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白发人 (吟咏)

晚饭后李重润阁中依然身影攒动,长史主薄记室参军录事参军忙碌不停,高谈阔论之声阵阵入我住的耳房,好半天静不下来。

我怔怔呆坐片刻,起身洗净面容,来到妆台前,对着菱花铜镜,给自己化上宿妆。

那晏晏笑声,可是他听到喜报后的愉悦?那模糊阴影,可是他在廊下长身玉立?那飘忽不定的竹香,可是他中单隐隐暗含的清幽?我常常的忡怔恍惚,究竟是在企盼什么?闭上双眼,每次浮现的是谁的脸?

手中似乎有物。我张开看,原本想要贴于眉心的翠色花钿,不知怎的一直握在手中,背面鱼胶遇热熔化,已粘在手心取不下来。我无声叹息,无力抗拒这室迩人遐的煎熬,求之不得的痛苦,我想要给他欢乐,想要看他展颜,想替他抵挡风雨,原来我想要的越来越多,原来我早已沦陷到不能自拔。

好不容易揭下翠钿,我另选一个桃色蔷薇贴在眉间。精致容妆掩不住淡淡忧伤,莫名一次次向窗外张望。他阁中已归于寂静,隐约有侍女奉茶点香,服侍他入寝。

我放下发髻,失神梳理着长发。身后出现一个提灯女侍,立于我妆案前,含笑欠身道:"阿郎又叫婉侍呢。"

我惊慌失措,匆匆将黑发随意挽成一个回心髻,斜斜插了一支水晶簪,勉强撑起欲坠乌云。我这样子行么?好么?能见他么?该穿什么才显的得体优美?哪件是我最漂亮的罗衫?

我竭力隐藏住慌乱,站起来整理好身上的缂丝碧色抹胸,外罩一件柠檬色半臂,随侍女走入他的寝阁中。

他侧卧在一只长沙窑鸟纹枕上。身上绫锦茵衾半盖,足下香炉袅袅升烟。他带着几分歉意,轻声对我笑道:"打扰了。"

他懒懒说他总也睡不着。我转回自己的房间,取安息香助他入睡。

我将上品安息香填入他的枕腹中。在他榻边的月样杌子中坐了,轻摇团扇,让香气适时从枕中弥散出来。

他始终沉思不语,双眉微微凝起,半晌转头对我叹道:"你可知我方才在想什么?"我摇头。他苦笑:"我终是将那县令解职,交御史台察办了。"他抬头看着我,眼神恍惚不定,淡淡说道:"弹劾奏本已交予主薄带走。他走后我一直在想那县令的话。"

"彼时盛怒之下未及仔细思量,现在想想,他的话多少有些道理。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愤懑问我这天下可有公平时,我竟无言以对。不是么?凭什么我就生而凝贵,不用付出一丝一毫,既能饮甘醪食馔玉,居万人之上;而他却是生来卑微饱受清苦,得到的每一分成就都是他自己努力拼命争取来的。我这样不由分说夺了他的功名前途,仔细想来,终是不够深仁厚泽罢了。" 他转了个身,眼睛望着榻上的雕漆屏架,轻叹道:"不怪他名场中恶态钻营,实在是这唯一的上升途径,这条仕途,太不好走了。"

我听他说完,摇头笑道:"既甘愿刀口舐蜜,便接受割舌之痛。阿郎实在不必为那县令可惜,更不必内疚。那县令既能花数十两金去谋一个高位,异日也必会从百姓中搜取几倍于此的财物。若不变本加利的盘剥压榨民众,他吃遍苦中苦的意义何在呢?"我暗自冷冷一笑:"被人当过牛马使唤的人,才知道怎样把人当牛马使唤;苦苦从底层熬出来的,才专拣底层人往脚下踩。"

他看着我道:"我也是从底层出来的。"

"区别在于你有感知他人痛苦的能力,他没有。"

庭院中一株梅树微微摇曳着香枝,疏影横姿与昏黄月光透过窗格,隐隐绰绰洒在我们身上。院中花木繁盛,蘅芷清芬,子归凄啼。我转眸望着窗外,低缓絮道:"人的生长,与这花花草草并没有什么不同。在生命最初的几年里,需要适时的雨露阳光和精心关照,才会健康成长;若成长过程中,苛求大于宽容,刻薄大于关爱,这个生命虽也会长大,终究一段废柴。他奋进勤劳可以百倍于他人,那是因为他太渴望出人头地,他的手段策略可以无所不用其极,那是因为他只有人上人一个目标,其它一切都可弃之不顾。宽仁厚道只存在于书本上,圣人教诲只是他通往成功的阶梯。他可以满口理义道德,却做不到最基本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因为带他成长的那些人,就是将己所不欲的痛苦,原封不动施于他的。"

我转回头看着他的脸笑道:"阿郎的家境虽大起大落,然始终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人性中有些最高贵的品质,是只有这种环境才能培养出来的。而一旦培养出来,就成了你的一部分,永不会消失。"

他含笑盯着我不语。转了个身,幽幽叹息道:"财色于人,人之不舍。譬如刀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儿舐之,则有割舌之患。"

他又望着我脸上烟霞,微微笑道:"财色于人,犹如刀尖舐蜜,爱欲之人,犹如逆风执炬,算起来,其实我与那登封县令,并无太大分别。他为小利扑火,我为爱欲伤神。"

他神采风扬璀璨似星的美目,明白流淌着相思,爱慕,和对那遥远女子无边的神往。我狠狠闭上眼睛,疼痛的心反复回荡着经书上这句话:佛言: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无论我怎样压抑我的情感,这烧手之痛还是真真切切,伤到了我身上。我们想着的是同一句话,感受到的却是天壤。

再无法忍受这份苦痛,转身便欲离他而去。再待一刻,我怕我的泪水就将夺目而出。我睁开眼勉强对他欠身,却又听他道:"还有一事。贺娄司则已办完养女的婚事,回了王府。我已命人接她上山来替你,应该过两天就到。你回去后先不必急着回禁中。我已告之韩尚宫,要多留你在我府中好生修养几日。"他低头歉意一笑:"跟着我,让你受苦了。"停了一下,他抬起头,安静如水的眼波漾过我面容:"太过聪明伶俐,终不是什么好事。"

我闭上眼睛,努力咽下所有咸涩的悲伤,努力挂上无懈可击的微笑,对他敛眉恭身,安静下拜:"如此,多谢大王。"

转身走到阁门边,他忽然开口叫道:"婉侍。"我惊讶回头看他。只见他正拥着衾被侧卧榻中,半边脸颊隐于枕上,露出的那半边微带着笑意,目中晶莹闪烁,明显是在犹豫着什么,看我半晌,忽然撅翘起双唇对我撒娇道:"我就是睡不着,你过来拍拍我嘛!"

"哈!"惊愕之余我怪声叫道:"便是阿郎愿学那隋炀帝,奴婢也做不得宣华夫人。"

他猛一翻身坐起,双眼不住在我脸上盯着,悻悻然道:"你还真是不听话呢!"稍泄了会气又道:"那你给我唱个缠绵的曲儿总行了吧!既能给鸦奴唱,为何不给我唱?"他委屈怨道。

见我迟疑不语,他又奇道:"怎的这也不愿意么?"

我淡淡答道:"并非不愿,只怕阿郎同临淄王一样,听不懂。"

"如此甚好。"他大咧咧笑着:"正好催眠。"

"虽非天物,亦不可暴殄。奴婢的曲子凝结了多少文人骚客的才华,岂是用来催眠的。"

他佯装沉脸,笑斥我道:"快些唱来,休得聒噪!再要推诿,孤罚你门外守夜,一晚上不许睡觉!"

月色昏沉掩饰住我藏满泪珠的眼,我重新坐回榻前,替他缓缓摇扇,屏心静气,低声吟唱: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
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
生生死死随人愿。
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他的眉头慢慢舒展,呼吸也渐渐匀净了下来。既无情痴,何需寻梦,久视元年七月最后一个夜晚,只剩下我温润宁静的低吟,一叹三咏的水磨腔,合上枕中一脉安息香,宛转细腻,清丽悠扬。

***********************************************************
注:古代女子睡觉前要化妆,带着妆睡觉。那种妆叫宿妆。唐诗宋词都出现过描写宿妆的文字。比如,唐岑参《醉戏窦子美人》诗:“朱唇一点桃花殷,宿妆娇羞偏髻鬟。”

文中二人的佛言,出自《佛说四十二章经》第二十二章:财色招苦。第二十五章:欲火烧身。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