让读，她就偏喜欢读，倒不是真的有兴趣，就想知道老师为啥不让人读。考试之前什么书不能看她就偏喜欢看。有回大考，她自己很清楚不熬夜是及不了格的。。没错，她的最高要求也就是及格，如果能混个七十分更好，至少能跟人家吹嘘：你看，我就复习了一个晚上。。平时看不进去的大部头小说，那个万分紧急的夜晚都能看进去了，而且还看得津津有味。破晓的时候她觉得对自己也算是有个交待了，毕竟我这一晚上真的就是没睡。。。

是的，不管从哪个角度说，老裴年轻的时候都属于问题青年。她没做什么出格的坏事儿，她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事儿，迷惘得像一只长着獠牙的羔羊，随时准备把自己和离自己太近的人撕成块儿，在精神亢奋跟精神萎靡之间惶惶不可终日。她自己分析：我这算是有病吧。。有病不是件好事，特别是传染性很强的病就更不是件好事儿了。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她住的那个城市传说是在闹霍乱，得病的人都上吐下泻，不久就死掉。流言在孩子们中间传得飞快，转眼某人就被孤立了，据说是有人知道他家的什么人有类似的症状。那段天灰心黯的日子让老裴记忆深刻，身体里纠结的怒火痛苦和抑郁让她成天都很紧张，手心里总是一把一把的汗。她不是怕得病，而是她觉得这事儿哪个地方不对，让她觉得愤怒，但是又实在找不到愤怒的理由。只是从那以后，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你要是有病，你就要藏着，得病是因为你自己的错。成年的老裴把她的实际状况隐藏的很好，她跟其他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的长头发女生没啥区别，她也学着她们的样子说笑或者打闹，只是她自己心里知道：那个不是她真的自己，只是为了掩盖真相的一种伪装而已。

没人的时候，老裴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儿就是发呆。发呆并不意味着闲着，过去的一些事情，一些场景会在她脑海里一遍一遍地翻腾，有时候是这样，有时候又是那样。。老裴开始并不理会它们怎么上场表演，时间长了她也烦了，会揪住一两个事件出来质问：你们到底要闹哪样？哪个说的是真的？当然它们都会满含委屈眼泪汪汪地辩白：自己才是真实的。。老裴揪着这几个不值得信任的货发呆，它们谁是真的。。谁做了。。谁错了。。它们错了。。还是我错了。。。没有答案。老裴叹口气，放手，由它们闹腾去吧，自己继续发呆。

有一段，她开始迷信爱情。据说爱情这位大神有让人枯木逢春，化腐朽为神奇的效果。她想，如果濒死的人都能被安慰一下，那她这样病入膏肓的人也该给点儿希望，被什么东西抢救一下。这个东西会是什么呢？难不成就是爱情。。但是爱情又是什么呢？谁有？怎么找他要？他能给不能给？用不用交换？她摸摸自己的口袋，乱七八糟一堆跟情有关的物件，不过没有一件是传说中的那个爱情，她不知道爱情长什么样，更不知道怎么才能有。但是这个东西很流行，似乎人人都知道，都谈论，都拥有或者拥有过，她自己没有，显然不是别的原因，而是因为她病了，跟其他人不一样，她只是装得跟其他人一样罢了。

她开始跟某一个男生走得很近，欢欣喜悦，满怀希望和激情地扫描他身上的每一个口袋，找那个叫爱情的物件儿，不是非想要，而是太好奇了，她一定得知道它长什么样儿。时间久了，有人摸着自己左胸的口袋神色黯然地说：你伤了它了。。。

。。。什么？我伤了谁了？爱情吗？老裴亢奋喋喋不休地追问，对方看了她一眼，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开了。老裴一直喊着：你别走啊，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它长什么样啊。。。没人听她的，没人给她看。。她很郁闷，也很愤恨。左胸口袋里好像也有什么东西破碎了，那种钝痛她从来没有体会过，望着跟平常没什么两样的口袋，她想：这就是爱情？。。。思忖良久以后，她觉得自己找到答案了：爱情跟她自己一样，都有病！她的病让她一直浸泡在过去的弱水河里，不得救赎。爱情得病是让每个靠近它的人支离破碎，比她的病严厉多了，是高危的传染病。她觉得自己还是离这玩意儿远点儿比较好。

老裴爱看历史书，她觉得没有什么故事比历史故事更为精彩了，人的想象力总归是有限，它脱离不了真实的生活，而真实的生活总是出人意料的。所以当她决定远离爱情的时候，她却被爱情严重传染上了。。。若干年后，当她回忆起当年的情境，她会抿着嘴，刻出一道明显的肃穆的唇纹，眼神空旷地告诉你：那是一场浩劫。。。但是如果能够选择，我愿意再来一次。。言下之意就是：让浩劫来得更猛烈些吧。。。之后她心里偷笑了：不知道自己这个哗众取宠的答案是否达到了效果。。。总归这样的答案是最让人喜闻乐见的。。。

老裴不光爱看历史书，也爱看哲学心理学，也许更喜欢心理学。那感觉就是把自己折磨人的大脑铺成一个平面，拿着放大镜一点一点地做拼图：这地方应该是这样的，那地方原来是干这活儿用的。有时候更像是一个解剖师，手术刀下去的时候刺骨的疼痛，血淋淋地兴奋。因为爱，所以这些书特别能激发她的情绪。看着看着就泪流满面，就像是一个孤独的绝症患者找到了另外一个跟自己一样绝症的孤独者。。。就像现在，她泪眼婆娑地不停反复咀嚼着这句话：Some of the things that will live longest in my memory ----never really happen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