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一阵急促的电铃,笼子里一个个猴子跃起,动作飞快如杂甩,又叠出两座被子山。
早饭后那小王——犯人必须称呼“小王管理”的——来10号笼,交给龙头一张犯人名片,是细且短的尼龙线穿起的黄纸牌,毛笔写着“东402”。龙头叫天熊挂在胸前,以后就是他的代号,原姓名作废了。
不久又有外龙头拿进剃刀要天熊落发,光头们抢了要替他效劳,借此玩玩。天熊慌了,说事情简单,说清楚就要放人的。这话触犯众怒,一片骂声。龙头也道:“你才来就想走?太天真了,这里什么地方?船庙唉!船什么时候靠码头自己没数的!我也是头进庙,以为一个月就要出去的,现在已一年半!”天熊没法,伸头让难友操作。不知是否去台的前总统是光头的缘故,犯人必须剃光,像是阶级敌人的标志。也似归依佛门的仪式,从此是出家人。落发便利卫生,也便利了看守——逃出去不易。天熊不知道这儿制度的来源,感觉坐地板、睡地板和光头大有和风——日本人的味道。中国囚犯似乎应该睡板床或稻草铺、蓬首长髯的。毕竟是冬天,剃后冷嗖嗖的。理发师给他打一盆水洗头,得意道:“照照,我手艺怎么样?”天熊看水中的自己,像骇人的憔悴的鬼,又是第一回,有阴阳两隔的感觉。
这一天没人提审他,他十分焦灼了。第三天上午,终于有人来喊:“402!”周围人推他,他才醒悟是叫自己。连忙爬起来上前。38却道:“恐怕是弹钢琴。”龙头听见,叫他带草纸去,他莫名其妙。被押出去到露天的空地,有张桌子。管理叫他在黑印油罐沾手——嫌他动作慢,后脖上劈一巴掌!他敢怒不敢言,在“指纹档案”的白纸上双手分指按下,又按要求印几个大姆指和特殊手势,好像他是菜刀杀人犯。双手黑腻,草纸揩不干净。心想这是阎王簿上留印记,打入另册了。
因为坐位秩序,这夜轮到天熊擦地板。光头们退至墙根,让他爬地上擦。天熊几夜睡不着,头重脚轻。正好马一般长脸的张管理来开铁门,他是趴牙和血红的暴眼珠。犯人一听钥匙响。全都蹲下。天熊莫知莫觉,洗揩布又拧干,站起身要换地方。张管理大惊道:“妈个皮,你干什么?”天熊不知是骂谁,东张西望,张管理看见他犯牌,吼道:“402,要吃铐子么?”龙头叫他快蹲下,他碰翻污水面盆,流了一地。张管理道:“龙头,他是新犯人么,怎么规矩没教过?”龙头忙认错。
铁门开,龙头矮身出去,去列席龙头学习汇报会。原来凡开铁门,所有人必须离之远远且迅速蹲下,这是没列在墙上的监规。光头们起哄谩骂他,他不回嘴,埋头擦地。有小流氓上前一脚,踢他倒下,一片哄笑······突然寂静无声,眼尖的看见铁栅门的灰帘布掀开一角,有双厉眼在窥视着——帘布是防止里面看外面、也是掩护监视笼内的——那人道:“是谁踢的?站起来!”
小混混垂首立起。帘布全拉开,是那个讲北方话的脸上横肉的大块头,开口道:“他妈的,站三天。”又叹道:“402!”天熊连忙答应。大块头看着他魂飞魄散的可怜相,确实不像罪犯。便衣说他只是挖线索、找证据的,出身读书人家庭。他看惯小青年里的恶劣卑鄙之人,对他生出几分同情,知道进了这个门,出去不是废物也是社会渣滓了,不觉和善道:“既然来了,要老实。生活上要从头做起,不是少爷了。”天熊说是,感觉到亲切。
大块头拿起一本大册子,开始点名——点数字的号。光头们雄纠纠的答应,中气十足,比野营拉练的工人认真多了。
那小流氓直挺挺的站着。睡觉前难友告诉天熊,刚才是有名的屠管理,杀猪屠夫的屠,东监的大监房都属他管,全所第五号人物,柳监长也卖他几分账。天熊问有个穿军装的黑脸小个子,犯人道:“那就是柳监长了,第三号人物。你的下马棒是他打的?”天熊说登记和搜身经过,光头道:“对你这么客气?我们都是先痛打一顿的,说是煞煞气焰,柳监长和屠管理有时也动手,一般只是指挥。小王管理是乡下人,不用怕他。”天熊道:“张管理呢?”学习归来的龙头630插嘴,说张管理可是好人,人长得凶罢了。总之,柳监长和屠管理才是最可怕的,人人怕的。
盼到电铃响了,天熊累乏的钻进被子里。眼前老是这几个管理的脸,怎么都像庙里的金刚,眼珠弹出,呲牙裂嘴,横肉颤抖,是否职业需要?是政府严格挑选出的最凶恶吓人的脸,就像宾馆饭店选了最甜蜜可爱的脸?
夜里还是睡不着,神经紧张,有几回昏沉迷糊的浪潮卷来,马上又吓醒了。到白天眼皮荡下来,难受极了。算来自己也不信,一连五六夜如此。终于浮出一想头:不用分析了,将来会知道对头是谁,报复,报仇!此念一出,脑子豁然轻松了!没有多久,人遗失知觉······
一夜酣睡,是别人把他推醒!人是舒服多了,没有忘记昨夜是怎么睡着的,来日方长!这种经验是很难忘记的。
他适应多了,从容观察:10号笼多是年轻刑事犯,好多是二十上下,比自己小。他们穿得少,有的居然单衣单裤,因为家长痛恨,不肯送衣服,监里棉袄也不够。人冻得哆嗦,五官通红,用手捂嘴,呵气取暖。都有乐天派或阿Q性格,嘻嘻哈哈,不很在乎。这几夜冷到零度以下。窗子有一个半人高,白天太阳再好,也晒不到犯人身上。有经验的老犯人能从它投射在墙的影子推测时间,开饭的时间·····
龙头630是五十岁的瘦老儿,名曰老好人,和张管理一样,徒有钩鼻凸眼的长相。光头们抱怨关押太久、日子难熬时,他常叹道:“我们这种人罪孽深重,在里面待待也算了,出去怎么见人呵。”看来还有羞恶心。他的案情,笼里都知道,是让儿子谈恋爱为名,引姑娘来家,父子俩一起搞。630的妻早去世了。
630对管得了的事,敲敲木鱼。管不了的事,当没看见的避开,小流氓会服他管?近两天不见柳监长和屠管理来巡监,不知是病假还是出外学习,笼子里轻松的欢闹。三个胆大的犯人出来“撑市面”。38是一个,诨名卷毛是一个,长出的短发根也卷起,很好玩。还有一个外号秃秃,年纪轻轻就很少头发。三位都是老土地,在10号笼待得久,成精了。白天他们三五人一堆,手捧毛选装作交流心得,大谈赌经、嫖经、“扳窑”、“开褂”,以及投机贩卖、闯荡码头,夜里用身体档住灯光,用草纸和米饭粘成的扑克或牌九赌博。赌手头的衣服、日用品、明天的三顿饭。赢家理直气壮,毫不慈悲,胀得吁气。输家也硬气,饿得惨笑也不哼哼叽叽。旁观者高兴的看白戏。
38看不惯天熊,凡事要吃吃他。他只有二十岁,长得威严,浓眉大眼,却喜欢扭歪脸做怪相。他十四岁就吃牢饭,已是留学生。其实该打折扣——是外地劳教,他却说是劳改——强调是正规学历。他欺软怕硬,好出风头。有时敢叫住老实头管理,用江湖黑话请教奇怪问题,戏弄管理,弄得对方不懂,博光头们一笑。天熊不理解这种心理,已是失败者了,还摆什么威风?他不懂这是老犯人的通病:只有被人尊重,活下去才有味。38看见柳和屠是不敢挑战的,服服贴贴。
尖下巴的秃秃,比38大五、六岁,比他有智谋,经历复杂,上山下乡过。牙齿黑黄,从前抽烟厉害。要紧关头,他会跳出来骂人,杀气腾腾。平时也爱吹,把自己案情说得严重可怕,树起英雄印象。真底细没露出过:他只是小扒手,因为扒到洋人身上,才请来船庙的。他不像38那样作弄天熊,常凝神端详他,有回看周围没人,忍不住道:“402,你去过安徽吗?”
“没有。”
“你在南京住过?”
“肯定没有。”
大惊道:“那你是住采薇邨的?”
“是的。”
“几号?”
天熊长一心眼,含胡道:“东头过街楼后面么。”
大喜道:“碰到熟人了,我家就是你们对马路开烟纸店的。你来买过香烟吧?”
天熊也想起来了,有印象道:“孙老伯?”
“是我爷。”
“你们有过传呼电话,后来怎么没了?”文革初拆掉宅电,天熊去那儿接过电话。
“不谈了。是我缘故。我去安徽插队了。你是真的高档人家,也会进庙!以后放心,有我照应。”
算是朋友了。天熊请教道:“我来十天了,怎么不提审?”秃秃道:“正常的。这叫提你有提你的理由、丢你有丢你的理由,目的是吓昏你!你别慌,不要上当······一年半年不提审的都有。10号笼有关了七年的,那边墙角的260!不过,10号笼是别的庙的关系户,别处关不下,帮忙收收刑事犯的,我们都是!你真是劈字头吗?”
天熊不屑辩,只是叹气。秃秃不追究,吹起自己的案子了:正是当前打击重点的扳窑,上门作案。他专弄有钱人家的洋房——声明他不吃窝边草,没上过采薇邨······出事那天,开头是得手的,大橱五斗橱打开,钱已到手。他要走了,同伙偏说还有黄货,拖出床底下箱子要撬——隔壁人家电灯坏了,要来查电线火表。敲门不开,人家拿钥匙开,他冲上去锁死。外面发觉不妙,叫来几个人,他果断地猛拉门,撞门的都跌地上。同伙夺门逃走,人家拖住他脚,他逃不了,于是大喝一声,左手菜刀、右手匕首。对方吓住了,松手。他没下手,冲出去了。可恨这房子结构复杂,“打样子”他没亲来,撞进死房间和走道了,被四下包围,跌跤后被揪住,打得鼻青眼肿,满脸是血,他道:“我原是逃得了的,402,你猜我现在懊悔什么?”
天熊茫然摇头。秃秃目露凶光道:“懊悔当初没有一菜刀劈下去呀!我劈死一个,戳死一个,就没人敢追了!我这人太没魄力了。”长长叹息。
天熊被一片胡言镇住,表示佩服。两人成了知交。他能和真流氓谈得投机,说明人还机灵,若生在水滸时代,抢上山可以入伙。38看见,对天熊也换张脸,不捉弄他了。天熊觉得这二人是有区别的:秃秃对社会上别的阶层也有兴趣,38只对赌、吃、女人和摆威风有兴趣——从小在铁门里长大的。
于是睡觉问题也解决了,不和那肮脏家伙合了,是卷毛提出,自愿和天熊合铺,龙头一口答应。大家知道卷毛是不会吃亏的,天熊的行李分明是笼子里最好的,有澳毛毯和绒被套的厚被子。
卷毛只有十九岁,矮个团白脸。从前留长发准像哈巴狗或狮子狗。老是兴致勃勃的说笑,有时眼睛眯起,喜悦地作色情回忆。他是头进庙,可是问题颇严重,据说上手的女同学有一打。文革后小学的毕业考、中学的入学考都取消,划地段就近入学。都是邻居。卷毛说丫头们是自己送上门,因为他特别清洁,惹人喜爱。说应付不过来拒绝过,使姑娘很伤心呢。天熊看他洗脸揩身很起劲,熬干净。他光火时很冲,连管理也顶撞,所以也成一霸。
天熊见他心地单纯,有好感。晚上睡下,发现位置宽敞,可以翻身,光线也暗,不似别处很挤。630同意白天也挨着坐,是末排的背可以靠墙的最佳位置,且是巡监人视线最难到达的角落。
一天晚上,38赌赢了明天的早饭,大为得意,移到卷毛这里聊天,对天熊也不回避。先是谈赌,原来卷毛也是好手,麻将牌九沙哈都会。又谈到女人,38小声道:“我还有桩秘密,没让提审摸到手!”卷毛道:“小眼子?啥辰光的?”38笑道:“前年夏天,太有味了!那天夜里乘风凉,我背心平脚裤一穿,脚上人字拖鞋,叼一根香烟去电影院。对面过来一个超短裙的小娘子,长得妖调,眼睛瞄发瞄发。四只眼睛一搭,触电了,马上就跟我走。我带她到没人地方,就动手。她人老好,完事后说以后不要这样,她想正经交朋友的。约好后天夜里,她真来了,还带块手表。我领她去防空洞,另一个望风,轮流享受。女的没说什么,可是我带去那小子硬借去她的表,说派用场后归还。哪里会还!只好不来往了。那丫头有情意,临分手还怨我!”
卷毛眯眼笑道:“操他娘的赖三,跟案子不搭界?”38道:“不搭界。不过,就是这拿表的赤佬弄坏的,现在关9号笼。那回是去郊区麦田里干的,干就罢了,还亮手电、划洋火,烧人家的毛。现在提审说后果严重,发高烧生大病了,告我们是强奸。其实什么好货,老话讲母狗不肯,公狗上得去吗?”
卷毛不以为然道:“场子太糟,太急促,不会舒服。我是喜欢笃悠悠的,玩的都是倒贴户头。我的窝太理想了,爷在外地,娘是三班倒,我只讲温课做作业,愿意的就来,门一关就做实验——”嘶哑的一起笑。卷毛叹道:“只有一个丫头例外,来我家门前看看就走了,嫌我们棚户区房子太差。后来叫我去她住的洋房,给我看小人书。她爷娘不在,家里没人,她随便我怎么样。可那会我已经头痛事太多,犹豫起来,只是抱抱摸摸,没有真动手。现在提审不信,说你小子本事大,一张条凳也能来,你肯不来?真是天大冤枉,所以讲我态度不好。”
38笑道:“别说提审,我也不相信!”卷毛道:“你是关久的饿狼,我是外面享受惯的,真的不稀奇!哈哈,我常常想,以后在马路上碰见,我该怎么说?我朝她挤挤眼睛:哈罗,从前滋味还记得吗?再来一次如何?包你满意,哈哈。”
天熊厌烦而不好捂耳。两人争相回忆艳遇,愈听愈像胡编。38说他领教过外地插队一女高中生,如何厉害,几个男人抵她不过,种种细节——睡觉铃响了。一阵乱哄哄,结束受罪,钻进被窝。
次日上午,铁栅门突然拉上帘布,顿时笼子里不安了,难道是公判要介人了?吃两盒饭的38跃起,一个冲锋,猎狗般到达门边,蹲下从隙缝往外张——这是没办法时唯一向外瞭望的“一线天”。那个敏捷,来去一阵风!而这是冒风险的:诡秘的管理曾突然拉开帘布往下看——像大狗和小狗斗机灵——捉到了一顿痛打,上铐子送回笼子!(管理是怕犯人串供。小流氓的机敏是想象不到的:走道里有同案犯提审路过,尽管弯腰九十度,还有看守押着——只消一个手势、眨几下眼,就完成串通了)
38退回道:“汏浴!”大家吃惊了,从来没在冬天洗过澡呀!可是走道里已响起整齐的跑步声,38傲然道:“我还会有错?”
天熊也很高兴,在绿叶厂吓出的冷汗还在身上粘乎乎的。黑帘布拉开了,瘦削的吉管理朝里道:“10号笼准备,拿好毛巾。”然后开铁门,排成两人队形,低头小跑步过走道——其他笼子遮着帘布——来到浴室,全部赶进屋。张管理在窗外喊口令:“站位”,两人一个莲蓬头。“脱衣”,马上剥衣裳,掼在屋角桶里。全体赤裸,像冻鸡一样起疙瘩。“好”,一阵不热的温水浇下,随即止住。天熊只湿了半边肩,别人都拼命擦肥皂。张管理又叫:“好”,又一阵温水,人人揩身子、抢衣服、穿衣服。门开了,管理喊:“快!“天熊连外裤都未及套,拎在手里随队伍跑回笼子。
光头们大喊舒服、过瘾,虽然身无热气,嘴唇冻紫。天熊惊骇不已:这叫汏浴?放两回五秒钟的水!在这里生活,得有杂技演员的身手!
真是祸不单行而福会双至,下午又拉上帘布,秃秃看一线天,看出是放风。老犯人惊骇了:从夏天来已经半年没放过风!卷毛对天熊道:“你真是福将,你来了都来了。”天熊想上午受了冻,等会在太阳下融化开,黄棉袄子暖烘烘,窗口可见是蓝天和好阳光。
又是小跑步出去,进入一处高墙围起的水泥地坪,比笼子稍大。中央是块小绿地,矮冬青围着一株香椿树(天熊不识这树,后来犯人教他的)。围树小跑步,又大跑步,再小跑步。管理居然站在围墙上喊口令。天熊好奇地仰头看,管理从皮套拔出手枪对准他吼道:“妈个皮你看什么?要吃枪子儿?”
天熊连忙缩颈垂首。喝令“立定”了,十分钟都没有。
回到笼子,大家议论“四两头”了,对他不满。秃秃道:“你是要当心些,大王管理客气的,要是柳监长,老规矩罚站墙根,用手枪袋的长皮带抽脸。”630点头:“他看出你是新犯人,才饒你的。否则我也倒霉。”
天熊叹道:“我哪能晓得!我想放风么,总是自己走来走去,散散步,看看树木和天空。我们是发霉的赤豆绿豆,要多晒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