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春假和自然主义

就是一民间艺人,给自己码的字找一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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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它不是真事儿吧,好歹也是一春假。说它是真事儿吧,许多细节却已模糊。出于某种积习,我用
小说的调子把它写出来,也请你当它是一篇小说来读。


春假到了,他逼迫自己逃离实验室。恰好有个小兄弟打来电话,问要不要去坐坐。IL47,toll 
free way,他独自一人开车去了芝加哥的市郊。

小兄弟比他年轻几岁,书没怎么读,可混得不错。结婚好几年,也不要娃儿,倒是养了条大肥狗。
单门独户的house,据说是芝加哥最好的一块市郊。学校啊公园啊这些硬件儿就不用提了。这么说
吧,只要市里的黑哥儿们敢开车进来,警察就敢亮灯去拦。

小兄弟又叫了一圈兄弟,小兄弟的老婆也叫了一圈姑娘。人一多,house顿时就小了。那条大肥狗
抽动着鼻翼,闻闻裙子,舔舔脚丫子,人前人后的也跟着忙个不亦乐乎。

自然要吃饭喝酒。说说笑笑的一大桌人,还有一大桌吃的。狗在人腿之间钻来钻去,蹭的对面那姑
娘黑丝袜上全是狗毛。

那狗盯了他好几眼。有姑娘在笑。他只好用筷子的另一头夹起块排骨,像狗伸了过去。


都是年轻人,笑话他大多听不懂。好不容易有几个听出点意思的,还都是荤段子。他呷了一口清
酒。想起那西门庆小人得志,做了提刑,总得跟文官们来往应酬,便养了个姓温的秀才,专门帮庆
打理文章和帖子。秀才嘛,面皮薄,庆和庆的狐朋狗友在酒桌上那些荤段子就插不上嘴,只一个劲
儿吃酒夹菜。庆拍拍秀才肩膀:我们都是粗人,温老先生别见怪。秀才就慌忙摇头:笑话嘛,不荤
不逗。

穷酸读书人的尴尬,《金瓶梅》可谓穷形尽相。然而人这东西可是复杂,他想。庆哥给温秀才配了
一个书童伺候,眉清目秀。结果书童嚎哭着回来,说这老天杀的总想扒他屁眼儿。庆大怒,温秀才
只好滚蛋。书里还写温先生也有个老婆,但不知夫妻感情如何。庆家里家外的搞了那么多女人,先
生读书再多,也难免胸中不平吧。


都喝高了。他还行,光上脸不上头,便负责开big van。买了I-PASS的,不用绕来绕去,跟着
GPS就行。还没进市里,车便一个比一个能抢。他打开窗子,烟头嗖一下就没了。King Spa,韩
国人开的洗浴中心。

嗯,洗浴中心。他回头看看这一车欢笑的年轻哥儿姐儿,很好奇他们是如何知道这种地方的

跟国内见过差不多的前台大厅。一张New York Times被剪下来,放大,供祖宗似地被镶在玻璃
框里。前台是两个韩国女人,一老一少。老的讲朝鲜话,负责韩国人民。少的讲英语,负责世界人
民。一人一双人字拖。一人一条毛巾。一人一套高温消毒过的浴服:男宾蓝色,女宾粉色。男宾室
门口站着树叶遮羞的亚当。女宾室门口斜倚着袒露双乳的夏娃。彩色塑料的松紧带,上面绑了钥
匙。整整一面墙,被上了锁的寄存箱分割成数百个小块,让他想起老家县城殡仪馆那面嵌了无数个
骨灰盒的玻璃墙。帆布鞋和牛仔裤锁进了183号小箱子。老式的黑帮片里应该藏一把不上子弹的手
枪。

兄弟们都脱光了。他也脱光了。厅堂里是各种各样赤身露体的男人:老人,小孩,黑的,白的,体
毛奇重无比的。无数条耸耷下来的阳具。多年没在公共场合裸体,难免觉得触目惊心。湿濡,闷
热,一片肉的热带雨林。老头儿在哆哆嗦嗦地刷牙。秃顶的男子把毛巾搭肩上刮胡子。黑人身躯庞
大,俯身躺在一张大床上,一大堆颤抖着的黑煤色的肉。按摩师是个矮小的亚洲人,手臂青筋凸
起,脖子上刺着青龙。一个落跑天涯的老江湖,老式黑帮片再次在他脑中闪过。

每个男人都显得若无其事,连小孩子都面孔冷漠。他们到底在想什么?假若有个同性恋混在这堆裸
体男性里面,又会想些什么?

回到大学的澡堂,从来不惮赤裸相见。年轻,没心没肺的不发愁,没心没肺的总发愁。不是少年不
知愁滋味,而是少年不解愁滋味。身体也年轻的漂亮,年轻的蛮横,没有对不起造物主的褶子和赘
肉。肆无忌惮的比着长短大小。有人搓一搓着就直了,毛巾挂上面来回晃荡,隔了水雾看去,一面
二十岁的小白旗。

他泡在水池里,闭上眼睛,试图去感受水流的温热和形状。睁开眼睛却瞧见身体随着水纹而荡漾。
大概是折射和灯光的缘故,双腿变成了两条细长的深海怪鱼。


浴袍上面是一串韩文。以前在省城倒是去过这种地方,穿过这种袍子。浪都洗浴。国内那袍子是白
色的,很薄,很松,很垮。一次性的。大概在国内的这种地方,说了高温消毒也没人当真。笑话,
国外说高温消毒你就放心了?

休息大厅男女混合。Uni sex。也不知道这词儿翻的对不对。哥儿姐儿都穿浴袍出来了,小脸儿
和脖子都蒸个红呼呼,煮熟的虾或胡萝卜。这地儿可比国内的场子小多了,灯光还亮,幸亏在美国
还有个种族差异,各说各话。要不大伙儿怎么好意思就乱哄哄的往一起凑。各种各样女人乳头的形
状时隐时现。她们有的躺在男伴的腿上,有的在哄小孩吃点心,有的则敷了面膜,孤零零地玩儿着
手机。

他觉得有些好笑。成年人嘛,都心知肚明。对方身上只那么薄薄一层的浴袍,高温消毒的浴袍。对
方身体刚刚清洗完毕,对方那脸颊还是烫的。大家心照不宣,玩儿的就是这种擦边球。所以最让他
费解的是:居然会有夫妻带小孩过来。

穿黑丝袜的姑娘坐在他对面。一蓝一粉浴袍下的腿轻轻地擦了一下。那感觉像是烟花,从腿部直飞
窜到脑海深处。这是他第一次见她。他没有微信,只干巴巴互通了姓名。通也是白通,头回见面,
他谁的名字也记不住,只有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姑娘弯下腰,双手在腿上轻轻划过,丝袜就跟着褪
下来,然后锁进小箱子。他瞄了眼她手腕上那一小片彩色:232。所以你打开232号寄存箱,没有
不上子弹的手枪,只有那么一双沾了狗毛的黑丝袜。


姑娘们要了类似于冰果之类的甜点。弟兄们则是啤酒。这要是在省城,应该是扎啤吧。休息大厅里
飘荡着一股韩式烤章鱼的味道。小兄弟开玩笑说,泡完澡就饿,吃点东西,再泡,再蒸,再吃,舒
服着呢。

读大学那会儿正流行宫崎骏。没错,就是那座神隐的洗浴中心。影影绰绰奇形怪状的鬼神脱个精
光,泡在添了草药的浴汤里,深呼一口气,dumping all their shits,起来擦干身子,还
得山吃海喝。别人都对千寻和白龙那爱情念念不忘,他只记住了那个没有长脸的黑怪:戴着面具,
直勾勾地盯着你,把树枝般的黑手伸进口袋。谁接了那金币,谁就被它一口吞进肚里。

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这一大屋子人该做点什么?除了吃的,韩国人还准备了盐浴冰浴火龙浴
和各种小游戏室。可这一大桌子放春假的中国学生到底还是选择了打牌。那种好几副扑克混在一起
的乱哄哄的玩儿法。就那点儿出息。这要是省城的浪都,该是麻将或二人转吧。

这种干摸手指的牌,他是不会打的。在中学时代的游戏厅,他跟县城里的混混们只学会了一种玩儿
法:三张牌的拖拉机,干脆而地道的赌博,很适合游戏厅里稀里哗啦的币子和烟雾缭绕。可到了省
城的大学,和后来的美国,他这种玩儿法就显得十分古怪。至少,压根儿就没姑娘听说过这个。

他一个人起身走了,没多看那姑娘一眼。他猜她正专心摸牌,也没多看他一眼。该不该忘掉腿上那
一擦。


他躺在小影院的靠椅上。那角度倾斜的和省城一模一样。浪回那次是他替朋友的朋友考试。考前喝
多了,差点把人家姓名给忘了。好歹是过了,结果人家说钱等一等再说,晚上先带你出去玩儿玩
儿。于是他灌了满肚子扎啤,穿着一次性的白色浴袍,斜躺在靠椅上。对面是个昏暗的小舞台。二
人转。就是那种一男一女的对唱,台下叫好声不断。朋友的朋友问他要不要叫点啥。他说不点,等
你付我钱呢。朋友的朋友就笑了,给他叫了一个女人,足底按摩。

他那双脚,算是踢球踢废了。一场雨中的混战,连脚趾甲都踢没了。重新再长,那模样就层层叠
叠,夏天都不没脸穿露脚趾的凉鞋。灯光昏暗,看不清那女人的模样。她半蹲半跪着,把他那脚放
在怀里,用手揉他的脚底。脚趾不时触到乳房,一片松软。女人头发也垂了下来,轻轻扫过他浴袍
下的腿。据说这是浪都里最便宜的服务。所以女人估计不年轻了,甚至可能是一个妻子,一个母
亲。她那怀里应该抱着她的孩子。她那双手应该去抚摸她的男人。二人转的下流愈加肆无忌惮。他
突然起身,告诉朋友的朋友,有点恶心。他转身离开,女人从灯光阴暗处站了起来。

小影院的对面是银幕,和他系里开seminar用的那块大小差不多。长腿长臂的乌玛瑟曼穿了李小
龙的行头,狂舞手中的东洋武士刀,人头横飞,血光四溅。他在靠椅上昏昏欲睡。禁酒令期间的纽
约,唐人街上的烟馆,《美国往事》里落魄的黑帮分子深吸一口鸦片,面对自己的人生,诡异一
笑。


再醒来的时候,已坐在big van的驾驶座上。打开车灯,对面是一堆黑乎乎的残雪。不知为何
今年春天迟迟不肯来到。刚从浴馆里出来,夜半的芝加哥便十分清冷。浴馆的停车场倒是热闹,车
满不说,还有几辆苍蝇觅缝儿似的来回转悠。

小兄弟说:这地方很有名,二十四小时爆满,全美总共才三家。

他打了个哈欠,问:为啥这种地方居然不是咱国内人开的。

小兄弟说:得了吧你,能开这种地方的人都不来美国。

姑娘们就笑。后面那台吉普等烦了,闪了几下灯。他打着火,看了眼后视镜。穿黑丝袜的姑娘也
笑,头发还正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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