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雪下了一整夜。公鸡叫了三遍,院子里的雪把窗户纸映成灰白色。苦妮儿悄悄地起来,开开屋门,低声自言自语道:“好大的雪,有拃把厚。”随后就听见她开大门,拿扫帚,“刷拉刷拉”扫雪的声音。程兆兰喊熟睡中的端阳:“小儿,快起,起来帮你娘扫一会儿雪,就该上学去了。”端阳轱轳爬起来,急急忙忙穿衣服,说:“雪下大了?那我得早去上学,带上扫帚好扫雪。”程兆兰也起来了,苦妮儿说:“娘,天这么冷,你不多睡一会儿,起这么早干什么?”程兆兰说:“你扫大门外头,院儿里,我扫。”苦妮儿说:“你脚小,‘出溜’一下滑倒,摔一下了不得。你不用管,我自己扫。”程兆兰说:“不碍事。我加小心就是。”娘几个扫了一阵,苦妮儿说:“娘,你放下扫帚,别扫了,过来扶着梯子,我上去扫扫屋顶。”这一带庄户人家住的房子都是平屋顶,下了雪要扫干净,防止积雪缓慢融化,损伤房顶。程兆兰说:“挺滑的,你别上去了。吃完早饭,我让杏儿他大大给咱扫扫。”苦妮儿说:“别老麻烦人家了。你放心,我扫得了,没事儿。”端阳扫完了大门外头路上的雪,背了书包,扛着扫帚,要去上学,见娘爬梯子上房顶,停下来问:“娘,你行吗?”娘说:“奶奶扶着梯子,一点儿事也没有。你快上你的学去。”端阳迟迟疑疑,一步一回头地走了,走出家几十步,见娘已经上了屋顶,正在小心翼翼地用扫帚往屋后头扫雪,他知道娘不会出事,但还是十分担心,觉得自己的小腿肚子在一阵阵抽紧,朝北边看,庄里也有人在扫屋顶了,但都是男爷们儿,扫屋顶的,只有娘一个女人。灰蒙蒙的天底下,高高的平屋顶上,娘显得那样瘦小,单薄,娘太苦了,奶奶也苦,端阳的两只眼潮乎了,眼泪掉了下来。端阳不怕爬高上梯,为了帮娘捋榆钱,采树叶儿,多高的树他“突突”地一阵就爬上去,娘在下边让他“小心”,他还像大男人那样嫌娘“事儿多”,可是,他还小,腿不够长,爬梯子上房顶,他还不行。他怨自己长得太慢了,盼着自己快快长高了,像上房顶,去井上打水这样危险的活儿,都不让娘干了。端阳一边回头看,一边往学校走,远远地,他看见娘扫完了比较高的北屋顶,去扫矮些的小饭屋顶了,不再为娘担心,快步朝学校走去。路上雪很深。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很深的“脚窝儿”,脚底下“格格支支”地响着,不为娘担心了,他这才注意到,自己一路踩出的脚窝儿,像老姥娘手里摆弄的珠子一颗颗摆在雪路上,曲曲弯弯,像说书人讲的长蛇阵,端阳觉得很好玩儿。走到离学校不远的地方,他见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儿在路上扫雪,到了跟前,才看出是兆运舅老爷和守梅表姑,舅老爷在前边用铁锨铲,表姑在后边用大扫帚扫,雪多,一会儿就积得很厚,表姑手里的大扫帚条子被雪撅得弯成了半圆形,舅老爷低头弯腰十分卖力,表姑很吃力。端阳走上前,说:“舅老爷,梅姑,是你们在扫雪啊。”舅老爷直起身,笑着说:“小儿,这么早就来上学了。村里于连长昨天通知的,除了原先该扫的路段儿,学校附近这一段路下了雪也归我扫,学校北边那条路让柳秀英和路作荣扫。你表姑也来帮我,我不让她来,她非来不可。”梅姑好看的小团团脸儿干活儿累得红扑扑的,带点羞色,笑盈盈地说:“端阳,你上学来得真够早的,又得是全班头一个到校。”端阳笑了,说:“班里俺几个小男生比赛,看谁到校早。今天我特为早来,好打扫雪。”端阳转头对舅老爷说:“时候还早着呢。我正好扛着扫帚,帮你扫一阵,再去上学也晚不了。”舅老爷说:“小儿,可别。人家村干部讲过,四类分子干这些活儿,是劳动改造,不许让家里人替,也不让人帮忙。”端阳说:“现在天早,我帮着扫一阵,也没人看见,没事儿。”舅老爷说:“可不行,万一让于连长那些人看见,就是我的毛病,我就得挨难看。对你也不好,你得跟我划清界线。你麻利地去学校,闹个头名,到学校就扫雪,当积极分子。也快扫完了,一会儿我让你表姑也走。”端阳走到梅姑跟前,梅姑把扫帚放到胸前,攥攥端阳的小手儿,说:“快走吧。小手儿冰凉,都冻肿了。”端阳心里一阵热乎燎辣,梅姑比他大四、五岁,他们还是一个班儿的同学,她自来特别喜欢端阳,端阳也觉得她特别亲,老人们说他娘俩儿轧缘儿。跟梅姑在一个班儿里念书,端阳特别高兴。他觉得,他书念得好,其中一个原因,是觉得梅姑在看着他,他得把书念好了,好让表姑高兴。土改以后,班里孙大旺他们几个坏小子,没人心眼儿,欺负表姑,他看见她委屈难过的样子,心里特别难受,有一次,孙大旺又欺负表姑,端阳跑过去替表姑解围,被孙大旺揍了好几拳头,为这事,赵林老师把孙大旺批评得很厉害,对端阳说:“周恒顺,如果程守梅不是你亲戚,你还会帮她吗?”端阳说:“那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男生欺负女生。”赵林老师说:“这就对了。人要一辈子有一颗善良之心。”过了不长时间,梅姑就退学了。梅姑临走那天,端阳陪她去跟赵林老师道别。赵林老师说:“情况特殊,不上(学)就不上吧。人一辈子,不如意的事十之八九,你们长大了,才会明白。”端阳觉得赵老师脸上罩着厚厚的愁云,他心里一定也很难过,他竟说“人一辈子,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是不是太悲观了?有那么严重吗?现在是新中国,新社会了,“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会好得多吧?赵老师的话,端阳记了一辈子,事实是他和他的亲人、亲戚们的经历比赵老师说的还要糟得多。那天梅姑是哭着向赵老师鞠了个躬,哭着离开老师的屋,低着头,哭着跑出学校大门的,端阳追上去,送梅姑走了老远,被梅姑撵回了学校。梅姑退学后,有一天,端阳来上学,他老远看见梅姑站在学校附近那大汪边上,不错眼珠儿地看着一个个小学生,男孩儿,女孩儿往学校大门里走,梅姑那眼馋、羡慕的样子,让端阳心里好难过。老姥爷、舅老爷是地主,梅姑就连上个小学都不行吗?这是合理的吗?端阳知道这样的问题,罗校长、赵老师也解答不了,他一个孩子家,哪能想明白?现在,见表姑帮舅老爷扫雪,他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滋味儿,他鼻子发酸,想掉眼泪,甚至想拽着表姑一起跑着去学校,找校长和赵老师,非上学不可。但他知道,那是他不可能办到的,他只好懂事地说:“梅姑,我去了。”端阳离开梅姑往学校走去,走出去没多远,就听见有人咋唬—是村里的新干部、民兵连长兼治保主任于二车的声音:“程兆运,天都大亮了,这条路还没扫完?学生来上学,滑倒,跌倒汪里,你负得起责任吗?快点扫,别磨蹭。想找难看是怎么的?”端阳听见舅老爷说:“于连长,你起得早。天还不晚。鸡叫二遍,我就来扫了,雪厚,昨天下午放学学生们都给踩实了,得拿铁锨铲,扫不快,我怕耽误学生走路,叫守梅来帮着扫,你别生气。我紧溜溜地扫。”端阳想,于二车也知道舅老爷扫雪很卖力气,扫得并不慢,但他来检查,一定要嫌乎,指责,挑毛病,甚至骂骂咧咧,凶声恶气,因为这就是他的“工作”,他需要这样显示职权和官威,当然还因为舅老爷是地主分子,只能服服贴贴。
端阳放学回来,见弟弟小石头儿正在大门外雪地里用小铲子铲雪玩儿,小脸儿冻得通红,他跑过去,要领他回家吃饭,小石头不愿意,端阳弯腰把他抱起来,硬把弟弟抱了回来。吃饭的时候,端阳说:“奶奶,我去上学,见俺舅老爷和俺梅姑在路上扫雪,我想帮他们扫一会儿,他们不让。我走了不远,听见于二车噢三呜四地熊把俺舅老爷。”奶奶说:“你舅老爷、江家大儿媳妇柳秀英、还有你作荣四大爷他们几个人都戴上‘帽子’了,还有村里几个干过伪事儿,跟着国民党、江繁祺干过的,戴了‘帽儿’,都得劳动改造,好天扫大街,下了雪扫雪,平常日子村里叫上,就得去出‘义务工’。”端阳问:“什么是‘义务工’?”奶奶说:“咱也不懂的,是如今的新名词儿。反正就是干活不给工钱,连口水也不给喝。”正趴着头吃饭的石头儿突然抬起头来,说:“奶奶,俺舅老爷和那几个人戴上帽子,那不好吗?天冷了暖和,要是有护耳朵扇儿更好了。”一家人都笑了,奶奶说:“人家说的不是真能戴到头上的帽子。还‘暖和’,冻不死。”石头儿呆呆地看着奶奶,说:“那是什么‘帽子’啊?”奶奶笑了,说:“这小黄黄,奶奶也说不明白。”娘说:“别打破砂锅璺(问)到底了,大了就知道了。”石头不说话了,低头吃饭。苦妮儿说:“俺舅真冤。这土改,要是江繁祺不跑,狠治治他,还是那么个理儿,这倒好,父债子还,把个江老大砸打死了,他老婆还戴了帽儿,这娘们儿也够冤的。更别说俺舅,作荣四哥这些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了,老辈儿传下来的地、房子,拿出去就拿出去,人家又不敢说个‘不’字,再这样使作人,弄得人还不跟只狗,这个法儿,真不知道上头那些能人怎么想来。真出奇。”奶奶说:“一个朝代一个王法,兴么是么,也不为出奇。端阳,大人说的话,你到学校里可不能乱说。”端阳说:“奶奶,我懂。俺罗校长讲过,学生要站在贫雇农立场上,孬成分家的孩子也要跟老的划清界线。像俺梅姑帮俺舅老爷扫雪,就算划不请界线了。她反正也不上学了,划清划不清的呗。”娘说:“别说的叫人笑了,亲爹亲闺女,一个锅里吃饭,一个院里住着,怎么划?这些人真是想点么是点么。”端阳说:“奶奶,咱一块在村公所外头场里看《白毛女》,那个黄世仁,还有他那个狗腿子穆仁智,太坏了。那样儿的,谁都恨他。可是,像俺舅老爷、作荣四大爷这样的地主、富农,心里就划不清了。今天早晨,全村人都还在睡觉,天那么冷,俺舅老爷就在那里扫雪了,我觉得他还有俺梅姑好可怜,我还想帮他们扫哩。在学校里听老师说的也在理,可是到真事儿上,见着真人儿,就糊涂了,也就划不清了。”奶奶说:“划不划的,在外头别乱说就是了。”娘说:“黄世仁那样的地主,一百个里不知道有没有一个,像俺舅跟作荣四哥这样的,还不就是个庄户人,就家里地多,也跟黄世仁一样对待,这个办法儿不合理。娘,你像咱家,还亏了俺大大把家败了,要不也得是地主。”奶奶说:“那可不怎么着。那我也得上台子挨斗,戴上帽子扫大街。端阳,过年请你爷爷来家,得好生谢谢他。”端阳认真地点头答应:“好,到时候我多给俺爷爷倒两盅酒。”奶奶说:“可别,你爷爷再喝醉了。”奶奶吃完饭,说:“不说笑话了。石头他娘,原来说的今天你去酸枣岭找那个郭有江问石头他大大的事,路上雪这么厚,就别先去了,改天雪化化再去吧”娘说:“不行,得去。不去问问心里拱拱得难受。昨儿个你跟端阳上方庄,我没去成。今天说什么也得去。雪不下了,路上有雪比有泥还好。再说,路上总得有人走出的路眼儿,我慢点儿走,没事儿。”奶奶说:“愿意去就去吧。”端阳说:“娘,我上学校找老师请假,跟你作伴儿。”娘说:“昨天上方庄耽误一天了,今天别再缺课了。你又不能用小车儿推着娘,也不能背着娘,你跟着去,我也得一步步走,一样是那些路,不用你去。”端阳说:“娘,你一个人去,路上可得当心,慢点儿走,省得出汗,着凉,路过别的庄儿,小心狗,它要咬,你别跑,越跑它越撵你,蹲下装着拾石头砸它,狗就吓跑了。甭管人家说什么,早点儿回来,免得摸黑儿。”娘说:“好了,娘还用你嘱咐。快刷刷碗,去上学吧。”端阳收拾了碗筷儿刷了,去上学了。娘说:“石头儿,在家别乱跑,外头有雪,路滑,奶奶脚小,没法儿撵你。”程兆兰用绒布包了两个小米煎饼,让苦妮儿带着,说:“晌午到饭时儿,问人家要口水喝。甭管人家怎么说石头他大大的事儿,你也得吃这俩煎饼,要不你怎么往回走这二十里路?”苦妮儿说:“那几个煎饼是我特意烙了让你吃的,我带个菜饼子就行。”娘说:“天这么冷,那菜饼子得冻成冰块子,你怎么吃?你听话,别让娘挂得心慌。让你带什么就带什么。快走吧。”苦妮儿用济南三姨家给的围巾把头和脖子包得严严实实,把煎饼揣到棉袄里头,就上了路。出了庄儿,坡里白茫茫的,一眼望不到边儿。如果不是路边有蹦蹦星星地长着的杨柳树,还有路两旁的小沟,真分不清哪是路,哪是庄稼地。酸枣岭在榆树村东边,相隔二十里路,是个依山傍水的小山村。让苦妮儿说着了,不知道是谁已经在路上踩出了一溜脚印,苦妮儿亦步亦趋地踏着这些脚窝儿往前走,轻快很多。走了一大会子,起风了,是西北风,苦妮儿往东走,正顺风,那风一霎比一霎儿大,苦妮儿被风刮得不由自主地往前跑,走得快多了。西北风吹得脊梁上冰冰凉,像灌进了凉水。苦妮儿走了好一阵,腿酸了,脚也疼,但她仍然不歇气儿地、跌跌撞撞地咬着牙朝前奔。前天,庄里郭有珍来他们家跟苦妮儿说,她去酸枣岭走娘家,那村里回来了一个复员军人,她的一个本家哥哥,叫郭有江,是跟周继业同一批抓壮丁走的,后来投了解放军,打仗受了伤,把伤养好了,回家了。你还不快去找他打听打听你那口子的下落。苦妮儿当时就坐不住了,恨不得立即就去酸枣岭,可是天太晚了,昨天老婆婆和端阳上方庄吊丧,苦妮儿得在家看小石头儿,没捞着去。苦妮儿急坏了,今天别说路上有雪,西北风刮得凶,就是天上下雹子也得去找这位郭大哥问问。孩儿他大啊,跟你一起走的,人家回来了,你怎么就不回来?就是实在回不来,也该让人家捎个信儿来吧。即便迭不的写信,捎个口信也行啊,莫非你已经……苦妮儿又想,别胡猜乱猜地埋怨他了。他还不愿意回家?他还不想给家里捎信?他一定是遇到难处了。他在外头一准是受难为了,都怨爹娘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儿,农村里的姑娘本来就苦,我又叫苦妮儿,那不是苦上加苦,苦到顶点了?还连累得继业哥也受苦。继业哥,我跟了你,苦是苦,可是就算到了今天这步田地,我也不后悔嫁了你。打小我就喜欢你,看着你处处下里都好。跟你,当你的媳妇儿,我是心甘情愿的。我过了门儿,咱俩光知道好,不知道闹。你不用说没戳过我一指头,咱俩就不记得红过脸儿。你答应了江家,替江家老大当壮丁,我嫌你,怨你,那是我舍不得你走。我知道,你也是被逼无奈,人家江家势力大啊。从打我从周庄儿嫁到榆树村,婆婆跟周庄干娘一样疼我,端阳和你走了后生的石头儿两个孩子让人舒心如意,家里虽然贫寒,但几家亲戚多有帮衬,石头他大,再难再苦,我不后悔,不败劲,把孩子拉扒大了,俺和咱娘就熬出头儿了。……可是,家里少了你,就缺了多大半天啊,你到底怎么了?你到底在哪里啊?苦妮儿想着心事,后头西北风吹着,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两三顿饭时的功夫,酸枣岭快要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满天的乌云跑得无影无踪,天空像被清洗过一样,蓝得晃眼,格外新鲜的大太阳照着坡野,雪地,洁白的雪闪着耀眼的光。风还在刮,路旁和村里光秃秃的树枝挂满白雪,像银条琼枝,在风中摇曳,苦妮儿抬头看看,太阳在正南方,天晌午了,她朝前望去,看见一拉绺儿一座座高低起伏的山岭,最近处一个山坡上,依着地势,高矮错落地散布着几十户人家,一座座低矮的,干插石头墙、起脊山草顶儿的房子,都顶着厚厚的雪,从烟囱里冒出灰黑的烟,刚露头儿就被大风“撂倒”了,蜿蜒散去,有牛“哞哞”叫,狗“汪汪”咬,公鸡“喔喔”啼的声音次第传来,在风中飘曳,苦妮儿不由有些兴奋,紧走一阵,来到庄儿跟前,顺着已经扫了雪的,弯弯曲曲,一步比一步高的山路,气喘吁吁地往村里走,走了一大会子,进了村子,在一个崖头上,站着一个拣干柴的老头儿,戴老毡帽儿,胡子、眉毛上都结了霜,苦妮儿想,我反正也一样,额上的头发和眉毛都变白,成“白毛女”了,她抬手擦擦头发、眉毛,往老头儿跟前走了走,喊声“大爷”,问他郭有江家在哪里,老头儿说:“跟你说了,你也不好找,俺这小山庄儿,没个正街道,不成绺不成排的。我领你去吧。这会儿他应该在家。”苦妮儿说:“大爷,你老人家心眼儿真好。”老头儿说:“你别喊我‘大爷”,你看我胡子眉毛白了?那是霜。我这个人过得日子苦,老相。你喊我‘大哥’就行。什么‘心眼儿好’?这还算点儿事?俺这种小山庄儿,轻易见不着外头的人儿,见了人亲。你找的这个郭有江,是我的一个叔伯兄弟,你见了就知道,心眼儿没这么好的。民国三十五年让国民党抓了壮丁,当了‘国军’,也是时气好,叫解放军俘虏了,不孬,就窝儿当了解放军,打仗挂了彩,治好伤,复员来家了,还成党员了。不赖。心眼儿没再好的,在外边闯荡这几年,更是大人大气的了。就是家里穷,两个老的早早地没了,走以前没混上个媳妇儿,这回来还是光棍一条,自己吃饱,全家不饿。这不回来后村里给了他好几块地,眼下还住在他当兵前的小趴趴屋儿里,开了春,区里村里就给他盖屋—孬好不济,也是有功之臣。俺这兄弟算是时来运转了,就还缺个做饭的。”苦妮儿心想,这老哥话真多,也不问他,就“突突突”说开说开,八成是山庄儿,轻易见不着人,见了人就说个够。老哥问:“你这个大妹子,八成也是有人上了队伍吧?这几天,四外庄儿里有好几个人来找他打听人儿的。”苦妮儿脸红了,说:“是俺小孩儿他大大,从那年叫人家弄着走了,这些年没信儿。”老哥一时无语,走了十几步,说:“大人物头子争江山,苦的是小民百姓啊。”苦妮儿跟着这老哥走到一个崖头下边,指着两间小草屋,也是那种乱石头墙,屋外没点遮挡,连个秫秸帐子也没有,老哥在屋外喊:“有江兄弟,有个妇道人家找你打听个人儿。”屋里有人应了声,老哥走了,苦妮儿走到房前,门儿开了,阳光一下泼洒进小屋,屋门口站着一个高高大大、端端正正的中年汉子,脸黑灿灿的,平头正脸,一看就知道是个本份人,穿一身半新的黄军装,把苦妮儿让进屋,说:“大妹子,你将就坐到那小板凳儿上,我这个家不像个家样儿。”一边说,一边给苦妮儿倒了一黑碗白开水,说:“先喝口水,歇一会儿,有话慢慢说。”苦妮儿想,刚才那老哥说的不假,这郭有江真是好人,忙接过水,喝了几口。中年汉子说:“妹子,你可能听说了,我就是郭有江,四六年让人抓了壮丁,当了国军,后来成了解放军,这不复员回家了。你打听谁?”苦妮儿说:“我打听俺孩子他大大。”郭有江笑了,说:“那你们是什么庄儿?你小孩大大叫什么名字?”苦妮儿脸有点儿红,不好意思地说:“我有点儿慌,糊涂了。俺是榆树村的,俺小孩儿他大大叫周继业。”郭有江听苦妮儿这样说,两只眼立时亮了起来,说:“哎呀,你就是继业兄弟家弟妹啊。我刚来家,才安下位儿,区里村里老找我,我正寻思着,上趟榆树村,找找你们,说说继业兄弟的情况,也看看老人。但又犹豫着,去好不好,怕给你们惹不素静。现在地方上,不管你是怎么跟了国民党干的,就说你是蒋匪军,家庭就是反革命家属。这样弄法儿,真不合适。可是,咱也没地方去说这个话,说了也没人听。”苦妮儿急切地问:“听大哥这话的意思,你跟他挺熟了,他到底是乍着了?”郭有江说:“那年俺被抓走,路上俺俩就认识了,到了部队上,没分到一个连队,但属于同一个团,两人断不了见面,俺俩对脾气儿,很能啦到一块儿了。老乡,命一样苦,相互觉得亲,有什么心里话,两人到一起偷偷说说,心里好受点儿。俺俩也商量过一块儿偷着跑回来,又怕抓回去给枪毙了。俺俩没再好的,说好要拜把兄弟,就是没磕头。他比我强,有家口,我家穷,父母死得早,光棍儿一条,没挂心事,他不行,常愁眉苦脸的,挂家啊。打仗这事儿,不是闹着玩儿的,枪子不长眼,它不问你好人歹人,谁碰上不是死就是伤。”苦妮儿忙问:“俺哥,你什么时候跟继业分手的,你好好儿地回来,他怎么了?”郭有江说:“是四八年冬天,淮海战役—国民党叫‘徐蚌会战’,国军败得很惨,死的,伤的,俘虏的,无其数,什么师长、军长、司令都当了俘虏。兵败如山倒啊。…我跟继业在一个阵地上,解放军把俺包围了,我正跟弟兄们一样举着手投降,一转脸,看见继业在不远的地方躺着,身上不少血,我想跑过去看看他,让一个解放军拽住了,我说,他是俺老乡。那解放军说,你别管了,我们有安排,他要是还活着,卫生队一定会把他抬走,给他把伤治好。我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可我是个俘虏兵,人家解放军拿着枪刺刀明晃晃地指着,我不能去啊。再说,我也知道那解放军说的是实话,如果继业还活着,解放军肯定不会丢下他不管。”苦妮儿急咧例地问:“大哥,那后来呢?你再没见着他?”郭有江叹口气,说:“我跟着解放军走了,很快就当了解放军,跟着大部队往南开拔,就不知道继业的下落了。我估摸着,有两种可能,一是当时继业就没命了,要不就是被解放军的卫生队抬走,治好了伤,也当了解放军,打仗阵亡了。不然,他那么顾家,解放这么长时间了,他不会不给家里来信啊。”郭有江哏哧一下,又说:“不对啊,要是牺牲了,部队也得来通知,家属得享受烈属待遇啊。我看俺继业兄弟八成是凶多吉少了。”苦妮儿听着,她知道她的继业哥没什么指望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头脑子胀得跟斗一样大,耳朵嗡嗡响,屁股下头小板凳好像在摇晃,眼前的东西连郭有江大哥都在围了她旋转,她恍然看到,周继业趴在一个崖头跟前,头歪着,满脸满身都是血。苦妮儿打了个冷战,身上在发抖。但她心里是明白的,她告诉自己,你是在别人家里,是来打听自己丈夫下落的,家里老的、小的在等你。她告诉自己,你是怎么了?不行,不能在人家这里昏倒,可不能在外头丢人现眼。她定了定神,端起跟前的黑碗,喝了几口已经冰凉的白水,脑子清亮多了,头晕得轻些了,她慢慢地说:“郭大哥,打扰你了,耽误你半天功夫,我这就回去,俺娘和孩子还在家里等着听信儿哩。”郭有江说:“妹子,我看你脸色不好,你跑了那么多路,听我说了继业兄弟这个情况,精神上打击很大。妹子,你得想开。摊上了没法儿。晌午了,我家里也没什么好饭,我下点挂面你吃了歇歇再往回走。”苦妮儿强使自己裂开嘴,苦笑笑,说:“我有带的煎饼,我吃不下,一点儿不饿,心里直反蹬。大哥,你别忙活。我再坐坐,喝口水,一霎儿就往回走。”郭有江又往大黑碗里倒了些热水,苦妮儿慢慢地喝了,又坐了一小会儿,觉得头晕得轻些了,心里扑腾得也差了,说:“大哥,我没事儿了,走了。”说着,就艰难地站起来,往外走,两只脚有些站不稳,郭有江说:“妹子,你行吗?我找辆小车,推着送你回去吧?”苦妮儿难为情地说:“大哥,那可使不得。我能行。再说,路上雪很厚,也没法儿推小车。我个人走,没事儿。大哥,要是你听见什么信儿,一定跟俺说声。”郭有江说:“这个,你放心,我也记挂着继业兄弟。我明天就上县武装部去查问,有消息我就去跟你们说。”
苦妮儿走出郭有江的小屋,沿着来时走的路往回走。回去的路上,是顶风了,路上的雪开始化了,有点打滑,山路高洼不平,苦妮儿十分小心地走着,这一步踩稳了,才敢迈下一步,她走得很慢。来到一个拐弯处,她一脚没踩稳,“扑腾”滑倒了,她想用劲爬起来,但正处在一个斜坡上,这只脚蹬地,那只脚又打滑,试了几次没站起来,她心想,我的娘,这可怎么办?她咬着牙,两手抓地,拼上命想爬起来,还是不行。突然,一双大手从旁边抓着她的棉袄袖子,把她拽了起来。苦妮儿一看,是郭有江,感激地说:“大哥,你这是……”郭有江说:“平原地的人走俺这山路,不习惯,路滑就更难走了。你走了,我怕你路上摔倒,就老远在后头跟着你。走吧,我再陪你走里把路,到了平地,你再自己走。”苦妮儿说:“我太没用了……这也太麻烦你了。”郭有江说:“说哪里话,别说你是继业兄弟的家属,就是别人,我是党员,复员军人,人家有难处,我帮帮,也应该。”苦妮儿不再说什么 ,赶紧往前走。郭有江说:“不要慌,别再滑倒了。”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会子,来到平路上了,郭有江说:“好了,往前都是平路了,我不送了,你慢慢地走吧。”苦妮儿回头看看郭有江,说:“大哥,累你了。”郭有江往回走了,苦妮儿想,这位郭大哥,真是好心人。她盯着郭有江的背影看了几眼,回头急忙赶路。渐渐西斜的太阳下,白茫茫、空荡荡的原野里,苦妮儿顶着西北风,在雪化了变得又粘又滑的路上艰难地走着。西北风越刮越凶,她得斜着身子,才能迈得动脚步,她得闭紧了嘴,要不风往嘴里灌,噎得喉咙疼,喘不开气儿。她来的时候,明知道八成不会有好消息,但她希望、盼着好消息,即便没有什么好消息,也得个准信儿,或好或孬,让她们一家人不再像吊在半空里时时悬着心。谁知却是这么个结果儿。郭有江给说的这情况,让她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让她从头顶凉到了脚后根。和来的时候不一样了,她的心是凉的,腿是软的,全身像被抽了筋,骨头散了架儿。但她得强打着精神,咬紧牙关,拼命往前走。她真想坐在这空无一人的雪地里,放开嗓子,大哭一场,哭出满肚的苦,满腔的冤,满胸的恨。天底下那么多的人,人家都在自己家里,守着热炕头,和和美美,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可是她苦妮儿为了打听丈夫的下落,在雪地里,在泥路上扑腾,摔跤,喝风。算了吧,死了心吧,别盼他了,别挂他了,别指望他了,这就是她苦妮儿还有娘她们一家子的命!周继业生就是苦妮儿的冤家!从此不再打听了,不再听不见风就是雨了,也不胡寻思了。一心掌正,为了老的为了小的,好生过日子吧。人怎么着都是一辈子。她这样想着,觉得脚底下有点劲儿了。她并着嘴唇,咬着牙,侧着身子,顶着西北风,喘着粗气,一步一步往前走。……二十里路,她走了几顿饭的功夫,到家时,天黢黑了,老远看见自己家屋里亮着昏黄的灯光,大门外边,端阳抱着弟弟,站在雪地里,看见她,赶紧跑过来,喊道:“娘,你可回来了,俺奶奶急坏了。”娘伸手抱过石头儿,石头儿“哇”地一声哭了,抽咽着说:“娘,我……寻思你回不来了……”苦妮儿的眼泪刷地落了下来。她一手抱着石头儿,一手领着端阳,赶紧进大门,灯影儿里,程兆兰颠着小脚儿,颤颤抖抖地迈下台阶,迎上前,说:“孩子,你可回来了,没把我挂死。快回屋。端阳,你快去给你娘倒碗热水,让她喝口,暖和暖和,喘口气儿。”苦妮儿说:“端阳,你扶着奶奶点儿。”苦妮儿放下石头儿,坐下喝水。程兆兰见苦妮儿眉头紧蹙,满脸愁云,两眼泪痕,知道一定是没得着好消息,也不打问,只说:“今天西北风这么大,回来得顶得厉害,累坏了。怎么带的煎饼又拿回来了,晌午也没吃点儿么?”苦妮儿说:“回来是顶得不轻,可是往那走挺省劲,让风刮得一溜小跑。……晌午时吃不下就没吃,心里有事儿,也没觉着饿。”苦妮儿又喝口水,对着婆婆,说:“娘,端阳他大大……”程兆兰说:“端阳他娘,是什么事儿,你尽管说,娘能挺住。”苦妮儿把郭有江的话学给娘听了,末了抽泣着说:“娘,端阳他大大是凶多吉少了……”说完埋头哭了起来,端阳听娘说着,已是满脸泪水,和石头儿兄弟俩趴到娘身上,齐声说:“娘,别哭了,别哭了。”程兆兰眼里含着泪,说:“端阳,你是咱周家的大男人,你先别哭了,再劝你娘。”端阳听话地直起身,拿手巾擦掉眼泪,又让娘抬起头,替娘擦泪。奶奶说:“苦妮儿,我的孩子,端阳他大大这也不是刚才出的事儿,咱难受死也不顶啥。他一天没准信儿,咱还是盼着。甭管怎么着,咱老少四口,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吃饭的时候,苦妮儿说:“这个郭有江大哥真是个好人,他见我心里难受,要给我做饭吃,我也不吃。怕路难走,我在路上跌倒,在后头老远跟着偷偷送我。我在一个下坡儿摔倒挣歪不起来了,他跑过来拽起我来,又送了我老远,到了平路上,他才回去。还说他上县武装部打听石头儿他大大的事儿,打听着消息来跟咱说。”程兆兰说:“人家记着跟继业的交情啊,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打这算认识了,咱不能忘了人家。”
晚上,快睡觉了,程兆兰说:“咱有咱的苦处。家里时运正好的,也说出事儿就出事儿。你继章哥不是要跟你守芝姐离婚吗?你干娘和守芝说什么也不依。怎么着,也不管老的和女的这边儿同意不同意,上级硬格硬地给断开了,家里她娘俩儿还不知怎么回事儿哩。你干娘她娘仨儿,这日子也难过了。”苦妮儿说:“听人家说,共产党得了天下,在外头当了官儿,家属在老家的,很多都离婚了,跟按一个命令办的似的,一个个跟喝了符儿似的,说离都离。”端阳躺在被窝儿里,还没睡着,说:“那俺小刚哥还上济南去念书吗?”奶奶说:“那就看你大爷给他找个什么样的后娘了。”端阳不作声了,他心想,天天说解放军共产党是为人民服务的,离婚的这些人怎么连自己的老婆都不给‘服务’了?他快睡着了,朦朦胧胧听见奶奶对娘说,听庄儿里你兆霖妗子那话音,说她闺女离的这婚,里头还有点岔头儿,办的不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