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一九七一》 第一章 回城

知青, 医生, 留学生,科学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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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回城

一九七一年, 董三明十三岁。 那年, 他就独立门户, 自己过日子了。
一年前, 董三明一家, 坐着供销社的马车, 从县城下放到了五十里以外的王家窝棚, 插队落户。 那时, 他父亲已经从 “牛棚”里解放了出来, 不再是牛鬼蛇神, 不再是黑帮, 而是光荣的五七战士, 随即便被发送到了五七干校, 继续接受锻炼。虽然身份不一样了, 但待遇其实差不多,只不过是在五七干校吃饭管够。 他父亲不是走资派, 在县委机关里, 他只是个小职员, 但机关里按比例要揪出几个坏分子, 以显示文革运动有了成果, 便给他定了的罪名, 地主翻案分子,只因为他以前曾给老家写过信, 有求重新审理当年错划的家庭成份。
王家窝棚是个出了名的穷地方, 讨不上媳妇的光棍特别多。这里的人很多是闯关东的外来户, 投靠更早年闯关东的乡亲好友, 而每次政治运动, 都会伴随着一茬又一茬的关外来客。 王家窝棚穷,但好歹还能喝上稀的, 而关里更穷, 闯关东到关外是为活命。村子里几年前从山东来了个讨饭的年轻女子, 二十岁出头,投奔她的一个远房亲戚, 但没想到那位亲戚几年前就离开了, 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姑娘绝望了,走到村头的一棵老榆树下,满脸是泪,不想活了。在村里人的劝说下,她答应谁能收留她, 就给谁做媳妇。生产队里喂马的老光棍,四十多岁, 叫王有银,收留了姑娘, 一年后, 生了个大胖小子, 日子过的挺美满, 可又一年后的夏天,王有银锄完地下工回来,听见孩子在炕上哭闹而媳妇不见了。在孩子的枕头上, 媳妇留了个纸条, 说对不起他,给他生个儿子作为补偿。原来这女子在山东还有家还有丈夫和孩子, 因为成份不好, 受不了一次又一次的批斗, 来东北是为了逃命更是为家里人省一张吃饭的嘴。
三明一家到王家窝棚不久, 当医生的母亲田敏就发现, 三明总是犯困, 浑身无力。王家窝棚有种奇怪的地方病, 叫大骨节病, 患病的人骨节粗大, 关节僵硬, 他们每天早晨起来先要扶着炕沿,横着走几趟,才能走路。 且走路时一摆一摆地左右晃。 一开始, 三明还觉得那样走路挺有派头挺豪迈 -- 红卫兵就是那样走路的, 腰里扎着皮带,而且是常常走在路的中间。 但妈妈告诉三明, 在王家窝棚这是一种很痛苦且无法摆脱终生不愈的病态。 这些人的手指永远不能伸直, 弯曲的手掌永远无法张开,尤其是粗大指关节,严重时像是糖葫芦串。 想到正在发育中的三明, 母亲忍痛决定, 将儿子送回县城, 在城里上学。


这个小县城叫吉庆镇, 离北京远,离苏联近。 文革开始那几年,这个小县城的所在省因干了两件露脸的大事而名噪一时: 一个是称之为“东北新曙光”,在全国率先成立了第一个革命委员会; 另一个是在一个叫“柳河”的地方,把省委机关的一些政治上不可靠, 或者不顺眼的干部, 知识分子集中起来修水库, 干体力活,同时搞“早请示,晚汇报”, 从肉体上和精神上同时收拾他们折腾他们。 林彪觉得这种方式不错,有利于反修防修,推荐给了毛主席。 毛主席在五月七日那天批示在全国推广,要求各行业都要办“一个大学校”。 柳河这个地方成为第一个命名为五七干部学校简称五七干校的地方。
由于地理位置特殊,吉庆镇历届政治运动中都比别的地方左三分, 生怕也跟苏联一样修了, 整天吃黑面包。 吉庆县是个农业县,历史上没出过什么名人,也没有什么土特产, 年复一年, 都是种些不值钱的玉米, 高粱和大豆。 县城不大,东西长三里三,南北二里二。 主街东西走向,西头是国营第一副食品商店,东头是国营果品公司, 朝鲜饭店,中间是小镇上最为繁华的地段, 有国营第一百货商店,大众饭店一旅社。吉庆镇只有两个地方能放电影,即人民文化宫和工人俱乐部, 都坐落在主街的中段。 这是小镇的娱乐中心,人民文化宫和工人俱乐部相距不到一百米。小镇上的人非常精明, 为了省钱,放电影时只用一个拷贝, 通常是人民文化宫先放电影,放完一卷胶片后, 赶紧送到街对面的工人俱乐部,那里还有一大帮如饥似渴焦急等待的观众。 如果胶片送晚了, 就在屏幕上打个幻灯片:“胶片未到, 耐心等待”。幻灯片的右下角夸张地画有一个满头大汗的邮递员, 骑着自行车,背着电影胶片, 风驰电掣而来。 那时电影院看电影不是对号入座,看电影的人可多可少,全凭电影院门口把门的老周头那一天的心情。 所以全城的百姓都巴结他。 他比县革委会主任还风光,买猪肉从来不用肉票,每个月都能吃上好几斤上好猪肉。
小镇的西面有条南北走向的马路,当地人称西马路。 一支高音喇叭架在十字路口, 早中晚播音三次, 报道全国各地的大好形势。 路的北端是火车站,一九三八年伪满时日本人修的,里面空荡荡的有几条木头凳子, 用了几十年, 还是没有见要坏的样子。 出了车站不远能看见一个纪念塔, 好像是为解放东北而修建的,大概有二十米高,砖砌的, 外面抹上一层水泥, 很是简陋, 像根直立的没有加奶油的大冰棍。 纪念塔的旁边是第一中学。 小镇上的大知识分子都集中在这里。 再顺着马路往南走,有大车店,是乡下人进城时必然歇脚的地方。 再往南,就出城了, 有一座文革开始不久修建的混凝土水泥桥, 架在南小河上,叫东风大桥,长不过二十米, 宽不过六米。 建桥时,喊了很多口号,插了很多红旗。 能来修桥的, 都是根红苗壮表现好的年轻人,随时都可以当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 听说一中有个女生, 没有被选来修桥,还哭了好几天。可是才几年的光景, 在来来往往的马蹄车轮下,桥面坑坑洼洼,桥栏杆扭扭曲曲, 歪歪斜斜,像是被风刮过的篱笆墙。
大车店门口北侧有个小土房,是个铁匠铺, 夏天做锄头做镰刀做炉钩子,冬天则专为进城的马车服务, 給马蹄子上钉上钉子, 称为挂掌, 这样,拉车的马走在冰雪上不至于打滑。这是个细活技术活。 通常把马固定在“门”字形的架子上, 马肚子上捆绑两条宽带子, 挂在木梁上, 这样, 当把马腿向上翻起来, 马蹄向上时,马不会跌倒。铁匠铺的铁匠是父子俩, 姓李,人很和善, 周围的邻居都认识他们。老李师傅有个学名, 叫李大水, 但认识他的人都叫他李大锤。 老李师傅的绝活是只用两分钟就能为一只马蹄钉上铁掌。 他先熟练地用钳子把马蹄上磨得光秃秃的旧铁钉铁环拔掉,再用锋利的刀子把马掌削平。 这还没完, 他又从火炉里拿出一块烧红的烙铁, “嗞”的一下放在马掌上, 把马掌打磨平整, 然后才放上“U”形铁环钉上七颗崭新的三角帽铁钉。 老李师傅钉的铁掌可以用上一整年,保证不出毛病。老李师傅的儿子叫李全胜,手艺也不错, 不过文革开始不久, 小李师傅被人连拉带扯拉去当上了造反派, 不再当铁匠了。

董三明一家下放前, 就住在西马路, 离大车店不远。每天都能听见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他还经常去铁匠铺捡废弃的马掌钉。 废弃的马掌钉是男孩子们冬天的玩具。 他们在雪地上画条横线, 然后站在远处的另一条横线处把马掌钉扔过来, 谁离的横线近, 谁就是赢家, 优先一脚把横线周围的马掌钉扫出另一条横线, 赢得所有出线的马掌钉。
董三明这次回来,又回到了原来住的地方。 一是因为和老邻旧居相处得都不错, 二是因为刚好有一间民房出租, 田医生赶紧租了下来。
田医生以前是县医院的大夫,认识很多人。 这次听说她送儿子回来上学, 都来看她, 帮着往屋里搬东西。 虽然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过日子,但过家用的东西一样不能少。 锅碗瓢盆, 筷子勺子, 油盐酱醋, 米袋子锅铲子, 还有衣帽鞋袜, 被褥枕头, 连洗衣服用的松花江牌肥皂, 这次都带来了。 田妈妈还为儿子带来了一麻袋煤, 一大捆干柴, 用来取暖烧饭。 但有一事难住了田大夫: 三明还太小,挑水是个大问题。 这时住在隔壁的马大娘把她十八岁的儿子拉了过来: “让双木帮着挑水吧。” 双木和三明以前在一起玩过篮球, 踢过马掌钉。 他走过来拍拍三明的肩膀,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了。” 一年前三明一家搬到乡下时,他还送过三明一个笔记本, 上书临别赠言: “让我们的友谊在冰山绝顶处开花。” 三明小, 这句话让他琢磨了好几天, 在那个地方开花都难,还能有友谊吗?后来才明白, 意思是在那样一个不毛之地开的花不容易, 所以要珍惜, 就像珍惜友谊一样。
待客人散去,妈妈和三明赶紧把衣箱打开, 杂物安置好, 并生火做了简单的饭菜。 房间并不大, 还隔成了两间, 小一点的是厨房, 大一点的搭了一个土炕, 几乎占满了整个房间, 吃饭睡觉写作业都得在炕上。 厨房的火炉生了火以后, 烟火先从炕下走, 暖了炕以后, 再从烟筒中排出。 这样的房屋结构在东北很是普遍。
刚吃完饭,又有人敲门, 开门一看, 是鲁小钢来了,他是五八年大炼钢铁那年生的, 和三明同岁,以前就在一个班里上课。鲁小钢瘦瘦的,剃个蘑菇头,长着大眉毛,眼睛很亮, 主意多, 天生就是个当领导的料。他们一家和三明一家几乎是同时搬到西马路做邻居的,那是他们才七岁。 后来就一同去上小学,一直在一个班。十一岁那年,两人到南小河旁边公社的菜地里偷香瓜, 被看瓜老农发现,穷追不舍,但两人时聚时散,时隐时现,声东击西,配合默契,后来竟跑回老农看地的窝棚里,坐在他的草席上, 望着远处东张西望四处寻人的老农,吃瓜吃了个够。 从此以后两人的革命友谊就更深厚了。
两个孩子见了面, 高兴得跳了起来。 他家在另外一趟房, 里里外外共三间。 他爸是局长, 待遇一直不错, 但文革一开始, 作为吉庆县的第一个被揪出来的走资派,就受冷落“靠边站” 了, 整天在家喝酒解闷, 唉声叹气的。他的另外一个罪名是“国民党残渣余孽”, 因为他一开始被抓壮丁当了国民党的兵, 打了败仗后,又参加了解放军, 还当了连级干部。 不过他出身好,造反派也不能把他怎样。实际上造反派也是人, 他们揪人整人的目的就是要自己掌权过官瘾, 只是借口和手段不同。文化大革命给了他们这样的机会。
鲁小钢告诉三明, 明天就开学了, 虽然是上六年级, 但根据毛主席的教导, “学制要缩短, 教育要革命”, 原来的小学六年级, 就是现在的初中一年级。 “不过无所谓, 学什么不重要, 反正都是毛泽东思想。” 三明两只耳朵都竖了起来,还是似懂非懂, 不知鲁小钢还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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