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地铁里的天涯歌女

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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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过巴黎地铁的人,总有机会与那里的卖艺者擦肩而过。法国媒体对他们一视同仁,称之为“艺术家”。这些艺术家五花八门,水平到底如何,那就各有千秋了。他们有的乃科班出身,水准堪称专业,唱歌根本不着调的也有。有时候乘客们禁不住会有地铁里也卧虎藏龙的感慨,比如一日在香榭丽舍那站就冷不丁上来个年轻帅哥,随着音乐在车厢滑动起酷似迈克尔杰克逊的舞步,或者在一些人多的大站,十几个人的乐队演奏比采贝多芬,一曲终了让看客们由不得齐声喝彩。大体上来说,和那些在车厢里伸手乞讨的人相比,这些地铁里的艺术家们让乘客们解囊的可能性要高很多。

说起地铁里卖唱的,多半是用法语唱,也有的用英语唱。偶尔也有其它语种的。不过那天我平生第一次在巴黎地铁里遇上了一位唱汉语歌曲的中国歌手。

我是上个世纪来的法国,先做了几年学生,享受了在花都做穷学生有忧有喜的日子。毕业后进了巴黎的一家公司工作,终于自食其力了,每天出门心里都洋溢着激情,巴黎人所抱怨的那种“地铁-干活-睡觉”(metro-boulot-dodo)的单调生活也被我过的有滋有味。后来成家了, 整日不知在忙些什么,有时候禁不住感叹, 难道人生从此就归于平淡不成?为什么我的心不再轻易被感动?流逝的岁月在脸上留下痕迹也就罢了,难道它无意中将我的心也用无形的茧子给包裹了起来? 就在那天,我遇着了这位中国歌女,她的歌声突然让我意识到,原来生命中有些东西是从来不会因时光荏苒而有丝毫的变更,它们永远呆在心底的某个角落,不离不弃,即使被蒙上了厚厚的尘埃,只需偶尔轻轻一拂,便昨日重现般重新出现在你的面前,铮亮如新。

我从小就喜欢看戏,无论古装还是现代。素来以文化之都自诩的巴黎拥有350多家剧院,仅次于纽约。大大小小的剧院遍布塞纳河左岸右岸。最有名的当属路易十四年代成立的法兰西歌剧院(Comédie française),与卢浮宫毗邻而居,上演的总是阳春白雪的古典剧。也有很多规模比较小的剧场,剧目则有俗有雅,比如左岸蒙巴纳斯(Montparnasse)附近,或者右岸的林荫大道上(Grands Boulevards),中小剧场林立,那些刚出道的演员或刚起步的剧作家多半会先到这些场所来霜刃初试。这些剧院的节目单通常比较丰富多彩,还利用学校假期推出一些面向青少年的剧本,考虑到小朋友的作息时间,场次总是安排在白天。那天两个女儿的学校都没有课,我决定下午带她们去看一个儿童音乐剧。在网上定好了票,将出门需要的零碎物件收拾妥当,匆匆忙忙吃完饭我们就上路了。

我们要去的剧院在共和国广场旁边,坐5号线要做7,8站地铁才赶得到。因为是午饭时间,地铁里面人不多,我们马上就找到了空位。大女儿坐我对面,小女儿坐我旁边。我脑海里瞬间闪过十几年前自己当学生时用青年卡去剧院门口买打折戏票的情景,一转眼已经是带自己孩子看戏了。还没有时间感叹呢,就听耳边传来了似曾相识的歌声,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了,转头望去,这歌声来自距我们十米开外的一位中国女士。
地铁里听到汉语歌,我是第一次碰上,又吃惊又高兴。我打量着那位女士,大概在40岁到50岁之间,穿着普普通通的深色衣服,不施脂粉,就那样素面朝天地站在乘客中间,扶着扶杆清唱。没有任何乐器伴奏,很清亮婉转的声音。她以前在国内一定有过登台经验吧,否则,面对这么多陌生人,怎么一点都不胆怯呢?
她唱完一曲,清了下嗓子,再次开口,是“妈妈的吻”。我心里的某个神经顿时被触动了。我将钱包里能找到的数额最大的硬币攥在手里,希望她能朝我们这个方向走过来。不知为什么,我将小女儿的手紧紧拉着,说不清是我害怕她丢了,还是害怕自己丢了。今天重新听到这首三十年前的老歌,我一下子记起原来自己也曾经是那个赖在母亲怀里的小孩,而我的母亲原来也已经“白发鬓鬓”,犹如歌中唱的那样。
那位女士在轻微摇摆的车厢里边走边唱,一会儿就来到我们这里。我赶紧将硬币放进她手持的塑料小杯子里,然后转回头,不敢去看她,害怕眼泪不听话地掉下来。我将小女儿揽在怀里,眼睛盯着自己外套上的钮扣,思绪却飞到了万里之外。这首歌还是在小学五年级学的。那时候的音乐课本里的歌曲除了“社会主义好”,就是“学习雷锋好榜样”。如果社会上的哪个流行歌曲实在太好听了,大家就会缠着音乐老师,让她教。老师多半有顾虑,不肯轻易答应,害怕被领导批评。但是有时候还是会松口,因为歌曲本身太纯洁了,犯错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比如这首“妈妈的吻”。于是老师会将歌词和简谱抄在黑板上,弹着脚踏风琴一句一句地教。当时学校的脚踏风琴好像只有一个,哪个班有音乐课,就有音乐课代表指挥几个有力气的男生去抬。遇上学这种课外歌曲,同学们的积极性都特高,学得自然就比较快。放学回家的路上就一直哼歌不停,“女儿有个小小心愿, 小小心愿。。。”然而,当年烂漫的童心如何体会到这首歌中母亲的沧桑?
歌女的声音又将我拉回到现实,“再还妈妈一个吻,一个吻。。。”我的泪水终于止不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如今我与母亲相隔天涯,即使现代通信技术多么发达,可以电话,可以网上视频,终究也没有面对面的亲密无间。我听出那位女士正在走过我们身边,不由得抬眼看了她一下,她也正在看着我,眼睛也是红红的。她一定明白了我为什么低头,为什么流泪。她也一定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我试图对她微笑,对她说再见。她在我们身边停了一会儿,然后对我们挥了挥手,用中文说了再见,然后继续向前走去。在她转身的一刹那,我看到她用手背飞快地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两个女儿不解地看着这一切,周围也有几个乘客投来疑惑的眼神,我干脆就不管不顾地任眼泪静静地流,心里却一下子就踏实了。车到站了,我牵着孩子们的手下车,直奔剧院。到了剧场就座后,我的脑海里还是“妈妈的吻”。这时,小女儿凑到我耳边说, 我喜欢那位阿姨唱的歌, 你教我唱好不好?大女儿在旁边马上跟道,我也要学。
我将她们一左一右拥在怀里,握着她们温温的小手,心想,三十年前,妈妈也是这样牵着我的手的吧?
巴黎地铁里的那位无名无姓的天涯歌女啊,在异国他乡,你的歌声有几人听得懂呢?正是如此,所以你才不会去顾及听众的喜好,唱的都是经过心底岁月沉淀之后的曲子,是吗?有些人你只见过一次,却从此不会忘记。原来真是这样的。

 

sysyphe 发表评论于
回复 'aguy' 的评论 : I was really touched by that lady!
sysyphe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家宴' 的评论 : 以前很少能体会到妈妈的用心,有点反叛型,如今自己也做了母亲,一天一天地,越来越感到母亲的不易。以前的偶像是居里,现在动不动就将妈妈拿出来做榜样。
幸福剧团 发表评论于
给点赞!
sysyphe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小兔三屋' 的评论 : 真是不敢当。说起来,地铁新车厢一通到底确实不太方便艺人们,不过还是有的。我就是在这种新车厢遇到的这位女士的。我还不知道刘晓庆有姐妹呢。写出来吧,肯定很好看。
家宴 发表评论于
真的好感动啊,抱抱!
aguy 发表评论于
Touching!
小兔三屋 发表评论于
好感动人,磨炼多年仍真情不改。读了您的这篇,我最好不再写我自己对地铁艺人的怀念了,超不过的。也许我会写一下在地铁里碰到刘晓庆姐妹俩的故事。最近去巴黎发现新车的车厢都是通着的,可是再没有唱歌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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