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大楼重新沸腾,密如蛛网的铁丝又拉了起来。墙上的钉子都还没起掉,所以这次布阵快了许多。校首长和营级以上干部率先贴出用大红纸写的决心书,接着是一般党员,最后是普通群众。不过群众们跟得并不紧,积极提交决心书的多半是那些认定自己会留在部队的“骨干分子”,其他人则采取观望态度,不愿被“引蛇出洞”。干部处每天派人查看大字报,统计谁还没写决心书,然后挨个做工作,务必清除掉每个死角。
就这样过了两三周,教员们只剩下4个人还在负隅顽抗,我就是其中之一。参军8年来我从不甘居人后,然而这次却只能当缩头乌龟。我知道一旦离开扬州,我和王露婷的婚事就得告吹,王父是绝对不可能让她跟我去“上山下乡”的。婷婷为此也很着急,来信叫我一定沉住气,千万别充好汉。陈洪谦三番五次做我工作,我就是不写决心书。
干部处使出了杀手锏,动员骨干分子刷我的大字报,并且居然刷进了宿舍,四面墙上到处都是,让我的目光无法躲避。最绝的是床上还有一张,上面写着:
“尊敬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先生:快快从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世袭领地中撤兵,随我们一起投身到开发北大荒的伟大战斗中去吧!”
下面落款是“屯垦戍边一战士”。我一瞧那舒同体笔迹,就知道是汪大愚的发明创造。记得某次读书会上,我曾经将保尔、牛虻和克利斯朵夫放在一起作过分析比较。事后,这位老弟特地向我借走4卷本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上面有我写下的近万字的批语。他是教员当中第一个写决心书的,四张纸拼成的大字报上只写了一句话:“我愿在北大荒黑油油的沃土上开出一朵小小的红花!汪大愚”
不过这样的激将法对我不起作用,我是准备向谢礼常同志学习,做一块又臭又硬的茅坑里的石头。这家伙借口老婆新近查出了乳腺癌,任凭组织上怎样做工作,就是不写决心书。我跑到他宿舍去观摩,果不其然,也都刷满了大字报。也许是同病相怜,素不相能的老谢此时倒显得十分友善,悄悄对我说:“坚持就是胜利!我打听到这次去北大荒是有名额的,名额一满,领导就可以交差,自然不会逼咱们了。到时候就地转业,万事大吉!”
我吃了定心丸,晚上踏踏实实地上床睡觉,把汪大愚的大字报折好放在桌上,天明再物归原处。就这样又捱了一个礼拜,速中教员就只剩下老谢和我没写决心书了。
没想到,政委此时介入,找我谈话。我一进他的办公室,他就开门见山:“小烟,你不是一向挺积极的吗?怎么运动中受了点冲击,就变得这样萎靡消沉了呢?你看全校还有几个没写决心书的!实话告诉你,写不写决心书在你,送不送你上山下乡是组织上的事。你就是不写,也可能去北大荒,不过那就太不光彩了。毕竟你是革命军人,哪能临阵退缩呢!”
我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羞愧难当:“政委,其实我真不是为我自己考虑。王露婷这场大病差点要了命,大夫再三叮嘱往后不能受寒。您想北大荒那冰天雪地的,她怎么受得了?就算她想去,她爸也不会干的。真到那个地步,我们俩就得散伙!”
政委笑笑:“你这不是为自己考虑是什么?个人的小家庭重要,还是祖国的建设重要?都像你这样儿女情长,抗美援朝还打得下来吗?再说问题也未必如你想象的那样严重。小王我多少还是有了解的,是个好姑娘,也很坚强。上完大学再去北大荒,相信她的身体不会吃不消的。年轻人就是要经风雨、见世面,老猫在大城市养尊处优,反倒成了温室里的花朵。再说北大荒需要医生,她到那里一定会大有作为的。垦荒是一场伟大的事业,北大荒就要在你们手中变成祖国的大粮仓。到那时生活条件也会好起来,不见得比大城市差,但是你们会感到无比自豪,因为这一切是在你们手中实现的!我知道你最爱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奥斯特洛夫那段名言能够倒背如流。现在你就背给我听,我要听见那些字从你的嘴里说出来!”
我用颤抖的声音开始朗诵:“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对于我们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我念到第二句的时候,政委开始跟我一起朗诵,他的声音激昂有力,右手握拳,像指挥一样打着拍子。随着这些铿锵的语句,我的血液也像铁水一样沸腾起来。最后一个字念完时,我已经是热泪盈眶:“政委,我知道我错了,我决不会再让您失望了!我会记住我是个军人,党叫我到哪里我就去哪里,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政委紧紧握住我的手说:“我相信你,小烟!在北大荒这片土地上,你一定会成为一名坚强的共产主义战士!”
当下我回到宿舍,用蘸满墨汁的毛笔写下一行字:“北大荒,请张开你那宽广的胸怀——我来了!烟雨蒙”。然后意气勃发地出门,把决心书贴在办公大楼入口处的宣传栏上,周围的同志给我热烈鼓掌,汪大愚甚至上来和我拥抱。这是我被打成“中右分子”以来最扬眉吐气的一刻,我感觉自己终于又回到了革命阵营。】
2013-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