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书坑儒

提到焚书坑儒，大家首先想到的肯定是秦始皇同学。估计之前早就有人想这么干，只不过他老人家统一了六国，终于条件成熟，可以任性一把了。只是此例一开，历代君王纷纷仿效。似乎只要一改朝换代，文人们就要倒霉。

最后一个这么干而且干得登峰造极的是老毛。他曾经写诗给秦始皇同学的坑儒行动点赞，“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件要商量”。商量的结果么，就是那一场文化大革命。

但是文人们为什么这么遭人恨呢？第一个原因当然是他们喜欢乱开牙。普通人发发牢骚，发完了也就完了，文人们偏偏还要搞得文采飞扬，天下传颂，让统治者们很不爽。比方说明朝的御史张尚礼作诗：“梦中正得君王宠，却被黄鹂叫一声！”。写得活灵活现活色生香的，貌似他亲眼看见了后宫隐私一般，不腰斩你腰斩谁？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么，就是人们普遍认为文人没有气节。古人讲究一臣不事二主，自古将军阵前亡，但是对文人就有点放松要求，投个降叛个节好像无所谓似的。小时候听评书，国家倾覆之际，总是武将主战，文官主和（降），恨得人牙痒痒的。其实么，事实也不尽皆如此。花蕊夫人的诗，“十四万人齐解甲，竟无一个是男儿”，今天听起来多少有些香艳。江南自古民风旖旎，男儿解甲，女人宽衣解带，不管你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都让你有来无回。

不过文人们又偏偏很注重气节这个名声。儒生们尽管屡屡被坑，忠君爱国的思想却一脉相承，荼毒着一代代儒生继续被坑下去。照现在的看法，干一行爱一行，文人的首要大事，应该是做好你的学问。我们常说，战争，让女人走开，而爱国，是不是也可以让文人一边凉快去？

明末的东林党领袖钱谦益，一等一的博学鸿儒。论学问，天下无出其右。但是论人品呢，就颇多争议。老钱是东林党领袖，在崇祯皇帝手下担任礼部侍郎。崇祯皇帝上吊后，大家一起逃难到南方，他又在南明小朝廷出任礼部尚书一职。后来南明覆灭，他引城降清，清朝皇帝给他封了个礼部侍郎，比他之前的礼部尚书低了一级。原因么，是因为清廷只认崇祯为正统，不承认南明小朝廷，所以他那个礼部尚书不能写进简历。老钱干了半年，辞官回家，享受离休待遇，衣食无忧，照理说顺风顺水。但是他此后，却走上了一条反清复明的不归路。

按说老钱投降是积极主动的行为。他主动请缨，传檄四方放弃抵抗，归顺清廷。后来清廷下令剃发，又是他第一个咔嚓，看不出有任何忍辱负重曲线救国的迹象。他后来为什么会散尽家财，出生入死，要反清复明呢？按陈寅恪老先生的说法，他是因为怕老婆，而他老婆是个爱国烈女。这个，多少缺乏点说服力。我觉得，可能主要还是人言可畏。当时天下初定，人心未服，主流论坛上老钱这样的两朝贰臣肯定是要被群殴的。老钱这么好面子的人，自然淡定不了。所以，他把余生的光阴，全部奉献给了反清复明的大业，直至鞠躬尽瘁，油尽灯枯。可惜于名节一途，终于事无补。比方说，清朝的乾隆皇帝就认为他大节有亏，下令将他的著作全部焚毁，不留只言片简。当然，清朝的皇帝是因为恼火他降清以后又致力反清，是站在清廷的立场上评价他。但是连后世的学者，比方说中共的史学家吴晗，虽然极推崇老钱的学问，还是对他的人品颇多指谪。

老钱流传于世的第一本文集，始于他三十九岁时的作品，名之《初学集》。并不是老钱营养不良开窍这么晚，而是他当时自觉二十多年的文章皆误入歧途，将半生书稿付诸一炬。那时候都是竹筒书简，可不像现在有硬盘备份。二十多年的心血，就这么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我都替他心疼。试想以他的学识和他这样的治学态度，可以做出多少传之后世的学问，何必去求什么名节，搞劳什子的反清复明呢？

而那位批评老钱人品的吴晗，日后的名节也不见得好过老钱多少。吴晗的学问也不含糊。他比钱钟书低两届，也是清华的才子，史学大家。几乎没有悬念地，他在文革中霉运当头，被捕下狱，屈死大牢。吴晗的女儿回忆他时说，我母亲瘫痪在床二十多年，父亲都对她不离不弃，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坏人呢？可是万事皆有可能，只要你有心来趟这趟浑水。据章诒和的回忆，吴晗曾经主张拆毁故宫和北京古城墙。作为一个史学家，有如此荒唐的提议，想必是为了迎合某种政治势力吧？

倒是钱钟书这样的大师在文革中得以独善其身，堪称奇迹。要说学术权威，他怎么也够资格被踏上几万只小脚吧。是他的学问太高，有人揣摩老毛的心思，保全了老钱么？说到底，老毛自己也是读书人，惺惺惜才也未必。其实老钱的聪明处，在于他能真正置身世外，不问政治，埋首做他的学问。人无完人，不可能面面俱到，更不可能什么声名都占尽。既是国学宗师，又是三八红旗手。

当然有些人是身不由己。钱钟书是大隐隐于市，谁想动他都多少有些兴趣不足。但那些一直在聚光灯下的人，把自己完完整整撇清的可能性就不大。比方钱学森这样的红人，他要是不闹点用光合作用证明亩产万斤的可能性之类的笑话，老毛能轻易放过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