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刚上完大学一年级的女儿在读西蒙•波娃的《第二性》。她说,她想要在事业上跟男性一样成功,最好比男性还成功。她想了解为什么很多女性特征在职场上被视为劣势或弱点,也好奇为什么顶尖大学里明明有那么多女孩子,女性在社会顶层却如凤毛麟角。因为这些问题,她对女权主义产生了兴趣,想看看女权主义的鼻祖都有些什么高见。
我对《第二性》十分敬仰,却没有拜读过。依我看,女儿这些粗浅的问题,应该直接到Sheryl Sandberg 的Lean In中去找答案,大概还更能收到事半功倍、立竿见影的效果。追根溯源到西蒙•波娃,实在是舍近求远,牛刀杀鸡,小题大做。但无论如何,女儿的阅读选择,让我对她以及她的同时代人的女性意识产生了兴趣。每一名女性对自己价值的认识和对自己理想人生的规划,都是受她成长的社会和时代影响的。比方说,我们这一代人是在“妇女能顶半边天”、“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的口号中长大的。从小的灌输和教育,造就了我们锋芒毕露、咄咄逼人、不让须眉的性格。身边的女性朋友,只要是大陆来的,个个都身手不凡。虽然大家天性各有不同,人生追求可能渐渐从事业转向了其他方面,或者在岁月的磨砺下变得比年轻时温和敦厚,但骨子里那股争强好胜的心,还是时不时会冒出头来,就像院子里除也除不尽的野草一样。有一次,我和女儿高中足球队的日本裔队友Holly的妈妈聊天,问她Holly是否喜欢高中生活。Holly妈妈说,Holly喜欢运动,因此在高中玩得很高兴,但学习不是太好。“我的女儿嘛,能聪明到哪儿去呢,” Holly妈妈和和气气地说。这句话让我楞了半天,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但回味起来又觉得很清新,甚至有点温馨,像一床旧棉被盖在身上那么舒适。但这样的对话,在我和我的中国女朋友之间,绝对不能想象。
中国大陆的女权当然有点畸形。从缠小脚到半边天,像科幻片中的时间旅行一样便捷。表面看起来男女平等了,但人们的观念并没有变。重男轻女不仅依然在农村盛行,所谓受过教育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妈妈年轻的时候,就因为两个孩子都是女儿,得到过不少朋友同事的“同情”。这些同情显然让她很恼火,以至于我和姐姐长大成人之后,她都还时不时要抱怨两句。另一方面,共产运动本是摧残人性的,这一本质在妇女解放中也有所体现。但不管怎么说,这种外力强加的、空降式的妇女解放运动,或多或少还是促进了女性的自强自立,这一点还是不可否认的。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小时候的教育可能不全是坏事。这个感觉我在读Khaled Hosseini的小说A Thousand Splendid Suns时也有。动荡的阿富汗的每一个时代都是苦难的。但与军阀混战相比,与塔利班相比,苏联统治的时代还好一些,至少对书中的女主人公来说肯定是这样。
这个感觉最近更得到了强化。由于微信的风行,二十多年不见的大学同学又开始扎堆聊天,一些国内男生发表的对女性的看法让人跌破了眼镜。他们认为,有张长期饭票,把自己打扮得美丽动人,是女人最应该追求的目标。女性是感情用事、缺乏理智的,不适合在家庭之外的社会上生存。有限的教育资源,与其用在女孩身上,不如用在男孩身上。虽然他们的聊天有调侃的成分,而且每次都特地把我们微信群中的女生撇开,声明他们的观点对我们不适用,但他们骨子里对女性的轻视,对女性的独立意志和精神追求的贬低和否认,是怎么指天发誓也遮掩不住的。原来还以为,当年在清华园中遇到我们这些女生,或许会对他们的女性观产生一些积极正面的影响呢;现在看来,我们真是太简单,太天真了。我们的人生,跟他们认识的那些阔太太相比,一定是非常悲哀的。想到自己都已经被当成了反面教员,还自以为是人生楷模,我羞愧得恨不能钻到桌子底下去。
除了微信这扇窗口外,国内女性地位的倒退还可以从许多其他地方看出来。电视节目中的嘉宾经常发表一些赤裸裸地歧视女性的言论而不自知,报纸上的招工广告公然把女性排除在外,还有那个从古人的垃圾堆里捡出来的“富养女”的说法,居然在社会上所向披靡,得到了全中国十三亿人的一致认同,也是非常令人失望。所有这一切都让人意识到,脱下共产运动强行替我们穿上的男女平等的外衣,中国文化原本就是这副样子。想到自己险些在这些陈旧落后的意识的灌溉之下长大成人,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但自己做了半辈子的女强人,对中国文化中女性地位的低下也非常不满,其实也没有解放得那么彻底。生孩子的时候就动过留在家里带孩子的念头;现在年纪还不算老,却时时把退休挂在嘴上。虽然没明说,心里是很希望老公事业成功、多挣钱的。如果先生非常成功,即使自己的事业一般化,好像也得到了某种弥补,人生也不算太失败。在这些事情上,男女还是有些差别的。比方说,我经常跟老公说,你再多干几年,我先退了。而他虽然也恨不能天天打高尔夫球,断然不好意思拍着我的肩膀说同样的话。
而且,随着年龄的增大,对男女天性的不同也感受越来越深。小时候好强,越是身边的人喋喋不休地说女孩子不行的专业和科目,就越是要去做,而且确实比男生做得好。如今没人跟我唱对台戏,不受任何限制了,发现自己真心喜欢的还是一般被认为女性化的东西。虽然在高科技行业工作,却不管怎样兢兢业业,都不能对新技术激发出足够的兴趣。看电视时,我喜欢烹调,旅游,时尚,先生却喜欢飞机大炮,冰天雪地,赛车打猎;看电影时,我喜欢剧情片,情感片,喜剧片,先生却喜欢科幻片,动作片,战争片。我们的不同品味,正好符合社会对男女角色的期待。
Sheryl Sandberg等人致力于帮助女性在事业上获得成功,因为不管是在社会环境中,还是每一个女性的内心世界里,都存在许多阻碍女性获得更大成功的因素。这个女性的内心因素尤其有意思。虽说欧美发达国家的妇女解放运动已经如火如荼地进行了几十年,几千年男性占主导地位的社会所形成的文化还是根深蒂固,渗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不知不觉地影响着我们每一个人。比方说,就像我小时候一样,美国女孩子也难免听到过诸如“女孩子数学能力比较差”之类的说法。一旦被这样的观念洗了脑,在数学上遇到挑战就容易气馁和放弃。而这只是无数个关于女性的刻板负面印象之一。可以想见,女性要成功,需要挣脱无数类似的对自己的负面看法的束缚,比男性要难多少倍。
对Sandberg等人的努力,我当然是非常支持的。但我也必须承认,做一名女性虽然成功要难一些,也不是全无好处,因为与男性相比,我们面临着比较小的成功的压力。如果不想干事业了,还可以退一步回到家里,做贤妻良母,相夫教子。而对这种选择,自己的内心,以及社会和家庭,都比较容易接受。曾经在电影里看到过这样的情节:一个妈妈出去找工作,被问及有无工作经验。妈妈先是语塞,继而掷地有声地说,有,我在过去十年里都在领导一群孩子,操持一个家。她然后细数这份工作的复杂性和挑战性,义正辞严地指出,如果这份工作她都能搞定,世界上没有哪份工作在她的能力之上。雇主为她的雄辩所折服,把工作拱手送给她,于是花好月圆,皆大欢喜。这个俗套的情节我看到过不止一次,每次看了都想笑。不是说母亲和主妇不是伟大而艰巨的工作。我也是母亲,也操持家务。这份工作的重要性不可低估,其中的辛苦和困难没有做过的人也难以想像。但在家里做母亲,做妻子,跟在职场上打打杀杀完全不是一回事。而做女人占便宜的地方,就在于职场不是唯一的出路,我们还有留在家里这一选择。当然男性如今也有这个选择,但毕竟还是难一些。因为这个原因,也因为女性比较美丽,又有女性的敏感,我从来没觉得做女人吃了亏。如果有来世,如果来世可以选择自己的性别,我还是会选择做女性。
部分是出于这个原因吧,生孩子的时候我很想要女儿,也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女儿。但在男女平等或不平等这个话题上,我并没有对女儿特意进行什么教育或点拨。我既没有鼓励或制止她穿粉红衣服,玩芭比娃娃,也没有告诉她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孩子自己的独特想法是世界上最珍奇的花朵,我们做父母的应该珍惜,欣赏,小心呵护。除了少数最重要、自己最有信心的价值观之外,应该避免把自己的意志和观点强加到她身上;另一方面,我对美国社会的开明、公正还算有点信心。虽然在男女平权方面还有很多要改进的地方,但至少在表面上大家还是有共识的,就是女性应该得到平等的机会。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女儿应该会像所有同龄的男孩和女孩一样追逐自己的梦想,不会因为自己是女性就有不同的想法,或人为地对自己加以限制。
这个假设看起来还是对的。女儿刚上高中时,有一次我们在一起谈论职业选择、赚钱、谋生、成功等话题。谈到高兴之处,我一不小心把藏在心底的一个想法说了出来:女孩子至少还有一条路,就是嫁一个养家糊口的老公,这样就不用亲自去赚钱,而是可以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女儿听罢,立刻拉下脸来,说她完全不能同意这个观点。为了不被她鄙视,我以后再没提过这回事。
但我心里是没有放弃这个想法的。我当然赞成女性有自己独立的生活。旧时代的女子没有经济独立的可能性,被局限在家庭和婚姻里,酿成了很多悲剧人生。与她们相比,现代女子可以走出家庭,走上社会,释放潜能,实现抱负,体验成功,非常幸运。我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对女儿当然也有同样的期许。但我还是固执地认为,女儿也不必把另外一条路完全堵死。她现在年轻气盛,不会认识到这一点——或许她一辈子都不会认识到这一点,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万一有一天她累了,想换一种活法了,我希望她还可以走另外那条路。
现在女权主义者的名声似乎不太好,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生怕这顶帽子扣到自己头上。其实如果只是要争取女性的平等权利,我看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但因为这个社会作为男权社会的时间已经太长,很多男女之间的不平等已经密密实实地织进了我们的文化机理,要全部纠正过来,有时候会纠缠于一些细枝末节,难免让人觉得斤斤计较,小家子气。况且男女有别,平等不等于完全相同。如果想要完全相同,当然也会闹出一些笑话。
女儿对我没读过《第二性》感到难以置信。怎么可能?Michael Pollan 的书你每一本都读,西蒙•波娃你却没读过?我只能老实承认说,是的,最近这十几年,The Omnivore's Dilemma,In Defense of Food,Cooked等话题,确实比“女权主义”听起来更有意思。但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在女儿要走上职场,现在女儿对女权主义产生了兴趣,因为爱屋及乌的关系,我大概也该读《第二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