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白发人 (断魂)

夜幕低垂,我独坐于宫烛案旁,呆看烛火摇红,蜡炬滴泪。耳边轻轻响起了几下敲门声。是张易之派来接我的小内侍。我起身披上银色薄裘,手握一把葫蔓藤缠枝纹熏香手炉,随着他来到张易之位于内廷北侧化成院的住所。

他独自坐于阁中煎茶。我走入他房间时,水已过二沸,正是茶香氤氲,岁月静好。他细腻如玉管雕琢的手指轻携一柄竹筴,上下分飞搅动瓢中水,另一只手依次将盐,姜,枣,薄荷添入瓢中,以助其味。待水三沸,他将瓢中的水与茶末一并倾入茶釜,水面立即浮现一层浓密洁白的泡沫。

他始终专注于茶,直到将釜中洁白汤花酌入盏中,才抬头对我微笑起来。他将澄好的茶汁递到我面前,自己亦举杯品茗。片刻后蹙眉浅笑道:"又煎生了。"

我对他笑笑道:"候汤不够,公的性情还是急了些。"

他遗憾摇摇头道:"就差一点。"

他的目光流过我面前的茶盏,洒在我脸上。凝起眉笑问我道:"典饰不品么?这茶没毒。"

我看着他被一树百烛宫灯映红的面颊,轻笑一声道:"妾知道。只是妾口中含有香丸,不便饮茶。"

他抬起头,静静注视着我,片刻后起身来至在我身旁。俊雅容颜蕴含着光华,他低下头注视我的同时,一手已将我轻揽入怀。另一手环住我腰间,带着湿润茶香的双唇捕捉到了我的唇,温柔缱绻的舌轻轻挑开我微闭的上下齿,在我口中来回探索。

我被他微颤的吸吮呵的浑身发痒,颇为扫兴地咯咯大笑起来,边笑边对他摆手道:"晚了。妾才刚把香丸嚼碎咽下了。"

他放开了我,抬起头面对我笑道:"妹妹果然清雅蕴藉的很。此香气不同于常用的鸡舌香。可否请教是何种香丸?"

我淡然笑道:"其实就是常用的丁香。只多加了一味草药,一味香料。妾前来与公会聚之前,刚刚碰过死人。"

他的笑呆滞在脸上。我继续笑对他道:"林司饰的尸体是妾妆裹收殓的。公派人来接时,妾刚刚替她化好最后的妆。妾口含的香丸多加了清毒去邪的香料,以防污秽侵身。听医者说,她那病传染呢。"

说完我举起面前茶盏,细细品了一口。

他神色有些暗郁,看着我放于案上的细瓷盏不语。我自腰间荷包中取出一粒香丸,递到他面前:"公也含上一颗吧。妾原是应早些知会公的,奈何公的性情...太急了些。"

他有些冰凉的手接过那粒香丸,急匆匆放入口中。我又递上随身带来的熏炉:"您的手真是冷呢。先捂一捂,少时..."我带出一个暧昧笑容,轻轻在他耳边呵气道:"妾亦怕冷,不愿做您的手炉。"

我打开熏炉的盖子,轻轻拨弄了一下里面正燃烧着的炭饼。一股绵软酥柔的香气立即自我手中升起,我将盖子盖好,递到了他手上。

旖旎温香中,他的目色渐渐迷离。他漫视手中精致的铜炉,喃声低笑:"好别致的花纹..."

我笑的更为旖旎,垂下眼帘瞥见自己靥边一点翠钿,在烛光中明灭生粲:"公可知这缠的是什么枝么?"我湿热的目光直落在他脸上:"这是葫蔓藤,它还有个名字,叫断肠草。"

他吃吃笑着,半阖星眸,慢启双唇,手指懒散轻拂我颊上花子:"该叫断魂草才是..."他梦语般的低吟渐渐没入夜色里:"好香...这是什么香..."

我看着他眼色的变化,低声笑道:"以沈为君,鸡舌为臣,北苑之郁金,铅华之粉,柏麝之脐为佐,以蔓陀萝花及闹羊花之液为使,一炷如芡子许,焚之油然。若嗅,九畹之兰,百亩之蕙也。此乃安神静气之香。此刻,是良宵欢娱的时刻..."

他在我念经般的呓吟中沉沉睡去。

我收起了作戏笑容,自袖中取出一管暗红血液,握在掌中。

带着高密度鲜活疟原虫的血,可以令眼前这魔鬼在痛苦中死掉。即使他侥幸躲过原虫,他的血型与林司饰一致的可能性也很小。那么溶血反应也能置他于死地。我轻声一笑,掀起他的衣袖,在他裸露的肢臂上寻找合适的静脉。

他浅睡的姿态纯真如婴儿,光洁的脸上似乎还带着一丝无辜的笑意。我猛闭上双眼,稳住呼吸,极力压住心中莫名升起的异样情绪。睁开双目,眼前一片视野里,是他那段白皙透着微红血管的手臂。

针头渐渐靠近。多么熟悉的场景。针头扎进静脉,是我在遥远的隔世中每天重复百次的场景。我的手不听使唤地颤栗起来。望着他的手臂,耳边传来气若游丝的病人交替不停的哀唤:"求...救我,救我..."

我的头皮瞬间发麻,发根全部立起。隔世的景象不由自主地闪烁在我眼前,甩都甩不掉。时而是我背着器械穿梭于车祸现场,血流成河的断肢中寻找生灵,时而是我急诊室中奔送血浆,与召唤病人的死神争分夺秒。

那凄惨的求助声叠宕起伏,充斥在我脑里,我拼命想要把它挤出去,却深感无能为力。我反复的睁眼闭眼,映入我眼帘的扔是垂死挣扎的身躯,双手徒劳抓向空中,恳求着我救他们的命。

"眼前的人是恶魔...是凶手,是害死我至爱的人。他不配活着..."我语无轮次的告诉自己,竭尽全力为我现在的行为找合理的籍口:"他死了,我就安全了,大家都安全了..."我象疯子一样自语着,念咒一样告诫着,猛吸一口气下了决心,双目不瞬盯住那段手臂,那段和别人没有任何不同的手臂。眼泪夺眶而出。

这副躯体,和别的躯体没有任何不同。我颓然放弃挣扎许久的意识,全身止不住的哆嗦,无助瘫倒在地。无论我为自己下何种咒语,找何种理由,此等事终是做不出来,救惯了生命的手陡然要去害人,还是下不去。

我默默收拾好一切,起身走出他的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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