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在我读高中时被诊断出老年痴呆。六,七年后过世。我的外公一直是他的主要照顾者。
在神经病和精神病医生都告知这是大脑的不可逆的退行性病变后,她还被带去看过中医。然而奇迹始终没有发生。什么也阻挡不住疾病的进程。很快,她就不认识我了。我就在她面前,而她却不断的呼唤我的乳名,寻找我。她在寻找那个在她记忆里的幼年的我。
我是外婆带大的,一直到初中读到一半时,才回到父母身边。我小时候,有遗尿的毛病,有时可以一晚上尿几次也不知道。实在找不到可垫的东西时,外婆就会和我换个位置,睡到我尿过的地方。后来学到推干就湿这个词,我就一下子想起外婆。而我的外婆是不会知道这个词的。她是个不识字的家庭妇女。把一生贡献给家庭。每天第一个起床,最后一个熄灯。她用朴素的行动给我诠释了人间美好的词汇。
本来一直照顾全家的外婆,一下子就变成全家的照顾对象。其中,最主要就是外公。外公直到外婆生病前,还一直扮演着家里的封建家长和老爷的角色。他坐在那里发号施令,全家包括外婆都是执行命令的。他深夜要吃点心,舅舅就骑车去把小馄饨买来。他还让尚未上学的我给他锤腿。而且脾气也很暴躁,动不动就骂人。可疾病不仅改变了外婆,也改变了外公。外公不仅要做饭,而且还要给外婆喂饭、穿衣…
外婆的病程演变就像是一个婴儿成长纪录影片的倒放。先是思维紊乱,说钱被偷,被人虐待。大家都知道这是病,所以没有人计较。她说被偷了多少钱,就给她多少钱。好在她一生没有经历过大钱,“被偷”的最多也不过一二十元……渐渐的,她就退化成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不知危险,地上什么都捡来放嘴里,翻垃圾桶,大小便在身上。最可怕的是一转眼,开门出去,就找不到回家之路……大白天要一刻不停的盯着他,外公力不从心了。家里开始请了保姆来帮忙。这样,外公在白天精神就不必很紧张,有时可以出去买个菜,放松一下。但有几次他撞见保姆训斥外婆,就很生气,向我们告状。可是保姆并不好请,因为病人的情况,来了又走……其实,他自己有时也吼外婆,“老太婆,你怎么还不死?你死了,大家都轻松了…”
他们的孩子们也轮着去照顾外婆。我妈妈的厂休在周二,那一天,我妈妈就会在那里一整天,直到同住的舅舅回家。我也会在周末,假期去帮着照看,比如洗澡,上厕所、擦屁股。所有这些外婆都为我做过的。只不过她为我做的时候带着一种喜悦的盼望,而我为她做这些时怀着心痛的绝望。那个我所熟悉的疼爱我的外婆到哪里去了,怎么近在眼前,又感觉远在天边……我想我的潜意识里一直是不能接受外婆变痴呆这一现实。好多次,我坐在她身边,望着她空洞的眼神,总在想,这不是真的,是老天在开玩笑吧。我刚进高中时,来看望她。她得知我需要一个热水瓶,立刻去厨房取了一个,并把上面的污垢洗得一干二净后才送到我手里。怎么才几年……外婆去世后,好多次,我都梦见她。在梦里,象小时候一样,我们说着话,我会突然想到什么,然后我问她,你的病全好了?……
我们去帮忙,外公显然很开心。即使我去,不是帮忙的,外公也很欢喜。记得大学第一年,我得了严重的考试焦虑症,失眠,害怕。在考试前夜,深更半夜从宿舍里跑出来,到最近的外公家敲门投宿。第二天我醒来时,外公已为我买来了小笼包。可是我完全没有食欲就去考试了。考完后,我才知道,外公因为不放心我,让舅舅到考场探听、探听我的情况。在外婆没有生病时,很难想象外公会为我做这些。
外婆这个样子,外公是不可能有任何旅行计划的。他常常说,等外婆过世后,他就要回老家一次。仿佛是学校里的学生盼放学,放假。外婆也终于退化到了刚出生的孩子在摇篮里状态。基本上就是长久的坐着,低垂着头,不说一句话。喂食一口饭,也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吞下去。从卧室走到厕所几步的路,要搀着走上几分钟。有一次,我在给外婆洗脚的时候,故意把水稍稍弄得烫些,外婆把脚缩了回来,说了声“烫”。我的心里一阵安慰,我的外婆还有知觉啊……因为外婆已不会自己走动,所以大家都不再担心外婆会闯祸。在最后一个保姆辞职后,就没有再请人。在外婆最后的日子里,外公关照,不检查、不插管(包括胃管和输液),不送医院,不抢救。其实,外婆那时有肾衰的表现,输液,利尿剂会对他多少有点帮助。但我们家的医生们什么也没做...... 而我的外公则多了一项工作,他每晚都要起来几次,看看外婆有没有呼吸。外公说,我不想老太婆哪个时辰走的都不知道。
同以往一样,外婆没有辜负外公的这个想法,她是在白天,外公在家时去世的。外公显然对外婆的后事安排有成熟的考虑。按外公的从容指挥,给外婆擦身后,换上发病后不久就买好的寿衣。在家停尸、守灵三天后出殡,守丧七七四十九天。唯一没有按外公意思做的是墓地的选择。外公对他的孩子们说,你妈妈没病时我们谈起过,埋在某某地方。可是舅舅的意思那里太远,不方便子孙祭拜。最后外公就听从了舅舅的意见。外婆遗体停放在家时,外公对着遗体,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老太婆,你真的走了?!”
外公最终还是没有回成老家。在外婆去世后,他的身体和精神一下子差了好多。外婆去世后,他养的花,也因疏于照顾,都渐渐枯萎、凋零了。而他自己则常常沉浸在自责、伤感和寂寞中。有时他会对我说,我真不该带你外婆回老家。外婆是在和外公回老家的路上,走失的。从而发现患上老年性痴呆。有时他又会问我,是不是不该搬家。搬家是外公的决定。当时,外公很高兴有机会搬离住了几十年的棚户区,离开三姑六婆之地,搬到独门独户有煤卫的住宅。而外婆则是一贯的听从外公的决定,离开了她熟悉的邻居和生活环境。我们只能安慰他。有时他也会说,你外婆年轻时,可真爱赶时髦啊。大冬天穿着旗袍,叉开到大腿,里面只穿着玻璃丝袜,鞋跟有这么高。多年后的今天,在写这篇文章时,我才突然领悟,那一定是外婆让外公怦然心动的一瞬间。而外公的寂寞确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外婆生病后期,是长久的无语。而外公有时则对着她说说什么,不管她有没有反应。外婆去世后,白天连个说话人也没有了......
我的外公、外婆都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是普普通通的社会最底层的劳动人民。大半辈子是为了身上衣裳、口中食活着。从来也不知道有灵魂伴侣这回事,我也不觉得他们之间会有过海誓山盟。但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彼此不离不弃,生死与共。
后记
外婆已经去世二十余年。我总想为她写点什么。尽管对于陌生人来讲,她来到这世上又离开,就像融入滴水后的大海,就像鸟儿飞过后的天空。但她却永永远远地镌刻在我的生命里了。
虽然我对她的感情就像歌中所唱,“从来不需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但是这些年来,我始终不知从何下笔来组织这些文字。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恍然”。直到最近,文学城里“老年痴呆的患者要不要送养老院”的讨论话题,让我一下子找到了写外婆的落笔之处。写作时,我数度回到过去,泪眼模糊,不能成文……
又是一年冬至时,我在遥远的异国,不能去为我的外公、外婆的墓上添一钵新土。谨以此文和所附歌词献上我的纪念。
酒干倘卖无
多么熟悉的声音 | 陪我多少年风和雨 |
从来不需要想起 | 永远也不会忘记 |
没有天哪有地 | 没有地哪有家 |
没有家哪有你 | 没有你哪有我 |
假如你不曾养育我 | 给我温暖的生活 |
假如你不曾保护我 | 我的命运将会是什么 |
是你抚养我长大 | 陪我说第一句话 |
是你给我一个家 | 让我与你共同拥有它 |
虽然你不能开口说一句话 | 却更能明白人世间的黑白与真假 |
虽然你不会表达你的真情 | 却付出了热忱的生命 |
远处传来你多么熟悉的声音 | 让我想起你多么慈祥的心灵 |
什么时候你再回到我身旁 | 让我再和你一起唱 |
酒干倘卖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