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而无文 ——当下书法忧思之二

学者,诗人,书画家,一级美术师。职业认证网球教练。现任“北美中红书院”主席,”中华文化交流大使“等职。号白水道人,老泉,画泉(多用于画款),西邑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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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陈胜武

 
           有人评论,中国各大文艺家协会中,书法家协会和另一协会入门门槛最低,只要敢拿毛笔汉字,都可以自称书法家。当下书法沦落为技艺,书而无文,是其根本原因。本文所指的“文”,是指学术和文学等方面的修养。

 
文化怪胎
      当下书法,像极了一种生物怪胎——蝴蝶兰:开着连串硕大妖冶的花朵,连叶子都不要了,但是茎干软弱,只有靠铁丝才能勉强支撑起自己的身体。
当下展览书法横行一时,其形式不可谓不丰富,颜色不可谓不多彩,取法不可谓不多样,但这其中绝大部分是抄书,让人心碎的是这些同行们抄书也抄得惨不忍睹。
      在《全国第十届书法篆刻作品展作品集》的楷书隶书行草部分获奖作品中,我随手翻阅一下,有一件章草抄写《孝经》第四至十四章,草法是否严谨准确暂且不论,粗略统计,内容错漏16处,所有五处“诗云”的“云”,都错写作“雲”,有一处连续漏掉四句17字,还有完整内容不该分段二强行分段的7出,该分段却不分段的2处。作者落款中说自己“沐手”,一般沐手是恭敬的意思,恭敬的结果却是如此!这样的作品,竟然在评委的重重把关中,脱颖而出获奖。
当下全国范围的每个书法展览中,往往会有几万件投稿作品,评委要在短短的几天之内,评选出获奖作品。一件书法作品,几乎在少则几秒、多则几十秒的时间内,就被评委决定命运,评委根本不可能去静下心来稍微看看内容。当今书法展览比赛中,据称是有内容审读的制度和程序设计,但实际上形同虚设,在内容把关方面几乎没有门槛也不设防。很多入展甚至获奖作品中,错漏百出,如果一一标注出来,估计很多作品会体无完肤惨不忍睹。我们不能说是个别评委出于各种因素为错别x`字作品开绿灯,也不能说是评委根本审读不出来,也不能说都是书者不懂,也许有一部分是笔误。但是,错了就是错了,在信息时代,作品一旦公开发布,就再也追不回来了!铺天盖地的文化笑话,就是这样泛滥开来的。如果严格执行内容错漏淘汰的制度,书法展览的获奖结果将会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
       文化水平低下的事情,绝非只发生在书法展览中,还涉及著名文化机构和大学,已经成为一个可悲的社会现象。2011年,故宫博物院向北京市公安局赠送了写有“撼祖国强盛,卫京都泰安”的锦旗,对北京市公安局迅速破获故宫博物院展品被盗案表示感谢。“撼”字错用,被媒体称为“连小学生都不该犯的错”,招来全社会不亚于针对故宫安保水平的质疑。闹得沸沸扬扬还有深圳大学校徽事件,“深圳大学”四个字中错了“深圳”两个字,被书法家车帝麟指出,长期不见改正。在这种关乎学术品位和名誉的大事情上,连著名文化机构和学校都是始终一副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一般书法篆刻家的问题更是突出,前文《书而无礼》已经举过大量例子,本文再对事不对人举些例子:有书家把“八卦”写作“八掛”,有书家抄写《兰亭序》抄丢了一段浑然不觉。书家不知宋代私印“六一居士”主人是谁,竟然为数不少。有人抄某《绝交书》赠师友远行,有女弟子用情诗给老师赠行,实际上绝无绝交或相恋之意。许多书家写楹联作品,甚至是个人楹联作品集,上下联抄反了,或者正文抄错了,不在少数,只要稍微懂点格律都能发现纠正,楹联字数往往只有十数字,错误率简直是骇人了。
      举一个不太恰当,但很能说明问题的比喻:在《治安管理处罚条例》中,制作淫秽物品是违法行为,传播淫秽物品同样违法。书家在保持传统文化的纯洁性方面,是有社会责任的,自己制造文化怪胎,还容留传播文化怪胎,同样是有违社会责任的。
考古学家时常会发现历史上各个时代深埋地下的墓葬和宝物。千百年后,我们的子孙考古的时候,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地层,只能挖到大量的垃圾填埋场。而当后人审视我们这个时代的书法时,只能看到大量这种错漏百出、别字满纸的文化怪胎。这种作品,挂得越高,霉倒得越大,放得越久,越会遗臭万年。
 

抄书的手艺人
       近百年来,书法从文人的大众生活技能演变为小众专业艺术,而书法家则大多从文人蜕化为抄书的手艺人。
       在信息时代,人们掌握的知识越来越多,文凭越来越高,文化品位却越来越低。“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的诗意表达,变成了“我的爱赤裸裸”的歇斯底里渲泄。如果说当下书法作品中还有些许寄托书者情感的话,那也大多是借尸还魂的空洞情感。
       当代中国人大多对传统文化所知甚少,在文化界有很多人对这种人文素养的流失习以为常,把自己的无知归罪于别人的渊博。对于金庸小说中丰富的传统文化要素,葛红兵认为“金庸是炫耀自己的知识分子身份的‘贵族’,他迎合没有学问的人的学习要求,把诗、词、曲、赋这些古典文人的亵玩之物发挥到极致,半文半白的叙事语言,给大陆读者形成语体上的陌生化效果,以满足大陆读者的猎奇心理。”
       书家中也盛行奇谈怪论。所谓的书家们大多缺乏最基本的人文素养,对文史哲知之甚少。对于传统诗词曲赋,自己不学,还讥笑别人学,鼓噪别人不用学。有人说当今人写诗文对联写得不好没有什么意义,还不如不写,只抄录古人的诗文。他们确实想到了展示给公众的文艺作品,要达到较高的艺术水准。不过不知道他们否反思过,写得不好的诗词不要展示,写得不好的书法,为什么就可以招摇过市呢?理由恐怕就只有一个了,书家们都认为自己的书法将近达到了可与王羲之、颜真卿、苏东坡比肩的水平。他们这样是“严于待人,宽于律己”,对于他人的诗词作品苛求质量,对于自己的书法作品却网开一面。不少书法展览中,会看到经常有观众义愤填膺,指责书法作品别字满纸,书家无言以对,这是书法家们的集体耻辱!
       书家们又自视太高,觉得把字写得好看一点,就非常了不起了。二十世纪末,评选出了“二十世纪十大杰出书法家”,依得票为序分别是:吴昌硕、林散之、康有为、于右任、沈尹默、沙盂海、谢无量、齐白石、李叔同。这些大家,书法虽然是他们人生的重要部分,但是评其为书法家,只称颂他们的书法,是对他们的贬低,绝非尊崇。还有很多国学大师,比如马一浮,他们的作品远远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书法。启功先生曾说自己“无家可乘焉,”说书法和绘画只是自己的业余爱好,而教育才是自己的主业。沙孟海先生生前不乐意被人称作书法家,因为他首先是个学者。
       社会对于艺术家是不太公平的。文学家写作品,哪怕是区区二十字的五言绝句,每篇也都必须是不一样的,每次都是全新的创作。文学作品以字数论稿酬,书画家却以面积论润格。很多书法家有了一点点的风格和名气之后,便可以吃老本不断的重复自我,给张三李四王五都写同样的内容,结果大家都很开心,其结果必然是纵容了只会抄书的低能儿。不少书家知识结构片面,人文修养薄弱。堂堂书法教授,下笔白字,浑然不觉,不知句读,茫然无措;衮衮获奖书家,未娴小学,不谙文学,终身抄书,谬误百出。不少书家落款永远只会某某诗一首、词一首,连加几个字题写一句感想都力不从心,却丝毫不影响订单如雪片,润资滚滚来。书法圈的人热衷于争名夺利抢帽子卖作品,静下心来读几本书,学习一点传统文化的人不多,抄书匠们真的是被宠坏了。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当下书法不衡量文化,只考量技巧,恰恰技巧难以量化比较。所以当书法家的门槛太低,导致官员和富商们削尖脑袋也要往书法圈钻,敢拿毛笔写汉字,再鼓捣几个人吹捧,三两下就成为著名书家,好不风雅,又可运作利益输送,财源滚滚。
       当书法被从传统的国学土壤中剥离,按照西方学科体系和理论标准来衡量评判的时候,就被割断了“在地性”。表面上看,当下书法家们整天在写汉字,实际上是文化不高的一个群体,他们被抽走了精神内核,是一种可怕的“去中国化”,书法成为了行尸走肉,是很值得悲哀的。偏偏当下的一些书家,爱好轩轾前贤,妄言当今书法已经超越明清,真不知他们底气何来?
再这样下去,书法家们基本上会集体沦落为文化界的“芙蓉姐姐”了。

 
淋豆芽式的人才培养
        当今书法人才的培养,主要是有高校教育、书法协会组织和传统师徒相承三种形式。前两种模式的主要共同点,是出于政绩考量,力争在最短的时间内,让人成为所谓的“书法家”,这是典型的急功近利的“淋豆芽”式的人才培养。
        红杉、雪松等乔木,高度可达几十米,寿命可达几千年,但在其幼苗阶段,生长缓慢。《庄子》载“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在当下负责培养书法家的人眼里,这些奇木神树肯定不如豆芽,豆芽三天可上市,可以算作政绩,而他们是不会去管豆芽以后能长多高的。百年树人的道理,书法圈很多人都明白,可是很少人真正是按照这个道理去做的。
        当下书协认定书法家资格的方式,就是举办展览比赛,选定入展者授予书法家协会会员称号。其结果是,很多人学书法没几年,对古代汉语、中国历史、古典文学、书法史、历代书论、文字学等必须具备的知识知之甚少,仅仅通过参加一两次展览,就可成为书法家。这种文化含量极低的会员资格,就是使书法沦落、书法家斯文扫地,甚至成为笑柄的根本原因。现在从高校到书法协会对于书法人才的培养,以及专家媒体对于书法的主流评论,基本上都是只注重书写技巧,很少真正顾及书家的综合修养。
        近几十年来,高校书法专业在技巧复兴方面确实功不可没,但逐渐走向另一个极端,把书法玩成了玄而又玄的技术形式学。书法教授们用西方美术学的一堆堆概念和名词包装涂抹自己,这些事情因为祖先没搞过,自己才是创新。尤其是当书法成为专业之后,更需要这样,书家有意无意的站到“反智主义” (anti-intellectualism) 的地界里,要坚决自觉地区别于其他学科,你玩你的文史哲,我搞我的书法、抄我的书,大家在各自的地盘里作各自的主,当各自的专家,井水不犯河水。大家习惯于用社会分工和学科体系的分化来做挡箭牌,人人都习以为常。文学、历史、哲学专家和书法家们的文化功底和人文素养,彼此都是残缺的,因而彼此都心照不宣,五十步不用笑百步,所以谁也不要评论谁。
        我决不反对学习吸收其他文明的精华,但是搞中国书法的人,不读自己的经史子集,对于影响本民族艺术的经典著作一知半解甚至一问三不知,却热衷于读西方艺术著作,喜欢拿别人的只言片语炫耀高深,那就是舍本逐末,是瞎扯胡勒勒。持这种观念的人,在中国当下高校书法专业的教师中不在少数。书法专业设置在美术学院,在几十年前刚开始的时候,是有当时的客观条件的,那时的导师都是饱学的前辈,能带好学生。而现在的美术书法专业,竟然放低文化考试的要求,导致很多学生是因为文化差才来学美术学书法。中国书法和西方艺术其实完全是两个体系,互相之间基本没有关系,书家学不学外语,根本不重要。但是书法研究生、博士生考试,外语摆在重要的地位,却不考古代汉语,真不知教育部的人是用什么思考的。书法博士王客说,自己多年的考博史,就是和外语拼搏的血泪史。种种这样的严重问题,在当今教育体系中积重难返,在短时间内恐怕难以解决。


分与合
       中国的传统文化是自成体系的,传统文人的知识结构是文史哲一体,传统国学者很多都是横亘多领域的专家。王国维先生集史学家、文学家、美学家、考古学家、词学家、金石学家和翻译理论家于一身,生平著述六十多种,批校的古籍逾二百种,在多个学科领域都取得了第一流的成就,成为中国乃至东亚的顶级学术大师。这种学者在当今中国是不可想象的,也不可能培养出来的。
       当今中国的学科体系,是近代以来丧失了文化自信和话语权之后,按照西方和前苏联的标准设置的。文学、历史、哲学、艺术等分设为不同专业,互相之间联系不密切。这种学科设置导致传统国学支离破碎,学者人格精神分裂。研究文学的,有人不能释读繁体异体字,有著名学者看不懂古代名人手稿的行草字;搞书法的,很多看不懂古诗文;搞诗词对联的,写不了字。中国文化处于这种状态,对西方学术有什么损失?对于我们自己被肢解的文化,绝非正常状态。
       20世纪以来,私塾被当做是落后的象征。20世纪末,中国最后一个私塾因为塾师年事已高,宣布关闭的时候,媒体齐声欢呼。私塾也许教不了学生理科知识,但是能教给学生完整对待传统文化,教会学生做人。很多学校却只会给学生灌输知识,把学生培养成了应试做题机器,还互相沾染了拜金炫富攀比的陋习,唯独难以教学生做人的道理。其实不必要走极端,学校教育和私塾教育本来可以互相补充的。当今高校和民间自发的各种国学班、读经热,可以看做是对国民教育的一种反思和补充。
       2002年,汤一介先生提出:“有自己文化传统的国家,而且珍惜自己传统的国家,才是有希望的国家。”在别人的体系标准下发展自己的文化,短时间内也许会有助于双方交流,博得对方的表扬,长时间来说会丧失自身的话语权,进而丧失自我的特性。中国文化必须要有以我为主的自主战略,而不是让自己挤到别人的体系中去,成为别人的分支。
       当下中国,尤其是书法圈很多人都认为传统文化体系的分裂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们已经回不到过去的体系了,但我不这样想。现在逐渐有一些有识之士呼吁,中国艺术应该有自己的体系,应该和国学融合在一起,比如书法应该和国画、古琴,乃至古典文学等在一起,成立单独的中国艺术院。随着近来中国综合国力的迅速提升,在诸多同仁的共同努力下,历经百年沧桑沉沦的传统文化也在日益恢复活力。中国文化在今后几十年内一定会复兴,传统文化各个分支一定会重新融合,一定会恢复自己的体系和话语权。这个时代大势,是一定会发生的。
        对于书法家来说,察于未形,而不是昧于既彰,将决定着书法家个人能走得多高,走得多远。


转自中国书法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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