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命运的欢然和解

见到了二十几年未见的大学同学常勇,一起吃了晚饭。
我们大一时同班,十八岁的孩子们一起成群结队春游秋逛,搭公汽,骑自行车,认识了北京,也认识了世界。大二之后调了班,虽然还在校园里并排生长,却各有各的朝向,谋求着不同的阳光,我真的不清楚他是否转学了。
几十年后又面对面坐着,脚步慢下来就多了熟悉和珍惜。
他忽然问我,二十年前的我对今天最意想不到的是什么。
我吃着面前辣辣的川菜,喝了一大口冰水,想了想笑着说,最令我大吃一惊的是,我今天竟然会象一个普通人一样活着。
上高中时,我急切地眺望人生,粗算一下,我的人生到二十五岁可以告一段落,上哪所大学,学了什么专业,毕业后去哪座城市安身,谋什么工作,遇到那个姓白叫马王子的人,我们生了女孩儿就叫白雪,生个男孩儿就叫白冰。至此,我生命的一切谜底解开,后面的日子便可以概括在happily ever after里了。在我年轻的眼里,如果我一旦活成一个普通人,那就让我的故事戛然而止吧!
后来上了大学,比较现实地将人生极限推到三十岁,如果我注定要成为XX的夫人,那我要么是居里夫人,要么是撒切尔夫人。这世界一定会因为走过一个叫黄慧的女子而欢呼雀跃。
随后的日子如不知名的小站被特快列车闪过,连站名都没看清楚。
等我再次想起我自设的人生标竿时,是我在镜子里端详着一个星期没认真洗过的脸,忽然意识到此时的我已经三十二岁,每天奔波于一份工作和两个孩子之间。工作离我的理想十万八千里,和房贷倒关系密切。
“This is it?”我问自己,日子就这样重复下去?可还没来得及感叹,两个娃娃为了一个玩具吵得不可开交,唤我去裁判。
重拾话题时,已是十年之后,我还在朝九晚五地走着我的日子,有时朝五,有时晚九还会有工作电话打到家里,依然是奔波在上下班的人潮里,在风雨飘摇的经济里守着一家不知名的公司里的一个小部门。我家两层楼的房子终于有一层真的属于我们了。我们也有了几栋投资房,却也成了超级负人,是银行的贷款大户。
想起三十岁时我为之绝望惶恐的问题,我忽然问自己,“What if it doesn't repeat?”如果我今晨不必去上班了,或者今晚下班不再回来,这个世界会怎样?
我一下子明白,世界已将我呑下,连个泡泡都没吐。
至此,我方才认了,原来我如此尽情高歌,卖力涂抹,不过是成就了一个普通人的故事。
然而,普通人的生活也并不简单。谁能保证少些戏剧和波折?
每天终于能腾出点儿时间消消停停洗把脸了,忽然发现脸上却已千沟万壑;终于有空儿买回那条心仪的短裙,一套上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个年龄组了;更年期狭路逢遇青春期,离家出走的心都有;体力走下坡路,责任却是一路上坡,撂挑子的心常有;长薪总是赶不上催活的速度,暗生抱怨;纵你只想安度每日八小时,总又躲不过浅水王八的公司政治,不禁切齿;想想昔日同学好友,如今要么振臂一呼,应者云集,要么衣食无忧,坐想其成,不免委屈;一边担忧着读高中的儿女早恋,一边为再遇初恋情人时重燃的暧昧而困惑;在网上研究着父母新近确诊的老年痴呆的来龙去脉,同时寻磨着自己体检化验单上“临界”的意思。

其实我们在世上本不是什么the one and only,而这世上也少有如此空前绝后的唯一。我们有许多可塑性和相容性,只看我们要不要稍加变形而与身边的日子相容共存。我们过高定义那个人,或者此生的唯一性,其实并不是要说别的而是在强调我们自己不可妥协的特别。
其实,只要我们放下自己的唯一性,我们就会有个幸福,但有些普通的幸福生活,你可以是张嫂或是李妈:嫁了小王会生两个儿子,嫁了小孙会生三个女儿;你可以在无锡城里当老师,也可以在芝加哥做一个电气工程师;你可以在俄亥俄有一座五千尺的房子,你也可以在北京国贸大厦里有一张五尺宽的桌子......一切都会行云流水,绵延长久,只要你肯磨去棱角,放弃满世界地去寻找那个唯一盛得下原形原状的你的那支容器。

这世界容得下一个兴致勃勃,与命运欢然和解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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