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见过我的太姥姥,但从妈妈的描述里,她象是一幅油画般地生动。她生活在海岛,家庭富裕,但把我姥姥不知根底地嫁给了我姥爷。姥爷善良而懦弱。姥姥在大家庭里辛苦,也受气。太姥姥为女儿的不如意婚姻不知抱怨了丈夫多少次,也想尽办法帮衬女儿。她是个赶海的好手,赶来海鲜晒干收好,一次次托人从渡船上捎给姥姥。有一次,正在海边赶海,听说岛外的哪家姑娘回娘家来了,高兴地往回跑。结果一看,是邻家的姑娘。别人问起,她失望之极,回答说:“不是我女儿。我的女儿没有妈妈的。”姥姥听说了,难过得大哭。姥姥那会儿已有几个孩子,岛里岛外的,走一趟不容易的。
我上学时,已近文革的尾声,但开始的两年还是要“农业学大寨”,为学校和队里干活的,比如说捡花生
– 把散落在地上的花生捡起来,割草送去沤粪,等等。学校里还有所谓的试验田。最烦的是冬天里要上交牛粪。妈妈从来就不赞成小学生们从课堂上拉去做无偿劳动,更不愿让她娇滴滴的女儿干捡牛粪的活儿。可是老师每星期要评比的。妈妈有办法 - 让哥哥们替我做!我的哥哥们把他们拾来的牛粪分一些给我,甚至替我带到学校。怕被老师和同学看到,他们就把粪筐在学校操场下面的坡底下放下,我呢,偷偷摸摸地象特务交接似的,拿起来放到我自己的教室外面,大言不惭地算成我自己的劳动成果。
我爸爸妈妈都是 “有爱就要大声说出来” 的那种人(一笑)。我和我妈妈经常搂搂抱抱的。我妈妈会摩挲着我,端详着我,说一些别人听起来一定很肉麻的话。比如:“看你这小嘴,多好看!”“你看我姑娘的大眼睛,水灵瞳瞳的!”有时她会评论别的姑娘的好,但话题只要转回来,妈妈就会说:“她当然没法跟你比。”就好像我和别的女孩子是不同材料做的。
妈妈,还有爸爸的宠爱,象阳光,暖暖的普照着我的心。又象芬香,充溢着我的生活。我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偶尔做梦,梦见妈妈没了,悲伤地从梦中哭醒,醒来还要抽噎半天。自然而然地,我就成为一个乖女儿 ,做父母期望我做的事:听话,好好学习。
我们的邻居说:“哎哟,人家的闺女象娘娘似的。”(娘娘,niang1 niang1, 读一声,)意思是象小姐淑女似的。
到后来,大哥都开始干涉了。他对我妈妈说,如果我在家里不学会做饭做家务事,将来嫁到婆家要受气的。
可是我妈妈既舍不得让我干活,也不愿逼我做事,更不相信她的女儿会被娇养坏了。更重要的,她相信她的女儿会有一个远大前程,将来根本不会重复她过的日子, 不必现在就学着做铁姑娘。女儿的学习成绩,才是最最要紧的事儿。这个,妈妈时刻关注着,鼓励着,还有,担心着。妈妈觉得影响女孩子学习的最大的障碍是自信和分心于男孩子。
那会儿有个说法,说女孩子小的时候学习好,但一到中学就不行了,男孩子的优势就显出来了。又说,女孩子的数理化天生不如男孩子。妈妈很早就跟我提及这个。一再地说那都是毫无根据的,女孩子完全可以跟男孩子学得一样好,关键是不要分心。
我妈妈关于怎样算做一个好女人的观点,可以算得上非常保守和传统。现在看到“怎样做魅力女人”的一类文章,我就会想起小时候我所受的怎样做女人的教育:我可从来没被教导过怎样吸引人,有魅力。恰恰相反,我父母尤其是我妈妈是要我做一个“正儿八当”的姑娘 :很正的良家妇女的样子。要是一个女人招蜂引蝶,村里的闲话正愁找不到新意呢。女人美,招男人喜欢,是件让人羡慕的事情吗?那要看情况。要是她自己热烈回应,或主动兜揽,那是风流自贱。要是她目不斜视,不卑不亢,冷然相对,或淡然处之,那才是上品女人。当然了,极品女人呢?那就再加上:读书好,有才华,能干大事。
我上高中的时候,住校,有一学期没考好。假期时哥哥们都回来了,我妈妈有一天对我说:“你大哥问我:你是不是在学习里谈恋爱了?我说哪(有可)能啊?”这象探询,又象敲警钟,又似给我极大的信任。而这信息再也明白不过了:早恋,是件丢脸的作为,是自我沉沦的行为。我也确实没有。现在说起来,并不拿这个当成是可夸耀的成就,这也是个大话题。但是,我也清清楚楚地看到同学里头的例子,早恋和分数绝对是负相关的。如果没有家庭的期望在我脑海里,没有妈妈对好女孩儿的定义刻在我心上,我的自律不会那么强,顺理成章的,我最后的成绩也不会那么出色。
人到中年,我蓦然发现妈妈的“耻感教育”真地是刻在我心上了。经过少年情怀,痴迷过生死不渝的故事,看到众多暧昧纠结,最后,妈妈的做好女人的理论在我心里扎了根,定了性。认定对学业,职业或个人心智成长的追求,才是正道。小时候的熏陶,教育的力量真是强大!
说到此,想起了我小时候和爸爸妈妈一起看过的一本小人书:居里夫人。我们都赞叹她的坚忍不拔,有时谈论着感慨着。比如说,她没钱租好一点儿房子,晚上冻得拿椅子压在被子上取暖。她辛苦过度,又营养不良,她的姐姐给她吃带血的牛肉来补养。我们直纳闷儿:带血的牛肉怎么吃得下去?它为什么会更有营养?最后他们终于提炼出镭了那一段印象最深。象是有预感似的,那天晚上她建议居里再回实验室察看一下。他们看到了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一小朵蓝莹莹的火花。虽然我很小,但几乎能感觉那种历尽艰辛后成功时带点苍凉的幸福和释然。
居里夫人,就成了我童年时的偶像,作为一个科学家,作为一位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