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东京时,去过一回九州。因时间仓促,走马观花而已。当时是五月连休,与朋友一家开着一辆借来的汽车从东京一路南下直到日本本土最南端的鹿儿岛。途中经过福冈时正是半夜,因为时逢连休长假,旅馆人满为患。没有事先预定旅馆显然是个错误,其代价是让我们流离失所没有了落脚之处。抱着一丝侥幸我们去情人旅馆试试运气,服务台小姐惊讶地看着我们三个男人一个女人外加一个小男孩,用力咽下想笑的冲动,满怀同情的告诉我们很遗憾房间满员了。显然节假日里情人们也都没闲着,于是我们只好把车开到荒郊野外去,在福冈市郊的某个不知名的空地上,大人孩子,横七竖八东倒西歪地挤在车子里,在寂静的黑夜之中半睡半醒地等待天边那抹霞光出现。
那次九州之行虽说是来去匆匆,依然对九州留下了美好深刻的印象。回到东京后每与来自九州的日本朋友聊起九州,就会想起在福冈郊外空地上伴随着虫鸣声度过的那个寂静夜晚,生出一番怀念,心想,以后有机会还得再去九州看看,去福冈看看,如果能够在那里小住一段就更好了。然而后来一直没有再去过,虽然那时在东京呆了好几年,要去九州并非难事。我那时觉得人在日本,九州之类,日本国内的任何地方要去随时可去,等等无妨,无需匆忙,结果一直等到离开日本之后很多年也并没有再去过九州。
今年初春,偶然得了机会,又去了一回九州,并在福冈县的久留米市小住了一段,总算是了却了之前的心愿。屈指算算离上回去九州,中间隔了二十多年。真觉得人生如梦:福冈郊外空地上的虫鸣声尚在耳边回响,而发出那些鸣叫声的昆虫们则早已化作尘土不知轮回转生变为何物了。
从福冈国际机场出来后,乘坐大巴,一个小时便到了久留米。久留米是福冈县下属的大市,但我原来在东京时孤陋寡闻并未听说过此地。后来在北美时听来自福冈的日本人说久留米的“雅库砸”(黑社会)闻名九州乃至全日本,十分凶悍。让我想起已故影星高仓健在他早期电影里所扮演的那些经典的“雅库砸”形象。巧合的是高仓健本人也正是九州福冈县人。此外,久留米还有一件史上留名的事是二战时期曾有过一个著名的久留米师团。其成员有许多是孤儿,由当时的日本政府集中军事抚养,接受武士道教育。由于这个久留米师团纪律严明,作战凶猛,成为日本当时最精锐的部队之一,且享有“常胜师团”盛名。一九四二年在新加坡,久留米师团三万日军俘获英军八万,震动世界,风光一时。不过对中国人而言,这个师团是令人憎恨的,因为它是“七七卢沟桥事变”的具体执行者,同时也是南京大屠杀的元凶之一。
我所前往的地方是久留米市上津町的某地。按照从前在东京时的经验,只要有地址,按图索骥理应不难找到。然而当我在上津町车站下了巴士后,却发现完全找不到方向。这里感觉不像东京,东京虽大,地址排列有序可循,这里却好像没有头绪。黄昏斜阳下的马路上车来车往,但未见有出租车,狭窄的人行道上也几乎没有行人。拖着行李箱沿马路走了一长段后,总算在一个汽油站遇到了人。但将地址给对方看后,对方歪斜着脑袋沉思片刻,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他也不知道。但他告诉我继续向前走有个警察署,建议我向警察叔叔寻求帮助。又走了一段感觉相当漫长的带小斜坡的路后,终于看到了那个警察署,是个小小的旧房子,感觉跟想象中的黑人奴隶汤姆叔叔的小屋差不多。将脸凑到汤姆叔叔小屋的门玻璃上向里面窥探,看到里面隔着桌子坐着一个大块头警察正和一对老夫妇谈话。面朝门坐的大块头警察看到门玻璃外面的本人,招招手示意让进去,背对着门的老夫妇一起回过身来看。我将门拉开进去,告诉大块头警察本人迷路了,请求帮助。大块头警察请老夫妇稍等片刻,看了我给他的地址后,转身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本大而厚的地图来,那地图看上去好像建筑师的设计图,里面密密麻麻的画了许多小方块代表建筑物。大块头警察一边看“设计图”一边告诉我,这地方应该并不远,只是这里的路很“丫丫考西医”(复杂麻烦意),别说外地人,本地人有时也搞不清楚。果然这地方似乎是有点麻烦,大块头用手指蘸着口水,哗啦哗啦来回翻了好几页,一时竟不能确定方位。这时从门外又来了一个骑摩托的巡警。摘下头盔,是个英俊小生。腰里别着手枪(大块头腰里也有枪),脚下蹬着长靴。大块头于是将我要找的地址转而询问英俊小生,英俊小生不愧是巡警,立即在“设计图”里准确地定位出了目的地。“不过”他对我说,“虽然不远,路绕来绕去的不好找”,建议替我叫一辆出租车乘去。我欣然接受建议。于是,英俊小生打电话叫出租。大概不过三分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来了一辆黑色出租,车身可以当镜子照。谢过两位警察,还有那对被我中断了谈话的老夫妇,我去乘出租。英俊小生将我送到出租车旁,告诉出租司机本人的目的地,很友好地关照我一路上多保重,然后回身消失在汤姆叔叔的小屋里。
我坐上出租,一路边打量车外景象边与司机闲聊。他听说我从北美来,有些好奇地从后视镜里打量我,问我为何会说日语。我说我在东京呆过不少年。他问我那为何要去北美,日本不好吗。我说日本好,北美也不赖。他问我“那地方冰天雪地的,有啥好?”我说北美不是北极,并非到处冰天雪地的。我问他去过北美没有,他说没有,因为怕冷。又说他觉得九州最好,最舒服,所以就愿意呆在九州。我说我也喜欢九州,所以从前来过,现在又来了。他说“阿里嘎到”(谢谢)。我说不过听说久留美“雅库砸”(黑社会暴力团)很多。他不以为然地说那是胡说,说他在九州住了几十年,从未遇到过“雅库砸”。我说遇到了,你也认不出吧,因为“雅库砸”并不骚扰欺负普通居民的。他说那倒是。我问他是否听说过久留美师团,他说不知道。我简单告诉他那个师团的事迹后又对他说,原本以为久留米此地大概有点民风彪悍的,但由刚才遇到的两个警察看却是相当亲切。他略微沉默之后对我说:想象与现实很少一样的。我说:是呀,就像你以为北美到处冰天雪地,其实并非如此一样。他笑着说:是的是的,谁都会犯先入为主的错误。
边聊边走,很快到了目的地。看看手表,不过十来分钟。果然如那汤姆叔叔小屋的警察叔叔所言:其实不远,只是绕来绕去路有些“丫丫考西医”而已。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