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册岁月第三部68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垒,发大块文章。瞩望前尘,再现不堪回首的暮年图景,告诉世人,历史不应忘记,更不应抹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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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榆树村,大家都知道,周恒顺和路德甫、江世荣三个人是拜把子兄弟。庄里不少人说,他们这三兄弟不赖,相互义气着呢,比亲兄弟也不差什么。可惜三人的命都太苦了,没一个有好果子吃。有人说,这才叫“难兄难弟”啊。于大牛、于二车兄弟俩对这三个人拜把兄弟十分看不惯,说他们是“鱼找鱼,虾找虾,王八找的鳖亲家。”于大牛的妻弟孙志春识文断字,会甩词儿,说也们是“臭味相投”,“狼狈为奸”。他们三人对村里人说什么也不在乎,不论夸也好,骂也罢,他们把那些话全当耳旁风,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哥仨儿兄弟情谊,一晃快二十年了,想把他们掰开是不可能了。这些年来,他们三家不论哪家有什么事,兄弟们都要“表示”,他们之间像亲戚一样有来有往,互相“走动”。周恒顺在牟屯完小和县一中上了八年学,奶奶一个人在家,自留地里的活儿,家里的活儿,生产队分口粮,路德甫、江世荣两人抢着干,常常是活儿干完了,连口水也不喝,扭头就走。周恒顺从学校回来,常去他们家给老人请安,问好,亲戚家捎来点稀罕食品,从来忘不了给他们两家的老人送一点让他们“尝尝。”路德甫、江世荣知道周恒顺书念得好,虽然没想过日后周恒顺发达了,他们能沾什么光,但总觉得自己会“光面”些。但周恒顺却因为政治原因落榜回了家。三兄弟又常在一起了。 路德甫、江世荣因为老的是戴“帽儿”的分子,常替老人出“劳改工”,甚至参加训话会,有的村里干部有影没影儿地挑他们的毛病,动不动把他们弄到会上批斗。作为“分子”子弟,他们始终是有些干部的出气布袋,因为当干部就要表现威权,而在村里表现威权,现成的对象就是四类分子和他们的子弟。吃柿子拣软的捏,是天下所有人的本性,而榆林村于大牛这帮人更是捏软柿子的行家。路德甫、江世荣两人没多少文化,不明白共产党的政策,人家怎么整,怎么斗,他们都是“磨道里的驴—听喝声儿”,打碎牙往肚里吞,从不说半个“不”字。周恒顺看他们可怜,说:“村里这样搞,不符合政策。”路德甫说:“好兄弟,于大牛、于二车那伙子人,咱还指望他们讲政策?刀把子在人家手里,咱还敢跟人家反犟?天底下哪里有咱讲理的地方?”江世荣因为爷爷和父亲的事,更是时时事事小心谨慎,他在家里是当大哥的,不愿意因为自己惹事,让苦命的娘和弟弟妹妹担惊受怕。他说:“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胳膊拧不过大腿,咱就数破板凳的,常被人敲打,省得张狂。”周恒顺瞧他们那窝囊样儿,听他们说这些话,心想两位仁兄比鲁迅先生笔下的闰土还要卑微,驯顺。周恒顺又想,自己也和他们差不了多少。文化大革命中,他“站错了队”,被当成现行反革命,又是关押批斗,又是进学习班,整了七个多月。两位仁哥时时为他悬着心,好歹回来了,才松了一口气,但是村里于家兄弟又落井下石,在“路线教育”中,趁他新婚那一天,揪他上台批斗。此时的周恒顺,对“一打三反”心有余悸,作为“坏头头—实际上他算不上什么‘头头’”,他也没敢抗争。到了一九七一年,山东省跟全国一样,又在全省范围内挖“五一六”(反革命阴谋集团)。文革初期,周恒顺在文革小报上见过“五一六”这个名字,只知道是北京少数有背景有来头的中学生搞的一个昼伏夜出,神出鬼没,有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群众组织,没听说他们在山东有什么活动,现在却要把山东王效禹支持过的一派的头头弄成“五一六”分子。运动紧锣密鼓地开展起来。周恒顺很“幸运”,因为是农村社员,没被抓被关,而是作为“知情人”,被召去听批斗会,再就是没完没了地写揭发和证明材料。大队革委副主任于二车,革委委员孙志春在村里放风儿,说周恒顺是“五一六”分子,新任大队书记于大牛因为是“一把手”,做持重状,不公开说周恒顺是什么“分子”,但对于二车等人的说法听之任之,大队革委主任宋家财提醒他们不要乱讲,于二车说:“怎么了?周恒顺就是定不上‘五一六’,起码也沾边儿。”路德甫,江世荣听了村里的风言风语,吓得要命,替周恒顺捏一把汗,问他:“要紧不要紧?”周恒顺说:“你们放心。干牛屎糊不到身上去,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路德甫说:“那可不一定。不做一点亏心事,鬼也一样叫门。”周恒顺说:“那倒也是,鬼也是吃柿子拣软的捏。不过,这回挖‘五一六’,我一点儿不担心,没事儿。”路德甫问:“这‘五一六’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周恒顺说:“我也说不清‘五一六’是什么玩意儿,但是,我能肯定,不用说我,就是全县也不会有一个真正的‘五一六’。”两人纳闷地问:“明明没有,还非得‘挖’,怎么会这样?上级领导都是有水平的人,怎么这样弄?”周恒顺苦笑笑,说:“为什么会这样,只有天知道。”周恒顺向县里来的负责挖“五一六”的干部问过这问题,那干部说:“对这个问题要辩证地看待,要看本质,是不是实际参加‘五一六’组织,那只是形式,实质是被审查对象的思想和行为。我们知道,全县甚至全山东省都没人加入过‘五一六兵团’,但是有人思想和行为跟‘五一六’反革命集团一脉相承,客观上属于同一个思想体系,一样可以定为‘五一六分子’。”这让周恒顺先是惊诧,但很快又觉得“茅塞顿开”,原来一个不知“五一六”为何物的人,一样可以打成“五一六分子”,只要当权者要这样做。县里就是这样搞的。根据上级指示,既要挖“组织”,更要揭“问题”,县里几个群众组织头头,包括从监牢里放出来不久的唐振松等人,又一次给整得灰头土脸,七窍生烟,不死也脱层皮,小学教师“指挥部”有个头头儿,被逼急了,自杀了。据说,山东挖“五一六”,是讲“政策”的,有的省份儿,大搞刑讯逼供,先让某人承认自己是“五一六”,再令其交待是被谁“吸收”的,自己又“发展”了谁,谁,谁,整人者再顺藤摸瓜,追查那些被供出的人,如此一个个、一层层往外延伸,扩大,像滚雪球,“五一六”的队伍越来越“壮大”,清查“五一六”的集中营成了人间地狱,挨整的人鬼哭狼嚎,寻死觅活,惨不忍睹。周恒顺想,解放后一次次政治运动,虽然足够惨烈,但总还有点缘由—哪怕是牵强附会的甚至颠倒黑白的缘由,而文革中大运动套着的一个个运动却几乎演变成彻头彻尾的信口雌黄,痴人说梦,当权者居然会针对根本不存在的,子虚乌有的,连影子也找不到的“组织”或“事件”,对“非我族类”者大张挞伐,肆意惩治。比如这个让人闻之色变的“五一六”反革命集团,伟大领袖毛主席,中央文革的几位要员都作了指示,让数以百万计的人蒙冤,在后人听来一定是中国版的“天方夜谭”。仔细想来,似乎也没什么奇怪,因为在中国政治舞台上,主政者惯会使用“辩证法”这个法宝。辩证法是德国的哲学巨擘的伟大创造,又被马克思、恩格斯运用到极致的哲学利器,而在这里,却成了强词夺理,撒谎欺骗,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无中生有这一类政治魔术的障眼法儿。在辩证法儿的幌子下,功臣会成为祸首,人祸说成是天灾,文革中,明明是工厂停工,学校停课,武斗频发,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却被说成“形势大好,不是小好,而且越来越好”, ……现在的挖“五一六”,各地主事者都知道当地并无“五一六”,却纷纷闻风而动,雷厉风行,煞有介事,因为他们祭出“辩证法”这法宝,用以“武装”自己,欺骗自己,也欺骗别人。……当然,所有这些想法儿都只在周恒顺脑子里,他不会对任何人讲,更不会形诸纸笔。作为“另册”中人,他必须顾及自己政治上的安全。这把兄弟三人中,周恒顺对政治上抬不起头,直不起腰,做不得人有着明确的、清醒的认识,是伤到心底,痛彻骨髓的,而路德甫、江世荣对于政治上的可悲处境已经习以为常,认为是理所当然,命中注定。他们像驯顺的牛羊一样惟命是从,丝毫不像报纸、广播上天天说的“人还在,心不死”,而是精神麻木,心如死灰。他们对村里—更别说外边的—政治方面的事一点不懂,也不想懂,政治上的高压像呼吸惯了的空气,喝习惯了的苦井水,所以也并不感到多么痛苦,让他们痛苦的是亲人的具体的、实实在在的不幸,比一般社员更甚的生计上的艰难,以及……对异性的渴求……这些年,三兄弟家里,祸怏连绵不断。周恒顺家,解放不久,娘被迫带着小儿子改嫁,家里只撇下奶奶和他,石头儿长大了,回了村,被打成重伤,周恒顺被打“反革命”那一年,石头儿得了血液病,第二年不治死去,让周恒顺痛彻心肺;三年灾荒中,路德甫的父母前后不到三个月,撇下路德甫、路德水两个光棍汉儿子,相继含恨而去,石头儿去世后不久,和他同在“战山河”战斗队干活儿的路德水排哑炮被炸得血肉横飞,事后只给了一百元钱的丧葬费,像死了一条狗;江世荣家,三年灾荒最后一年,他那个土改时吓傻了的瘸子叔到底没撑下来,病弱不堪的母亲也许是舍不得自己的儿女,好歹活了下来,一年倒有七、八个月躺在床上。更让这三兄弟犯愁的事是找对象,娶媳妇儿。他们都老大不小了,周恒顺比两个仁哥小四、五岁,又有学问,知道全中国、全世界的事,有心胸,有主意,对找对象,不显得十分着急,村上张半仙算着他有“桃花运”,不愁找不着媳妇儿。不信不行,还真让张半仙算准了。他上中学时,又是亲戚又是同学的牟洪云和他感情很好,周恒顺考学落榜回了村,下狠心跟牟洪云断开了,邻居家姑娘小杏儿美丽、善良、痴情,有嘴有心,非周恒顺不嫁,就在周恒顺人生处在最低谷的一九七零年冬天和周恒顺结了婚,第二年秋天,生了个胖小子,取名小宝儿,路德甫、江世荣为周恒顺高兴,可他们自己的事儿越来越没指望。转眼间,两、三年又过去了,周恒顺的儿子小宝儿满院子跑了,会“咿呀”地说话了,他们两人的对象还连个影儿也没有,路德甫的弟弟德水在工地上炸死了,路德甫疼得差一点疯了,可是私下里也想,他兄弟们将来要像村里那些光棍老头子一样孤苦地过一辈子,出一辈子牛马力,到老了,孤苦伶仃,病了,连个人倒碗水喝都没有,死了,烂在屋里都没人知道,……这样活不活的又有什么意思?路德甫、江世荣和他两个弟弟,都是要个头儿有个头儿,要长相有长相,干活儿是好把式,不低不坏,没孬毛病,不抽烟,不喝酒,连扑克牌也不打,这样的青年,要是成份好,不早找上媳妇儿,有孩子了?可他们出身不好,江家又是那种“情况”,即便有闺女看上了他们这个“人儿”,家里的老的,甚至大队干部都会挡着。他们想找个媳妇儿,像上天摘颗星星一样难。他们对找对象的事,昼思夜想,吃饭饭不香,睡觉觉不甜。年纪越大,越灰心失望,越提不起精神,每天硬撑着,牛马一样出力,机器一般干活儿,熬着没有一丝奔头,活也活不好,死也死不了的日子,周恒顺和奶奶没少替他们操心这事,但是没有一点儿结果。这也是周恒顺的一桩心事。奶奶对周恒顺说:“你两个仁哥的婚事也急不得,急也没用,谁跟谁做夫妻,是已就的,是上辈子修的,人常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像你和小云,从小就投缘儿,到了还得各找各的,这还是缘份不够。像小杏儿,当年她大大、她娘带她来咱村,正好跟咱是邻居,这不就是给你送媳妇儿的吗?这些事都有月下老人管着哩。无福之人跑断肠,有福之人不用忙,你这两个仁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碰上了。”周恒顺把奶奶的话说给两个仁哥听,江世荣说:“有福之人不用忙,可惜咱不是有福的人。有福就不托生在这种家庭里了。”路德甫说:“瞎猫能碰上死老鼠,咱这辈子是碰不上个媳妇儿了,我是死了心了。”

路德甫自己也想不到,他这话说了不久,说自己死了心的他,还真就“碰”上了。一九七二年十一月,下头场雪那晚上,路德甫喝了两碗瓜干薯叶粥,吃了一个煎饼,看看屋外正撕棉扯絮般下着大雪,心想,不能出去串门儿了。天冷,他把锅碗刷了,又到院子里转转,看看有没有怕淋的东西,关好鸡窝儿门,把几块地瓜把儿,半盆泔水,放到狗窝儿跟前,他家的黑狗—就叫“大黑”—从不嫌饭食不好,急急忙忙,三口两口吞下地瓜,又一阵喝光了泔水,把狗食盆舔得干干净净,抬起头,借着雪光看看主人,像在说:“行了,又凑乎着吃了一顿,没关系,饿不死就行。主人,天冷,你回屋吧,看咱这个穷家,有大黑呢。”他们家原来养了条看家护院的大黄狗,土改那年,路德甫的父亲怕村上的贫雇农嫌那狗欺负穷人,主动找贫农团的干大牛,让他们把大黄狗逮了去宰了让贫农团的人吃了狗肉,路德甫和路德水心疼得要命,偷着掉眼泪,这事为父亲挣了个“好态度”,运动中开斗争会、诉苦会,路德甫的父亲几乎没怎么挨打。一九五八年,社员被调着到处参加“大兵团”作战,不少人家关门闭户,庄里,路上有不少没主儿的狗。有一天傍晚,路德甫从工地回家,一只小黑狗竟一路跟着他来了他家,路德甫他娘给了它一点剩饭吃了,那小狗不肯走了,就留在了路家,一年年长大了。三年灾荒时期,路德甫的父母都饿死了,那狗每天不过喝点儿刷锅水,跑到坡里啃点烂东西,却活了下来。有道是“家贫出孝子”,在路德甫看来,家贫还出义犬,大黑对主人的忠诚是无与伦比的,天天守在家里,恪尽职守,也许是看出家主人在村里的弱势处境,不愿给主人惹事,添乱,对“入侵者”,袭扰者如要饭的,并不特别凶恶,只是站在原地“汪汪”叫着表示警告,不像有的狗那样“狗仗人势”,往人身上扑,甚至张开丑陋的大嘴,呲着可怖的大牙下口咬,吓得人面如土色,落荒而逃。大黑从不这样,它把守门户,对疑似“来犯”只是加以警告,同时向主人报警而已。路德甫的邻居戏言:“狗随家主儿,大黑随路德甫,好脾气。”大黑似乎知道主人生计的艰难,在吃食上,从来都是给就吃,不给就算了,从不到厨房和住屋里乱拱乱翻,厨房里,住屋里,饭桌上,无论放着什么吃食,大黑饿得再厉害,主人不给它,它从来不会去动,最多是看看那吃食,马上就神色慌乱地低下头,乖乖地离开。三年困难时期,大黑饿急了就到野地里一阵乱拱,找点烂地瓜、烂地瓜秧儿,甚至是烂草填自己肚子,回家来,还像小孩子做错事似的,跑到堂屋门口,摇着尾巴“喂喂”几声,好像在说,对不起,我出去找了点儿东西吃。头些年,两个老主人先后去世,大黑发出呜咽般的叫声,两、三天不肯吃食儿,只喝几口水。路德水死了那一阵,每到傍黑,它就蹲在大门外待到很晚,才失望地回来,又跑到路德水住的屋门口张望,看不到人,只好神情抑郁地到自己窝儿里趴下。路德水死了以后,家里出出进进就路德甫一个人了,它对路德甫更依恋了,路德甫干活儿回来,总是在他身边转游,到了晚上,不像原先那样,没事儿总是趴在大门里头自己那棍棒和破油布搭的狗窝儿里,见主人关了大门,常常会不声不响地,慢腾腾地走进堂屋,在门里边趴下,脸朝着主人,看着他,不动声色地陪着他,一待就是老大会子,像在对主人说:“家里就撇下咱俩了,你还得一样过,我陪你。”路德甫看着它,心想,大黑通人性,它怕我孤单,来陪我哩。这样想着,有时竟会流出几滴泪来。天晚了,路德甫要睡觉了,就对它说:“大黑,好了,我该睡觉了,你回自己窝儿吧。安安稳稳趴着,别乱叫唤。咱家里也没的偷。”大黑好像听懂了主人的话,站起来,看主人几眼,甩拉几下尾巴,默不作声地回自己窝儿。一晚上,它真的不像别人家的狗那样有事没事儿地起哄乱叫一气,只是在近处真有响动时,才会例常地“汪汪”几声,并尽职地出窝儿来,在院子里警惕地四处看一阵。……路德甫喂完狗,踩着院儿里的雪回堂屋,不由自主地看看德水活着时住的小屋儿,想象着德水活着时,煤油灯映照着他的身影儿在窗纸上晃动的样子……现在,他走了,小屋儿空了,白天,有时路德甫开开小屋儿的门,站在门口儿看看,大黑也懂事地站在他身后。路德甫有时想,周恒顺的弟弟石头儿生治不好的病死了,他自己的弟弟让哑炮给炸死了,连个囫囵尸首都没落下,他到开山工地的时候,只看见了兄弟的半块脑壳儿,一丁点儿带血的脸皮……只要想起来,路德甫的心就“格支格支”地疼。娘活着的时候吃斋、偷偷念佛、拜观音,常说“善恶有报”一类的话,大大和娘一辈子连个蚂蚁也不肯踩死,没作过什么恶事,为什么家里却灾祸不断?难道真是上辈子作的恶,要这辈子还吗?路德甫怎么也想不通……路德甫回到堂屋,拿块破毛巾抽抽一身的雪,但抽不掉心里的郁闷和烦恼。他插上门,上床睡了,把小煤油灯吹灭,心想,睡吧,明早晨早起来扫雪。大大在世的时候,他家门外边这条路,归他扫,那是他作为受管制的“富农分子”劳动改造的“任务”,路德甫,路德水两兄弟常帮他扫。后来,大大“走”了,路德甫仍然坚持扫这条路,下了雪,就扫雪。下了雨,就借着那湿乎劲儿,拿了铁锨,铲高填洼,把路整平,有人说:“路德甫,你又不戴‘帽子’,不受管制,弄这些事儿干嘛?”路德甫说:“我跟着俺大大扫这条街习惯了,脏而八几的,看着不顺眼。扫扫,拾掇拾掇,庄乡走着舒坦。也累不着我。”有人说这人是“愣巴”。……路德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突然,他被敲大门的声音惊醒了,大黑也“汪汪”地叫起来,路德甫急忙摸到火柴,点亮了小煤油灯,匆匆穿衣服,起了床,心想这么晚了,谁来敲门,莫非周恒顺家有什么事,他拿了手电筒,开开堂屋门,见雪仍在乌乌呀呀地下得正欢,像一群醉汉在半空中亮开架子伸拳捋胳膊地打着醉拳,揽闹得周天混沌一片。路德甫听见一个妇女在大门外哭咧咧地说:“大爷,大娘,行行好,开开门,救救俺娘俩儿……”路德甫一听,是过路的要饭的,这大雪天,可了不得,可不能让她们在自家大门口冻死,他忙跑到大门跟前,喝斥了大黑两声,大黑不“汪汪”了,他开开大门,拿手电筒一照,见一个妇女抱着个五、六岁的孩子,浑身是雪,像大雪天小孩儿堆的雪人一样,路德甫说:“你这大嫂怎么回事?天这么晚了,还下着大雪,这是干什么?”那女人说:“大哥,俺是黄河北过来的要饭的,下了大雪,走迷糊路了,回不了俺住的地方儿了,俺闺女病了,身上烧得和火炭子似的,你让俺进去,给俺闺女点儿水喝。”路德甫说:“那……好,你家来吧。”那妇女抬脚住院里来,门台阶上雪厚,打滑儿,路德甫伸手扶她一下,拽着她袄袖子,领她进院来,大黑以为是客人来了,前边跑着带路,把那女人领进了堂屋,路德甫关好大门,回屋来,忙从里间屋端出煤油灯,让那女人把孩子放到椅子上,拿块毛巾递给那女人,让她抽了她和孩子身上的雪,可怜那孩子小脑袋耷拉着,坐也坐不住,想往下“出溜”,路德甫跑去扶住那孩子,用手摸摸她的额头,热得烫手,路德甫说:“这小妮儿烧得厉害,我有从大队卫生室拿的没吃了的药—是退烧的—给她吃了,让她多喝点开水,快睡觉。”路德甫找出药来,和那女人一起让女孩儿吃了药片儿,又喝了一大碗水,路德甫问孩子饿不饿,吃点么儿不,孩子说,想吐,不吃么儿。路德甫抱了孩子,把孩子放到自己还热乎的被窝儿里,让孩子睡了,这才回头跟那女人说话。灯光里,他看到这女子约摸三十来岁年纪,虽然头发蓬乱,穿着补钉摞补钉的旧棉衣,人肌黄面瘦,但也眉清目秀,平头正脸儿的,看长相是良善人。路德甫忙到饭屋热了瓜干粥,拿了煎饼和疙瘩咸菜,让那女人吃饭,那女人很难为情的样子,但肚子饿得厉害,就什么也顾不上了,大口小逮地吃起来。女人吃完了饭,脸色露出点红晕,不好意思地朝路德甫苦笑笑,说:“大哥,你救了俺娘俩儿的命了。”路德甫拘拘束束地说:“我横竖不能眼看着让你们在俺大门外头冻死哎。”稍停,路德甫说:“这位大姐,我跟你说,我成份不好,家里就我个人,三十多岁了,也没家口—成份不好,没人跟,你一个妇道人家,住在我这里不合适。这样,你把孩子放在这里,我替你看着,半夜以后,还得再给她吃回药,你得另找个人家儿,去求人家给敞开门儿,让你住一宿。”那妇女哭了,说:“大哥,我抱着孩子敲了不少门儿了,人家都睡觉了,没人给开大门,有一两个开了大门,一看是要饭的,也不让进家门。这会儿天更晚了,我上哪找地方住去?大哥,杀人杀死,救人救活,就让我将就着住一晚吧。”路德甫老实巴交地问:“大姐,你住在我家里,不害怕?”那女人说:“大哥,一看你就是好人。有那心眼儿不好的男人,遇上这种事儿巴不得留下人家哩。你看你,往外撵。我不害怕。”路德甫看看这女人愁得了不得的样子,心想,今晚上惹的这个麻烦可不小。这么晚了,天又下着大雪,她也确实难找地方住了,就让她们住这一晚上吧。他对这女人说:“你这大姐确实遇到难处了,我就不往外撵你了。这样吧,我把药给你找好,过半夜你再给孩子吃一次。你娘俩儿住在这屋里,我上小屋儿去睡,我走了,你把门插上。”

路德甫去小屋,在弟弟的铺上睡了。小屋特别冷,他怕被子凉,也担心晚上那小孩儿病情加重,没脱衣服,盖上被子就躺下了。睡在弟弟的铺上,他心里老不是滋味儿,又老想着堂屋里睡着的像天上掉下来的母女俩,那女人的模样儿老在他面前晃荡。这是路德甫头一回一个人和一个年轻女子住在一个家里,虽然分别睡在不同的屋里,但他还是因为今晚异样的状况感到一种莫名的激动、兴奋和不安。刚才路德甫看了那女人几眼,长相不赖,要是有条件洗脸梳头打扮,会更俊,长得挺好看的年轻女人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真够可怜的。明天得好好问问她。刚才她突然出现,路德甫紧张不安,连她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儿都没问,路德甫觉得自己真够昏的,明天得好好问清楚。路德甫突然想起周家奶奶说的话“有缘千里来相会”,莫非跟这个女人有缘?要真是那样,一定是死去的大大和娘求了老天爷,老天爷发善心,对路德甫施恩了。路德甫胡乱想像着跟这女人“好”了,她成了自己的媳妇儿,光屁股睡在一个被窝儿里……路德甫激动得心跳起来,他一个大男人,快四十岁了,心里想得最多的就是女人,就是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在一起办的那点“事儿”。但路德甫随即又想,你这可真是大睁着眼做白日梦,而且还是做梦娶媳妇儿—想好事儿,你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爆仗开花—响(想)得美。人家这女子不过是家乡遭灾出来要饭,碰巧儿要到你门上罢了,是一时遇到了难处,也许人家家里有丈夫呢,你想趁人家落难了,有求于你了,想人家的好“事儿”,这还是人吗?你可不敢胡来,你想丢大人,想去吃“现成的”?就算人家没有丈夫了,想找“主儿”,也不会找你这样儿的,人家为什么么要跟一个富农的儿子?门儿都没有。……明天问清楚了,她小孩不发烧了,就打发她娘俩儿快走,别在这里惹是非,让于家兄弟那帮人抓着毛病治一下子,招着就比害眼厉害。他们这些人巴不得四类分子和“分子”子弟这样的人出毛病才好哩,好证明“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他们吓唬人,整人显得正确,正当,理直气壮,还显得他们整的不是好玩意儿,他们整这种人不但符合毛主席指示的“大方向”,甚至是“替天行道”哩……可他还是忍不住又翻过来想,要是她并没有丈夫,她也相中他了,两人真的有缘份呢,你不问青红皂白把她赶走了,那可真是贱命鬼,担不得好事了,这可是一辈子也碰不到的好机会儿啊。路德甫决定问清楚了再说。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路德甫还矇矇眬眬地睡着—他昨晚上没睡好—听见院子里有“拉、欻拉”扫雪的声音,慌忙翻身起来,开了屋门,见雪停了,天晴了,天上还有蹦蹦星星的几颗星在眨着眼睛,那女人正弯腰拿大扫帚扫雪,院儿里的雪就要扫完了,扫起来的雪都堆到院子里几棵树跟前了。那女人听见东屋门响,抬起头,说:“大哥,你起来了?我把你乱醒了。”路德甫看看那妇女,见她头发梳过了,脸也洗了,团团脸儿被冷风吹着,加上扫雪累的,脸色变红润了,两只眼晴不算大,可是眼光温润,被她看着,让人心里舒服。路德甫说:“你怎么起那么早,把院子里的雪都扫完了?有累了。孩子怎么样了?”那妇女一边把最后的一坨雪拥到树根前,一边高兴地说:“孩子头半夜烧得说胡话,吃了第二次药,消停了,烧也退了,还睡着呢。真是多亏了大哥了,不光让俺吃住,还给孩子治好了病。……真不知道怎样谢你。”路德甫说:“谢什么?这不就是巧儿了吗?遇着人有难,还能狠着心不帮帮?”两人正说着话,大黑从狗窝儿里,跑过来,先看看路德甫,再抬头看那女人,还“人站”起来,往她身上扑,那女人吓得脸都变色了,忙往后撤身子,一边下意识地拿手捂上脸,路德甫忙伸了胳膊挡着她,护着她,他的手无意中碰着了她的手,觉得身上有种怪怪的,挺舒坦的感觉,对她说:“不用害怕,它这是跟人亲哩,它已经喜欢你了,这狗通人性,主人喜欢谁,它就喜欢谁。”那女人把捂着脸的两只手放了下来,脸更红了,说:“刚才吓坏我了,原来是这样……”路德甫喝斥大黑道:“好了,别人来疯,见谁都上头扑脸的了,回你的窝儿吧。”大黑听了,把前腿放下来,摇摇尾巴,乖乖地回了狗窝儿。路德甫说:“天还早,你回屋歇歇,我出去扫扫大门外头路上的雪,回来再做饭咱吃。”那妇女说:“大哥,你给我说说东西在哪放着,饭怎么做,我做吧。”路德甫看看她,真的领她到西堂屋跟她说了地瓜干儿、糊涂面儿,干菜叶儿在哪放着,又给她说了做什么饭,怎么做,说:“那就不客气,让你受累了。”说完,扛了扫帚、铁锨,出大门去扫雪了。路德甫在门外大路上和几个巷口儿小路上扫雪,干了一个多小时,扫完了, 回家来,那妇女已经把饭做好在后锅里热着哩,见路德甫回来忙往脸盆里舀了热水,让他洗脸,一边说:“我在后锅里温了一锅水,有热水用了。”路德甫见北屋门里头,大盆里泡了满满一盆衣服,路德甫说:“让你洗衣服—脏而八机的,可不行,先放那里,泡泡我自己洗。”那女人说:“大哥见外了,这几件衣裳,有什么洗头?不就几盆水的事,还累着我了?”路德甫到里间屋看那女孩儿,女孩儿还甜甜地睡着,脸色苍白,但长的挺俊巴。这个家里多少年没有孩子,路德甫看着一个孩子睡在自家屋里,自已床上,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的感觉。回到外间屋,见小桌儿上饭已摆好,碗口上冒着热汽,路德甫坐下,让那妇女也坐下,还没端碗,路德甫说:“咱两人先吃了,那屋里有准备过年的白面,吃完饭,你擀点面条儿,给孩子做点儿炝锅面条儿,磕上个鸡蛋,孩子发烧,没胃口,怕是喉咙也疼,让她吃点儿软的,有点营养,病好得快。”那妇女说:“不用那样,让她喝口瓜干儿粥就行,没那么娇贵,家家户户白面稀罕,留着过年吧,让她吃,糟塌了。”路德甫说:“别这样说,孩子吃了,不是糟塌。你在我家里,就听我的”。 那妇女眼圈儿红了,鼻子有点发酸,忙低了头喝粥。路德甫端起碗吃饭,还是那些东西,还是那种饭食,可经她的手做出来,就比原先他自己做的好吃,咸菜切成细丝儿,倒了丁点醋,滋味儿特别好,那女人也不像昨晚饿急了的样子,慢慢地,不声不响地吃着饭,两人吃完了,妇女忙着收拾碗筷,路德甫说:“大姐,先放一放,待会儿再收拾,咱啦啦呱儿。还没迭的问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家里还有什么人,怎么会让你娘俩儿出来受这罪?”那妇女抬头看一眼路德甫,眼圈儿红红的,说:“大哥,俺是黄河北河滨县人,我叫黄巧莲,数牛的,今年三十六了,俺男人叫洪志勤,结婚十几年,拉扒了几个孩子,都没立着,就撇了这么个闺女,叫小凤,才五岁。我命苦,孩子立不住,孩子他爹也不长命,小凤两岁那年,孩子他爹跟村里造反派到县里开大会—他人老实,不愿去,可是造反派非让去不可,说不去就扣工分儿,还罚款,只好去了,回来的路上,天下大雨,他在黄河崖上滑下去,让黄河水冲走了,连个尸首也没见。活支拉的个人去的,连个影儿也没回来。我去找造反派头头儿要人,造反派头头儿还恶得像还乡团似的。俺那里靠海近,入了社,社员不拿社里的事当日子过,地里没粪肥,往上泛碱,到处白花花的,庄稼棵儿长得跟香似的,口粮一年比一年少,一年倒有六、七个月缺粮断顿,社员都出去要饭,地种得更不行了。俺大队革委主任—就是逼小凤儿她爹去开会的那个造反派头头儿—是村里一霸,自己有个挺好的老婆,还喜欢沾花惹草,他对我不安好心,不住地偎乎,我就不理他,可是天天提心吊胆,我狠狠心,跺跺脚,拽着小凤儿跑出来要饭了。”路德甫问:“你出来,婆家、娘家知道不?他们不找你?”巧莲说:“要不说我命苦呢。俺娘家、婆家两边儿的老的都没了—都是饿死的,男人也死了,还有人背地后里说,是我命硬,老的,男人都叫我‘克’死了。……要不是舍不得小凤儿,我早就一头张到黄河里找洪志勤去了。”黄巧莲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路德甫慌忙说:“大姐,别哭,天无绝人之路……”他本来还想说“慢慢会好起来”,可是没说出口,他知道那是空话,会“慢慢好起来吗”?怎么会“好起来”?路德甫说:“那你娘们儿怎么过的?”巧莲说:“农忙季里,俺到庄里,偎上去给人家干活儿,看见有红白喜事,俺也给人家帮忙,我干活儿麻利,人家愿意让我干,混着俺娘俩儿有口饭吃,给找个地方孬好住住,冬天就住到个破庙里。要饭跑路,天冷天热都不怕,狼也不怕,鬼也不怕,就怕人,怕遇见没人心眼儿的男人,说出来不怕大哥笑话,我出门儿要饭,不梳头,不洗脸,还特为往脸上抹点儿灰。”路德甫说:“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巧莲说:“我也正作难呢。今年冬天特别冷,我怕小凤儿冻坏了,把命搭上了……大哥,我寻思着,你要是能让俺娘俩儿住个头年儿,给俺口饭吃,俺一辈子感你的恩德,我也不白吃饭,你出去干活儿,我在家里除了做饭,把该拆做的、缝补的全都给你做好了,把屋里屋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你以后成个‘人儿’,人家来相看,也像个样儿。”路德甫说:“倒不用费那个劲,弄得再像样儿,也没人来相看。我不跟你说了吗,俺家是孬成份,没人儿愿意跟俺这样儿的。除了俺两个把兄弟还有几个出了门子的姐,也没人擦我的门槛儿。”巧莲说:“那反正干干净净的比埋埋汰汰的好,利利索索的比拉拉撒撒的好。”路德甫说:“那自然是。不过,大姐,我不担事儿。”巧莲说:“你是行好,救人命,咱又不做反对社会的事,也没啥不好,人家要问,你就说我是多年前下黄河北的一个表姐,遭了水灾,投奔你的。”路德甫说:“倒也是个办法儿……我也不忍心撵你娘俩儿走,要是你们从我这里走了,大人孩子倘或有个不好儿,那是我丧良心了。我口粮也有,俺兄弟在公社农场干了几年活儿—他今年让开山炮炸死了—那边管吃,家里的粮就省下了。不过,你得容我找一个仁弟商量商量,我没文化,不敢拿主意。我仁弟有学问,什么都明白。你就先住着吧。”路德甫心里已经既不忍心也不舍得让巧连娘俩儿走了。这天晚上,路德甫和巧莲娘俩儿一起吃了饭,去了周恒顺家,把这事说了,奶奶说:“德甫,这个巧莲,说不准就是老天爷给你送上门儿的媳妇儿,不过可得看准了,可别让人家坑了。这两年荒乱,黄河北的过来不少要饭的娘们儿,跟这边儿的男人‘过’了,有的是真心过,有的是过些日子,混个肚儿圆,趁这边儿人不防备,把家里两个钱儿和值钱的物儿卷着跑了。男人回来干瞪眼,找也没处儿找去,她说的家是那里,叫什么名儿,家里有什么人那些全是假的,就是知道她家在哪,也没办法儿,不是明媒正娶,也没登记。”周恒顺问:“这巧莲是不是流露出想落脚到这个家里的意思了?”路德甫说:“那倒没有。不过看样子,她有意。”周恒顺说:“要是她是本份人,又有这种意思,倒是真不错。这样吧,你让她多待两天,明天晚上我和杏儿过去,帮你看看。”第二天晚饭后,奶奶哄着小宝儿,周恒顺和小杏儿去了路德甫家。到那一看,院里屋里都变了样儿,干净、齐整多了,连煤油灯都显得亮了些,小杏儿笑着说:“德甫哥,家里大变样儿了,有人收拾跟没人收拾就是不一样,这位大姐真是能干。”巧莲红了脸,忙搬椅子请他们坐,一边对路德甫说:“我也不知道怎么称呼。”路德甫说:“这是我仁弟和他家里的,你叫他们兄弟妹妹就行。”巧莲忙称呼了,问了好,倒了白开水放到他们面前。小凤儿怕生人,躲到娘身后,小杏儿把她拽到跟前,问她叫什么,几岁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把水果糖,放到她手里,又扒一块送她嘴里,说:“这小闺女俊巴。”又对巧莲说:“随你的。”大黑跑进屋,一个劲儿地围着巧莲转,小杏儿说:“德甫哥,你看大黑多知道近远,她把大姐当自家人,亲得了不得,不理俺了。”路德甫傻呵呵地笑笑,巧莲听出小杏儿话里有话,脸又红了。周恒顺、小杏儿两人接伙着跟巧莲说话,问她家乡那边生产队里和家里的情况,巧莲几次落了泪,小凤儿跑过去伸小手儿给娘擦泪,惹得小杏儿陪着掉泪。周恒顺和小杏儿待了一会儿,说家里有小孩儿,站起来要走,巧莲手牵着小凤儿送“叔”和“婶子”到大门外,路德甫照着手电送他们出去一大截路,周恒顺说:“这巧莲是本份人,不像坑人的,要是她有意,就行。”小杏儿说:“说好了,头年儿就办喜事吧。”路德甫说:“得看她什么想法儿,咱不能强求,就是她满心里愿意,有她那边大队革委主任挡着,开不了信来,也没法儿登记。”周恒顺说:“那倒是个事儿。不过,也别着急。不行就按她说的,对外说是表姐,就一起过日子,到哪说哪呗。”路德甫说:“我害怕出事儿。”小杏儿说:“出不了事儿,咱庄儿里外庄儿里,两人不登记住一起的,有不少呢。”周恒顺说:“不登记当然是不合适,不过也犯不了大法,大小队干部也有人同情你,他们多数也会睁只眼闭只眼。”路德甫说:“我……就是心里悬乎……怕惹出事儿来。”周恒顺站住了,对路德甫说:“俺哥,还能出什么事儿?不会因为这把人‘法办’了。要是为这挨了斗,挨就挨。能娶上媳妇儿,挨斗也值。也不是没挨过斗。女方同意,你就顺水推舟,别二思,记住,这可是一辈子的事,过这个村没这个店儿了。……世荣哥那边,娘几个正为换亲的事作难哩。”路德甫点点头,回去了。小杏儿说:“俺哥,管什么事,你都小心谨慎的,怎么对德甫哥这事,变态度了?不管怎么都想让他们成了?”周恒顺沉重地叹口气,说:“我何尝不希望他光明正大、风风光光、手续齐全地娶媳妇儿?可是办得到吗?看着路作荣四大爷两个儿,一对光棍儿,德水炸死了,德甫要再找不上个媳妇儿,他们这家子就绝后了。我替他着急。他人老实,看着他这苦样子,我心里难受啊。”小杏儿握了周恒顺的手,说:“但愿德甫哥这事能成了。”

送走了周恒顺夫妇,路德甫回到家里,巧莲已经让小凤儿睡了。巧莲问:“大哥,怎么样,你仁弟赞成你收留俺娘俩儿吗?”路德甫支支吾吾地说:“他们觉得你人不错……你先住个头年儿再说吧。”巧莲说:“那我谢谢大哥的大恩大德了。”路德甫说:“大姐,别这么说。”第二天,小凤起来,见了路德甫,喊声“爸爸”。路德甫愣了,对巧莲说:“小凤儿怎么这样喊?别这样喊。”巧莲说:“大哥你不知道,俺那里兴俗另样儿,喊自己父亲‘爹’,喊爹的兄弟们‘爸爸’,小凤儿不习惯喊‘大爷’。”路德甫说:“是这么回事。那就想怎么喊就怎么喊吧。”路德甫心里想,要是真成小凤儿的爸爸就好了。巧莲和小凤儿母女就在路德甫家住下来了。还像刚来那晚上一样,巧莲母女住堂屋,路德甫住小东屋儿。巧莲几次要换过来,路德甫都没同意,说,小东屋儿太冷,把小凤儿冻病了就“不上算”了。巧莲心里热乎燎辣的。每晚临睡前,路德甫总忘不了嘱咐一句:“记着插上屋门,省得害怕。”巧连心想,这人真够老实的。一个快四十岁的光棍儿男人,白守着一个年轻的寡妇娘们儿,难道就一点儿都不动心?是眼眶子高,看不上结过婚的女人,还是怕让她给“克”了?巧莲和路德甫住在一个院儿里,各人躺在各人床上,想心事,翻打滚,巧莲想的是,这个男人心眼儿真好,要不是那晚上他收留了俺娘俩儿,小凤儿小命儿说不定就没了,无亲无故的,又答应让住下来。这都住了好几天了,总是规规矩矩的,一点儿也不变样儿,这种男人上哪找去?人家对咱这么好,咱拿什么报答人家?看他一个人过日子,孤孤单单,怪可怜的,要是能跟了他,就好了,就在这跟他过家子人家。什么成份好成份孬的,村里那个革委主任倒是好成份,人心眼儿没有,人事儿不干。成份不好又怎么样?不一样干活儿挣工分分口粮吃饭?也不能把人怎么样了。就是他不想要她,也得让他“那样儿”,那也是他应得的,是好心眼儿赚的,一个穷得连饭也没的吃的女人,别有什么办法儿?……可是,一个女人家,还能上赶着男的?……路德甫睡在小东屋儿,被窝儿里铁片子一样凉,裹好这边顾不了那边,翻来调去的,心里老在想堂屋里睡在自己床上的巧莲,在这家里住了这些天,她变得越来越好看了,她的模样儿,她走路时扭动的腰肢,她偶尔露出来的煞白的胳膊,让他心里“唿嗒唿嗒”地胡思乱想,这巧莲什么意思?是找了个不花钱的旅店,临时住些日子,还是把这当成自己家了?路德甫想起看《水浒》,上边写的西门庆和潘金莲那些事儿,想像着自己和巧莲“亲热”了,会多么甜蜜,多么自快。有时甚至想,换了人家胆子大的男人,头天晚上,就不能“剩下”她,可自己不是那种人,他想,要是她有心当他的媳妇儿,那就没的说了,如果不愿意,路德甫绝不做那瞎包事儿,那是耍流氓,是照人家丧良心。路德甫宁肯“靠”死,也不干那种事。还是得转弯抹角儿地问问她有没有那意思。早晨起来,路德甫见到巧莲,觉得她越发好看了,路德甫不敢看她,一看她脸就发热,心就乱跳,想鼓起勇气,说头天晚上想的那事儿,可就是张不开口,怕巧莲认为他收留她们,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要是巧莲儿恼了,生了气,抱起孩子走了,想见也见不着了。……还是先这样吧……慢慢地,等等再说。路德甫觉得巧莲来了以后,家有个家样儿了,他已经舍不得让她娘两个走了。

过了七、八天,路德甫到方庄赶集,买了点肉,还用地瓜干儿换了二斤白酒。路德甫让巧莲做了两个菜,一个猪肉白菜,一个粉皮豆腐。吃饭了,路德甫拿出两个酒盅,倒上酒,说:“大姐,你来了十多天了,把个家给我拾掇得像模像样儿。从打俺娘病得下不来床往这,家里头一回这么齐整干净。你和孩子连口好饭好菜也没吃上。今晚上,咱好好吃顿饭,我谢谢大姐了,来,大姐,把那盅酒喝了。”巧莲说:“大哥,我不会喝酒。可是,难得大哥高兴,我不能打兴头子,也喝一点儿。”说着,端起酒盅,抿了丁点儿。不大会儿,巧莲儿的脸就红了,两只眼水汪汪的,更好看了,路德甫忍不住老想看她,但不好意思,就低下头给小凤儿夹菜,巧莲也觉得心里发慌,觉得今晚上要出什么“事儿”。小凤儿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大口小逮地吃,不一会儿就吃饱了,巧莲儿哄她去睡了。饭桌上就只路德甫和巧莲两个人了,路德甫端起盅子,一仰脖子,把一盅酒灌了下去,巧莲忙又给他倒上酒,他又端起来喝了,巧莲说:“大哥,你酒量行吗?也不是陪客人,慢慢喝吧。”路德甫说:“今晚上高兴,没事儿。”巧莲又给他倒上酒,说:“大哥,从我来了,我喊你‘大哥’,你喊我‘大姐’,咱还没论论到底谁大呢。”路德甫说:“不用论,我属虎的,比你小两岁,就该叫你姐。”巧莲说:“那好,我从现在改口喊你兄弟—我这辈子要是有你这么个兄弟,就不受人欺负了。”路德甫几盅酒下肚,两眼红红的,不再羞惭,直直地看着巧莲,说:“姐,只可惜你这个兄弟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说着,竟裂开大嘴哭了。巧莲慌了,忙拿毛巾来,像对小弟弟一样,弯下腰,为他擦眼泪,说:“兄弟,我惹你难受了。你心里有委屈,就说给姐姐听,有苦水,就往外倒,想哭,你就哭出来,憋在心里难受。”说着,自己也哭了。路德甫止住哭泣,说:“姐,你别寻思我喝醉了,我醉人不醉心,你听我说,俺家这富农,那叫一个‘冤’。俺爷爷奶奶,俺大大俺娘都是出力受苦的人,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穿的衣裳都是自己织的本机布的,没买过洋布穿,更别说绫罗绸缎了,就因为家里多几亩地,土改头两年,俺爷爷奶奶先后下世,几个姐姐嫁了人,家里人少地多,农忙时雇些短工干活儿,土改就划成了富农,俺大大定成了‘富农分子’,一直到死,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口,三年饥荒,成份不好,不敢偷摸,硬撑着,俺大大俺娘怕俺兄弟俩饿坏了,自己舍不得吃,省着让俺俩吃,两个人都活活饿死了。我凭着七尺高的汉子,站起来比别人高,躺下比人家长,可是,别说大小队干部支使着干那些不记工分白出力的活儿,来了运动安个罪名就当活靶子上台批斗,村里四指高的小孩儿也敢骂你‘富农羔子’,咱也不敢还口。……两个老的死了,我和俺兄弟一起过,他在公社‘战山河’战斗队干,苦活,累活,危险活儿,别人不愿干的活儿都是他的。排哑炮炸死了,我去找公社领导,公社石书记说,怎么着,你还想赖着共产党?开山放炮,谁也不敢说不出一点儿事。毛主席不是说了吗,‘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毛主席还提倡‘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哩,要是不死人,还用提‘不怕死’?你路德甫想借机闹事吗?公社给了一百块钱,一条人命就打发了。……俺姐,我心里苦啊,可是,我哭也找不着个人听,我也不敢哭。今天,跟你倒倒一肚子苦水,一是拿你当亲人了,二是也向你说说实情,你就知道我为什么怕这怕那不敢留你了—我不担事儿啊。”巧莲听得满脸泪水,哽咽着说:“兄弟,怨我惹得你伤心了。姐姐在你家住了十几天了,觉得你一个人实在太苦了,你要是不嫌弃我是个死了男人的女人,姐就留下来陪着你,跟你做伴儿。你在外边受了人家欺负,回家来,有人陪你说说话,有口热汤热水喝。”路德甫说:“姐,你在这里,可是得跟着我受罪,吃气,挨欺负。”巧莲说:“我生就的挨欺负的命,人家不欺负我,我也跑不这里来。陪着你挨欺负,我也认了。共产党是讲理的,反正也不能无故地把人欺负死。再说,走遍天下,无论哪里,还是好人多。”路德甫说:“姐,你不怕受连累?”巧莲说:“我一个穷要饭的,人家说我是‘扫帚星’,‘克’老的和丈夫的女人,你不嫌我,我怕什么连累?”路德甫看着巧莲,巧莲眼里泪光闪闪,正深情地看他,路德甫激动得厉害,伸手握住巧莲的手,说:“好姐姐,我可有了亲人了……”巧莲说:“兄弟,从今天开始,咱两人的命就是一个人的命,咱也不说谁连累谁,有苦同当,有福同享。”说完,从路德甫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来,说:“菜凉了,你喝了酒,再吃些凉菜,胃受不了。我去热热,你吃点饭。”巧莲去热了菜端回来,让路德甫吃着,又去热了汤,回来给路德甫盛上热气腾腾的菜汤,路德甫觉得巧莲这女人真会疼人,觉得家有女人这个滋味儿真好 。吃完饭,路德甫说:“今天天不早了,饭屋里冷,别刷锅洗碗了。先放那里吧。姐,我问你个事儿,咱俩这事儿,你能从老家开出介绍信来吗?”巧莲的脸立时拉长了,说:“有俺那个坏主任挡着,一时难开出介绍信来。兄弟,别为这事烦愁。不开就不开,不领证儿就不领证儿。那个证儿不就是一张花花纸吗?咱先这样过着,敞开大门,咱是亲戚,关上大门,咱是夫妻。瞅机会儿想法儿开信回来咱再去登记。俺村那个主任没好地作作,混不了多长时间。”巧莲不愿意让用过的锅碗干巴着,就出去刷锅了。路德甫坐在椅子上,心里倒海翻江一般,心想,今晚就要有媳妇儿了?可是,他又觉得两人就这样在一起睡了觉,怪对不住巧莲的,总得给买点穿的,用的,是那么个意思。巧莲回堂屋来了,路德甫“吭吭哧哧”地说:“姐,今天天晚了,你也累了,拾掇拾掇歇着吧,我上小东屋儿了。”巧莲一下站到路德甫跟前,两只眼火辣辣地看着他,说:“兄弟,怎么忘了嘱咐我‘插好门儿’?好兄弟,咱俩说了这么多了,你怎么还上小东屋儿挨冻去?,你就是块冰,也该化成水,冒热气了。你就是根木头,也该发芽了吧?兄弟,姐就那么不让人喜欢,你就一点儿也不想姐?”路德甫挠挠头皮,说:“我……寻思着……也没给你买件子新衣裳,连一块香胰子,一瓶雪花膏都没给你买,就……太对不住你了……”巧莲说:“好兄弟,俺娘俩儿的命都是你救的,姐还求什么?姐还在乎那个?往后什么不能买?就怕咱没钱。好兄弟,你是个男人,还非得让我上赶着你呀。”巧莲站在路德甫跟前,路德甫闻得着身上那种气味儿,他的心在猛跳,血往脸上涌,他想,路德甫,你还像个男人吗?……自卑、胆怯的围栏倒了,深藏在心底的爱的潮水奔腾了,欲望的火燃起来了,路德甫一下把巧莲揽在怀里,紧紧地搂抱着,又抱着她的脑袋,像啃地瓜一样又亲又“咬”,巧莲尽着他,迎合着他,享受着他莽撞的,粗野的“亲热”……过了好一会儿,巧莲抬起头,说:“好兄弟,时候儿不早了,咱睡觉吧,你上小东屋儿抱过被子来吧。”路德甫忙去小东屋抱来被子,巧莲接过去,到里间屋把小凤儿往床里沿挪挪,出好了被筒儿,路德甫站在旁边,早已按捺不住,他觉得自己云里雾里的,头晕乎乎的,脚底下不大实在,这是真的吗?他真的能和眼前这个年轻、好看的女人在一张床上,一个被窝儿里睡觉?这回不是像原先那样做梦娶媳妇儿?他看着巧莲收拾被窝儿,觉得自己的脸脸像火炭子似的在发烧,心像马蹄子在蹬打着似的,他似乎愣了,不知道紧接着该怎么着了,巧莲转身用迷迷瞪瞪的,有点朦朦胧胧的眼光看着他,路德有被她看得浑身从头顶一下酥麻到脚后跟,巧莲说:“怎么了?还愣着干什么呀?快上床脱衣裳吧。你先脱,进去暖暖被窝儿。”路德甫选忙上了床,巧莲伸手帮他解扣子,解腰带,路德甫攥着她的手,不松开,说:“好姐姐,我守着你脱光腚,你不生气?”巧莲抽出自己的手,一下把路德甫的棉裤褪下来,说:“你是俺男人了,还嫌你的光腚?生什么气?你看你,里边连条线裤也不套,不冷吗?”路德甫腿伸进被筒儿,又急忙脱了上衣,赤条条地躺进被窝儿里,巧莲趴到他跟前,用手摸着他的脑袋,问:“被窝儿里可凉了,是不是?”路德甫两眼直直地看着巧莲,说:“心里热,不觉得多么凉……你等一会儿再进被窝儿,就不凉了。”巧莲真地坐在床头上,待了一小霎儿,巧莲说:“俺头一回在你跟前脱衣裳,怪臊的,你转脸朝里,合上眼,别看俺。”路德甫真的转身朝里,合上眼,巧莲上床来了,路德稍稍转一下头,微眯着眼偷偷看,巧莲先脱了下身,露出了直立立的,煞白的,好看得了不得的长腿,她又脱上身,肩膀,胳膊,脊背,前胸,肚子,哪里都煞白,两个奶子鼓鼓溜溜的,哆哆嗦嗦的,路德甫这辈子头一回看见年轻女人的光身子,哎呀,老天爷,太好看了,太馋人了,……路德甫觉得自己给震住了,身上的血都不流动了……巧莲进被窝儿来了,路德甫像大黑看见吃食一样,迫不及待地两只胳膊把巧莲的光身子搂得紧紧的,两条腿紧紧地夹着巧莲的腿,一阵下急雨般地亲吻,又下去亲吻胸部,乳房,过一会儿,又用粗糙的大手摸挲巧莲的后背,前胸,奶子,又往下边摸挲,……巧莲让他又亲又摸,弄得难以自持,说:“好兄弟,你三十大几的男人,跟女人睡觉是头一回吧?熬靠坏了,姐姐今晚管饱你。”说着,不由得伸了手去摸他那里,低声对他说:“兄弟,你那个好大好硬,好吓人……”路德甫被她摸得心痒难忍,喘息着说:“我听人家说,女的愿意男的那个大,姐,别害怕,我轻着点,慢着点,少使劲。”巧莲说:“好兄弟,傻不傻?谁让你轻着点,慢着点,少使劲来?可别,你有多大劲使多大劲,才好呢。”这两个人,一个身强力壮,憋坏了,急坏了的男人,一个结过婚,丈夫死了几年的女人,两人如此挚烈地爱着对方,赤条条地纠缠在一起,如干柴遇着烈火,火势会多凶猛,又如阳电触上阴电,那放电多猛烈,两人都恨不得把对方吃到嘴里,嚼碎了咽下去才好,路德甫想媳妇儿想了多少年了,好歹捞着了,像饿坏的人扑到美食堆上,狂吞猛咽,巧莲觉得自己遇到这么个好男人,想他想了多少个晚上了,恨不得让他把自己揉搓碎了才舒坦,两人折腾了不知多长时间,巧莲说:“兄弟,你还说慢着点儿,看你这样儿,像壳郎猪进了菜地似的,忙三火四这一阵拱,你还说少使劲儿,没把我捅打零散了…怎么样,过瘾了吧?累得不轻了,快下来歇歇吧。”路德甫从巧莲身上下来,趴到她脸上,说:“一招着你,就不是我,就憋不住了,就留不住劲了。好姐姐,没把我自快死。行了,有这一回,不白活了,死都值了。”巧莲说:“好好儿的,说什么话?这一回?这是头一回儿,往后不知多少百回,千回哩。”路德甫被她说得又激动起来,搂紧她,巧莲说:“兄弟,你真厉害,往那里头排那个排了几回,每回都一大些,真好,下上种儿了,我给你生个大胖小子……”路德甫说:“那太好了,我还有俺过世的爷爷奶奶,大大,娘都感谢你。我给老天爷磕头!”路德甫又缩下身子,钻到巧莲怀里,捧了巧莲的奶子挨个亲吻,吸吮奶头儿,巧莲用手抚摸着他的脑袋,说:“好兄弟,使劲裹,对,……哎呀,太舒服了……”过了一会儿,巧莲说:“好了,别没够了,跟小猪儿似的拱起来没完,上来吧,咱说说话。”路德甫身子挪上来,两人脸对着脸,巧莲说:“兄弟,真有你的,天天晚上嘱咐我睡觉插好屋门,院儿里就咱两个大人,我插上门,防着你啊?”路德甫说:“我是怕你害怕。”巧莲说:“要是换了坏心眼儿的男人,早就胡寻思了,你倒好,交待我插上门。放在嘴边儿上的食儿不下口,俺真不知道你怎么忍来?……刚来那些晚上,我天天晚上插了门再睡,后来,就掩上门,不插了……心里想,兴许你鼓不住劲,晚上来找我,给你留着门儿吧,可是,你就是不来……我是真服了你了。兄弟,你越这样,我越觉得你是好人,越想你了。”路德甫说:“不问清楚了,说好了,两人要成两口子了,我哪能干那事儿?”巧莲说:“就是当不成两口子,你对俺娘俩儿那么大的恩情,想办那事儿,我也没处躲,也没法儿拒你啊……”路德甫说:“不过让人家避避风雪,喝两碗瓜干子粥,就欺负人家,逼人家办那事儿,那还是人吗?可不行。”巧莲说:“天底下你这样老实的人,真少见。”说着,亲路德甫一口,路德甫说:“老实人,老实人,老实人有什么好?受人欺负。”巧莲说:“兄弟,今晚是咱俩大喜的日子,别说不高兴的事。”说着,又凑过嘴去让路德甫亲她,路德甫抱着巧莲疯了似的亲起来,巧莲觉出他下边那里又直挺挺地顶她了,路德甫说:“姐,我又想……行吗?别累着你了……”巧莲说:“累也不怕,再累也愿意……不是说了吗?今晚上管饱你……”两人又是一阵暴风雨般的癫狂……两人都累了,路德甫蜷在巧莲儿怀里,说:“好姐姐,世上有这么幸福的事儿,今晚上我是享受到了……不枉来世上走这一遭了……”巧莲说:“刚才不说了吗?别说不好听的话。……咱往后好好儿地活……打这往后,我天天让你这样幸福,一辈子让你长在花盆儿里……”路德甫说:“好姐姐,亲姐姐,好媳妇儿,你真好……”巧莲说:“到过年,把咱俩的事给老天爷、灶王爷、咱过世的老的说说,让他们都保佑咱,好好过一辈子。”路德甫用手抚摸巧莲的光身子,慢慢地,手不动了,沉沉地睡着了,巧莲看看他,吹灭灯,往路德甫身上靠靠,心想,不管今后日子多么难,多么不容易,就横下心,跟定这个男人了。

就这样,三十大几的路德甫跟逃荒来的女人巧莲一起“过”了,像做梦一样,大风雪给他送来那么好个媳妇儿,还带来个俊巴,伶俐的小闺女,路德甫走着,站着,干着活儿,常常自己偷着乐,他高兴得都不知道怎么好了。因为没有登记领证儿,所以对外人,给大队里都说是姥娘门上一个叔伯姨家的表姐,在黄河北,遭了水灾,投奔来的。就周恒顺和江世荣他们知道内情。周恒顺十分高兴,说:“好,真是太好了,这叫好心好报。”小杏儿笑他:“看把你高兴的,比自己娶媳妇儿还高兴。”周恒顺用手指头点点杏儿的脸蛋儿,说:“小妮子,调皮。”小杏儿撒娇地喊:“奶奶,你看你孙子,说我是‘小妮子’。”奶奶说:“看我不打端阳这个王八羔子。”……江世荣一边为路德甫高兴,一边心里想,俺兄弟们万也摊不上这样的好事儿。那以后不几天,江世荣来周家串门儿,对奶奶和周恒顺说:“天冷了以后,俺娘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老说自己撑不过这个年去了,昨天,没守着他兄妹三个,对我说,想答应柳林段家换亲的事,要真那样办了,就把世桂害苦了,我愁坏了。奶奶,恒顺,您帮我拿拿主意。怎么办呢?”奶奶说:“世荣,哪个当娘的不疼自己的闺女—别说你娘就世桂这么一个闺女,还是最小的,老生娇呢,可是你娘实在没法儿了。这是没办法儿的办法儿。只好答应,世桂委屈就委屈点吧。段家那男孩儿也不是瞎眼瘸腿,不就是心眼儿不够使的吗?将就着呗。”周恒顺说:“春天提这个事儿,世桂不是死活不同意吗?怎么,现在同意了?”江世荣说:“世桂见俺娘病成这样了,娘多次求她,她可怜俺娘,就勉强点头儿了。”周恒顺说:“那就太难为世桂了。那也得好生劝劝她,可不能再出别的什么事儿。”江世荣说:“她只要答应了,就是想通了,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儿。”周恒顺说:“就算‘换’了段家闺女来,你弟兄三个都老大不小了,这个媳妇儿谁来娶,定下来了吗?”杏儿忍不住插言道:“那还用问,先得尽着大的,世荣哥娶段家闺女呗。”江世荣脸红了,说:“我比段家闺女大十五、六岁,不合适。老二只比老三大两岁,他俩谁都行。要是他两人争,就抓阄儿。……恒顺,俺娘说的,明天晚上让你跟杏儿一块儿上俺家吃顿饭,一块儿合计合计这个事儿。”周恒顺说:“吃饭就免了。我出车回来,吃完饭,就和小杏儿过去。”江世荣走后,周恒顺说:“从春天就说换亲这事儿,我觉得忒荒唐。最后还得这样办。真苦啊。”

多少年了,江世荣的母亲柳秀英一直病病恹恹,好好歹歹,人说“歪歪树经倒”,有不少回,发昏,倒气儿,眼看就不行了,可是,又缓过来了。柳秀英说:“四个孩子,三个儿,大的三十好几,小的也二十大多,闺女也二十多了,儿子没一个找上媳妇儿,闺女也没说上婆家,就这样子,阎王爷也不忍心让我去啊。”柳秀英天天为孩子的亲事犯愁,亲戚都托遍了,人家都答应着,但谁都没回音。春天,柳氏娘家哥哥来,说当庄儿西头儿段家想跟这边“换亲”,我和你嫂子觉得不是个事儿,没应承,可是段家一次次来说,我来听听妹妹和孩子们什么想法儿,回去给人家回话。这段家是好成份,一个儿子叫段大勇,三十多了,小时候发高烧烧坏了脑子,有点呆头呆脑,缺心眼儿,不大识数儿—只识十个以内的数,过年包了饺子,让他数,他数一对,一对,又一对,一五,一十,反来倒去地数,十个以外的就数不清了,也能干些粗拉活儿,细活儿学不会,媳妇儿迷,看见个大闺女、小媳妇,特别是穿得花哨的,就追着人家看,有时候在村里追好几条街,在地里追出去里把路,吓得人家赶紧跑了,有一年,他在方庄看了一场豫剧,演女主角儿的是县豫剧团的主演,名角儿,看完戏,他逢人就说,那女演员在台上看他了,对他“有意”,他回家后,竟偷偷背了煎饼,去剧团找那女演员,人家剧团不让他进门,他说是那女演员让他来的,人家问他女演员怎么说的,他说他们没说过话,是女演员在台上演出时一个劲儿看他,用眼色告诉他的,弄得剧团的人,特别是那女演员哭笑不得,让公社派出所来人好歹把他弄走。据明白人说,好的演员演出时,眼睛顾盼有神,目光流转,每个观众都能感到那演员在看自己,这正是好演员的过人之处,功力所在,谁知竟让段大勇生了这种误会。这事在全县传为笑谈,段大勇也因而小有“名气“了。这段大勇待人不孬,不打人,不骂人,大高个儿,黑脸,也没什么缺陷。他妹妹叫小芳,不到二十岁,是个不错的姑娘,还念过高小。段家为了给儿子找个媳妇儿,想出了换亲这样的点子,小芳也被迫同意了。找了几家,不是这不合适,就是那不合适,又想到榆树村江家,江家兄弟三个来柳林走姥姥家,小芳见过,表示同意。段小芳她娘说:“柳秀英那人没再好的,江家三个儿子从小长在咱庄里,四大面方,平头正脸,真不孬,只是成份不好。”段小芳说:“你们弄什么‘换亲’,又想人家人好,又想人家成份好,哪那么合适?成份不好就不好呗,天底下那么些成份不好的,也不能都掐死他……”段家人听出女儿小芳的意思,忙到柳家来说。柳秀英听哥哥说了段小芳的态度,心里很感动,可是又很为难,一是让世桂嫁一个傻子,柳秀英实在不忍心,再就是三个儿子都这么大了,一个媳妇儿给谁呢?论年纪般配,跟老三最合适,可是把老大、老二闪到一边儿,这辈子就别想再找了。柳秀英把这事给四个孩子说了,不但世桂不同意,说让她去跟那个背了煎饼找女演员的“愣巴”,还不如让她死了的好,就是她三个哥哥,也异口同声地反对,说宁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让妹妹受这个害。柳秀英的哥哥见孩子们这态度,妹妹作难,也觉得这事儿不能办,就回去回绝了段家。这事儿就算撂下来了。可是,从打进了这个冬天,柳秀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她觉得自己撑不过这个年去,看着眼前晃来晃去的几个孩子,又想起了换亲的事儿,她看透了,凭着自家这种成份,江家上两代那种恶名声,想让三个儿子都找上媳妇儿,是万难办得到的,要是三个儿子全打了光棍,江家就真的断了香火了,倒不如答应了段家,弟兄三个有一个娶了小芳,总比兄弟三个都打光棍强。正好哥哥来看柳秀英,说段家那边还不算完,让柳秀英想想怎么办。哥哥走了那晚上,柳秀英对世桂说:“桂,你舅今天又说段家的事儿了。”世桂说:“说也是嘴上抹石灰—白说,我反正不愿意,除非绑了我去,可是共产党不让逼婚,我不去领结婚证,也弄不成。”柳秀英说:“妮儿,娘觉着没几天活头了,咱家就现在这个样儿,娘两腿一伸,两眼一合,撇下你兄妹四个,娘到了阴间也安不下心。小桂,你三个哥哥,都这么疼你,换亲,让你找那个段大勇,他仨也不同意,可是,你想想,日后你找个主儿走了,家里就剩下三个光棍子,你心里好受?再说,咱这种家庭,你也难找着好的,要是找不好,过了门儿也没好日子过。段家两个老的人很良善,老实忠厚,大勇他娘脾性绵软,你上了段家,准不会让你受气。再说大勇那孩子个头儿高,模样儿也不丑,他也不是生成的毛病,是小时候发烧烧坏脑子了,进了他家,一家人都得疼你,日后还不是你说么儿是么儿,难得小芳说要换亲,就是跟江家换,别人家,她就不去。……真把小芳娶过来,就有人给你三个哥哥做饭吃了,以后有了小孩儿,一辈辈下去,你就还有个娘家,你的孩子也能走个舅家……孩子,你姥爷姥娘一时错了主意,娘一脚迈进了江家大门,没享几天福,倒苦了一辈子,你就可怜可怜你哥哥,看在娘快死的人了,应了这事,行吗?娘求你了。妮儿,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娘不心疼你?娘不愿意你找个好人家儿,嫁个好样儿的男人?娘这不是万般无奈,实在没办法儿吗?”柳秀英一边喘息,一边说,说着说着,就哭了,世桂也陪着娘掉泪,忙劝娘别哭了,说:“既然那边段小芳不嫌咱家成份不好,不嫌俺爷爷,俺大大那些事,同意嫁到咱家,我也就不嫌段大勇楞巴了,换亲的事,我应下了。为了娘,为了俺哥哥,是火坑,我也跳了。娘,从这往后,你可得打起精神,好生活着,打发我出嫁,看着俺哥娶媳妇儿,给你生孙子,行吗?”柳氏抽咽着说:“妮儿,你真是娘的好孩子。你给你哥帮了大忙了,娘一准打起精神,好好活着……”过了一会儿,世桂想说话,脸先热了,低声说:“段大勇那个傻样儿,还不知道知道不知道跟媳妇儿‘好’哩……”柳秀英说:“你这妮子说的,那大勇怎么会傻成那样儿?管怎么说,他是个好好儿的个大男人。你没听说,他是个媳妇儿迷,既是媳妇儿迷,真娶了媳妇儿,还不没好地疼媳妇儿?没事儿。”

第二天晚饭后,周恒顺和小杏儿去了江世荣家。江世荣的舅舅也来了。柳秀英说:“恒顺拉一天车怪累的,杏儿还舍着孩子,黑更半夜的,让你们跑了来。这都是你们兄弟的情份。他舅,跟段家换亲这事儿,咱家的人都说说什么想法儿,让恒顺和杏儿听听,帮咱核计核计。”江世荣他舅把段家那边特别是大勇和小芳的情况说了,世桂急忙说:“舅,我听你和俺娘的话,人家段小芳不嫌咱家,我也不嫌段大勇是个愣巴。我愿意让段小芳做我的嫂子,我自己也愿意上段家当她的嫂子。”江世荣他们兄弟三个让世桂的话惊住了,世荣说:“世桂,你让娘说转转了?”世华说:“小桂,你糊涂了吧?”世富说:“妹妹,你傻了?”世桂说:“哥,咱娘太不容易了,我是听了她的话,我不怨咱娘,这是咱姊妹们的命,谁让我托生到江家呢。我没糊涂,也不傻,为了咱娘,为了苦命的哥哥,为了咱江家,我豁上了,你们也别说别的了。”杏儿挨着世桂坐着,听了世桂的话,想落泪,但忍着,只紧紧地攥着世桂一只手。周恒顺说:“我刚听说换亲这事,也不赞成,觉得世桂妹妹牺牲太大。现在世桂这个态度,我很意外,也很感动。反正地想这事,咱这种家庭状况,世桂不去段家,也很难找到家庭好,公婆、男人都好的对象,过了门,吃气,受歧视,也是苦。真的嫁到段家,看情况不会受气,他家成份好,在村里也不会抬不起头,段大勇肯定是本份人,他也不会欺负媳妇儿。这样办也行。也是没办法儿的事。”世桂说:“恒顺哥说的这些,跟娘说的是一个意思。我信这些话。三个哥哥,别挡这事了。”舅舅看看柳秀英,柳秀英给他使个眼色,舅舅咳嗽两声,说:“世桂已经同意了,你兄弟三个就别使绊子了。这事说起来不好听,可是,这办法儿好用。两家各有各的难处。双方一凑合,两边的困难都解决了。得说是巧事儿—段家相中咱世桂了,段家闺女不烦恶咱这边你兄弟们,也是好事儿—段家的事圆满了,咱这边你兄弟三个的事总算迈出头一步了。就是世桂受些屈,她都同意了,咱就这么办吧。现在,别的话都不说了,就说段家闺女来给三兄弟哪一个当媳妇儿吧?”周恒顺问:“那段小芳说没说,她愿意跟谁?”舅舅说:“他们三兄弟,小芳都见过不少回,小芳说了,论年龄跟老三般配些,可是,她知道咱这边的难处,这边定谁算谁,她都愿意。”周恒顺说:“就是说,难得她大勇哥能娶成世桂,她怎么牺牲都可以,真少见。”江世荣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像心肝在被虫蛇噬咬,痛苦万状,他说:“妹妹愿意为了哥哥牺牲自己,三个哥哥都感激不尽,咱家这种情况,咱娘身体又这样,我就不拦挡这事了,难得人家段小芳这样明事理,这样顾惜人,咱不能对不起人家,我年龄比她大得太多,不能让人家受委屈太厉害,我看老二老三两人尽小芳挑,她挑谁算谁。”舅舅说:“咱不让小芳挑了,咱定谁是谁。”世富说:“大哥,你的话我不赞成,娶媳妇儿当然是大哥先娶。”世华也说:“对,让大哥娶小芳。”江世荣说:“我说什么也不同意。”江世富说:“大哥实在不同意,那就是二哥了。”世华说:“难得段小芳那么好心眼儿,她既然有那句年纪般配的话,咱就打发她满意,大哥不娶我也不娶,老三你就娶小芳,别推了。”舅舅说:“这样也好,段家更没的说了。”娘说:“世荣世华,那就按你舅说的,让世富娶小芳,日后有合适的,再给你俩找。”世富“腾”地站起来,哭咧咧地说:“娘,舅,你们说的这办法儿,能行吗?我不干!你们把世桂嫁给个傻子,把俺两个三十多岁的哥哥撂到一边儿,就给我娶媳妇儿,我能心安吗?这事我不同意!”江世荣说:“老三,别‘癔怔’,别哭咧咧的,让咱娘和咱舅作难。这样做,是按这个事儿说,尽量往好处办,让小芳舒心。这也不是你争的。我和你二哥都不怨你。别犟了,咱舅这么大年纪了,给咱操这个心,咱娘病得这么厉害,咱就听他们的吧。”柳秀英说:“小三儿,娘和你两个哥,你妹妹都知道你的心,也就只能这样了。你就别争讲了。说准了,你舅回去给段家回话去。”世富低下头不作声了。舅舅对周恒顺说:“恒顺,我原先很担心,觉得这事难办。一是世桂能愿意吗?没想到,世桂为了她娘和哥哥,答应了。再就是,他兄弟仨,就一个媳妇儿,让谁娶?兄弟仨争起来,谁也娶不成。没想到,他们仨互相推让,天底下有这样的事吗?这样好的孩子,让他们受这般难为,老天爷真是不睁眼啊。”周恒顺说:“人说‘家贫出孝子’,世荣哥兄弟妹妹几个,大娘教育的好。”不知是哥哥、妹妹的态度让他感动,也许是即将到来的幸福让他激动,江世富突然站起来,眼泪汪汪,“扑通”跪到地上,说:“舅,娘,还有两个哥哥,妹妹,我给你们磕头了。我成了家,不但更孝顺娘,还要把两个哥哥当老的一样看待,咱一起好好过日子,想办法儿再给两个哥哥娶亲。”世荣、世华兄弟俩慌忙把世富拽起来。舅舅看看屋里,对柳秀英说:“妹妹,世富娶媳妇儿,可不能娶到咱这点小窝窝儿里啊,让世荣找大队要宅基地,弟兄三个拼命干活儿挣点钱,柳林那边帮点,再借点,得盖上三间新屋,做新房啊。”柳秀英说:“原先俺娘几个就这样盘算过,世荣,想着快找大队去要求,还不知道咱这样的人家,大队给划不给划。”周恒顺说:“划宅基地,上级有文件规定,世荣兄弟三个挤在这么点地方,他们没理由不给划。”江世荣说:“破棉裤先伸腿,我明天就找大队。”舅舅回柳林村后,两、三天就给了回话,段家对江家这边确定让老三迎娶小芳很满意,小芳个人也很高兴。段家说,两边都不富裕,不要采礼,抓紧定时间,四个孩子一起到公社去登记领证儿,段家希望春节前就把世桂娶过去,江家这边抓紧盖屋,屋盖好了,就让小芳过门。第二天,江世荣就向大队交了要求划宅基地的申请,柳秀英说:“听人家说,让大队给划宅基地,得给于大牛、于二车送礼。咱更得送。”世华说:“凭什么?不弄那些事儿。”世富说:“不送也罢,别再让他们倒打一耙,说咱腐蚀他们。”江世荣:“陈叔说咱家符合划宅基地的条件,应该划给,咱就别多此一举了。”柳秀英见孩子众口一词不愿送礼,就没再说什么,娘几个就等着大队的答复了。

阴历腊月初,段家那边由柳秀英娘家一个侄媳妇陪着段大勇和段小芳,江家这边由刘小杏儿陪着世富和世桂兄妹俩,到方庄公社大门外聚齐了,一起到公社去登记。江世富去柳林走姥娘家,跟段小芳打过几次照面儿,没说过话,现在见了,自是别一种心情,偷眼看小芳,穿一件新做的紫红灯芯绒上衣,映得白净脸红红的,比原先更好看了,世富十分高兴,心里满是对未来幸福—虽然是伴着歉疚、负担的,带苦味儿的幸福,但终究也是幸福—的憧憬,但当着世桂和小杏儿的面,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欣喜,只趁人不注意时偷偷看小芳几眼,见小芳也在带着羞色,但又满含情意地看他,两人的目光相交了,汇融了,世富对小芳笑笑,小芳也会意地朝他一笑,脸倏地红到耳根,旋即低下头,世富顿时觉得胸间涌起一股股热流。世桂看那段大勇,倒也平头正脸,人高马大的,穿一身崭新的灰色斜纹布的“国防服”,猛看上去还真挺“出眼”,就是一个劲儿地傻笑,像一个人走路踢出了元宝似的,见了世桂,径直朝她走过来,抓着她的手,歪着头,笑嘻嘻地看着她,一边说:“江世桂,你真俊……”世桂让他弄得心里发毛,心口窝儿像有小兔子在跳,脸红得像大红布,但又不好恼他,只好由他牵着手,柳家表嫂和杏儿忍不住暗笑。公社干部上了班,段大勇和世桂,江世富和段小芳先后登了记,领到了花花绿绿的“结婚证”,段大勇手里合撒着那花纸,像小孩子得了奖状一样眉飞色舞,攥着世桂的手往外走,一边对世桂说:“我知道,有了这张花纸,你就是俺的媳妇儿了。”世富和小芳手里拿了“结婚证”,两人不约而同,深情地看对方一眼,离开了公社办公室。一行人来到方庄街上,段家做东,在供销社饭店一起吃了饭,就分别回自己村了。路上,世桂闷闷不乐,杏儿悄悄对地说:“世桂,我看段大勇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儿,你看他见了你高兴的那样儿,他是真喜欢你,结了婚准疼你。”世桂出一口长气,说:“嫂子,你不用安慰我,我心里有数儿。有什么办法儿,俺江家人就是这个命。他就算是个傻子,疯子,这辈子也是他的人了,妹妹认了……”

四个孩子在公社登记不到一个月,段家就急忙火速让世桂过了“门儿”。世桂临走那天,眼睛哭肿了,喉咙哭哑了,还扳着门框,说什么也不松开,一大帮人拽着,架着,才算硬生生地把她拖走,摁到小推车上,世荣和世华一边陪着她哭,一边和众人一起劝她,拉她上小车,世富蹲在一旁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难过得撕扯自己的头发。看热闹的人觉得这哪像办喜事,倒像送闺女去罚徒刑,有老太太看得落泪叹息,有的心里暗想,喜事办成这样,这江家忒胡闹了,不是好兆头儿。柳秀英看着拼死挣扎的女儿被人像逮犯人一样架走,知道女儿是心里实在委屈,不是像不少姑娘出嫁时哭闹是做样子给人看的,柳秀英的肠子疼断了,心疼碎了。她觉得自己弄这事是在作孽,心里在乞求老天爷,要罚就罚她柳秀英,可得保佑孩子平安无事。那一天,她粒米未进,躺在床上,浑身哆嗦,她担心女儿到了段家,会出什么事,越想越害怕,外面有一点响动,她的心就狂跳不止,生怕是段家来报什么凶信,直到第二天下午,孩子舅舅又来了,说喜事办得很热闹,段大勇很乖,一直裂着嘴笑,没出洋相,段家一家人高兴得了不得,世桂长得俊,把柳林村的人震住了……柳秀英听哥哥这样说了,才不再害怕了,多少吃了点东西。过门三天,新姑爷段大勇和世桂来“回门”,段大勇打扮得“周武郑王”的,红光满面,裂着大嘴,满脸堆笑,世桂让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像小孩儿似的,和世桂寸步不离。柳秀英和世荣他们,看出来世桂对大勇挺上心,眉宇间带着掩饰不住的喜色。柳秀英让世荣领大勇到村里转转,趁跟前没人,悄悄问世桂这两天过得可舒心如意,世桂说:“他一家人对我都挺好,看样子是真心欢迎我,他一个心眼儿地疼我,就是黑白地腻歪得烦人……娘,这两天感觉最好的,是他们家庭成份好,村上干部,庄乡都高看一眼,家里虽然不富俗,可总是欢欢乐乐的,笑声不断,不像咱家这样,大气儿都不敢喘,说话都不敢大声,天天憋得难受。”柳秀英说:“妮儿,你能这样,娘就放心了。你是从孬成份人家嫁到贫农家,那个小芳可是要从好成份人家上咱这种人家来,她愿意来吗?”世桂说:“她也是没办法儿,心疼爹娘,心疼她哥,换亲,是她情愿的。她愿意来,俺三个哥哥她都见过,觉得他们长得体面,她跟我说,她说过,俺三个哥哥,让她跟谁,她都接受,听说是跟俺三哥,她忒高兴了,说咱这边他弟兄三个仁义。”柳秀英问:“她不怕过来受人欺负?”世桂说:“她说,咱家的人怕事儿,她是贫农家的闺女,她谁也不怕,谁要是故意掐亏给吃,她就跟谁拼命,死给他们看,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柳秀英说:“我的老天爷,真那样,不就坏事了?”世桂说:“娘,你看你,听不得风就是雨,她不过就是这么一说,咱别先自己吓自己。俺哥那么老实,本本份份地过日子,不招谁惹谁,能出什么事儿?小芳来了,敢说两句话,也是个好事,省得俺三个哥哥让人家踩在脚底下,欺负得跟袜子似的。”当天过午,世桂就跟着大勇,高高兴兴地回婆家了,跟出嫁那天就像换了一个人。柳秀英和她的三个儿子悬着的心才像一块石头实实在在地落到了地上。世荣说:“娘,世桂过了门儿,看来还真不错,你可以放心了。世富也就不用老觉着对不起世桂了。从这往后,娘要打起精神,好好吃饭,好好活,等着娶儿媳妇儿,抱孙子吧。”柳秀英直了直身子,说:“老大说得很是,娘是得好好地活,娘也舍不得扔下您兄弟仨走了啊。”这天晚上,娘几个啦孤儿啦到很晚才睡。后半夜,世荣懵里懵撞地听见娘的“哼哼”声,但仔细听听,又没动静儿了。天蒙蒙亮,世荣起来,到娘床前,喊了几声,娘没答应,摸摸娘的额头,冰凉,把手指伸到娘的鼻孔处试,没气儿了,世荣慌忙喊起世华和世富,兄弟三个号啕大哭。世荣想起村里卫生室的先生说过,你娘的心脏病很严重,生气,惊吓,兴奋,甚至外边一个大响声,睡觉做个恶梦,都可能要了命。一定是昨天世桂跟娘说小芳说的那些话,让娘做恶梦了,晚上听见娘“哼哼”的时候,娘就是发病了。……刚看着闺女嫁了一个半傻的男人,还没等到换来的儿媳妇过门儿,柳氏死了。发丧的时候,世桂的丈夫、傻乎乎的段大勇大概是见自己的媳妇儿太伤心了,还真像那么回事,不但磕头跪拜认认真真,还哭得涕泪交流,没过门儿的世富媳妇儿段小芳也来了,和世挂一样披麻戴孝,哭着说:“娘,你怎么不等着我过了门儿孝顺你几年?”村里人都说,江世富好命,能娶这么好个媳妇儿。……周恒顺和路德甫作为江世荣的仁兄弟,也戴了孝帽,穿了孝衣,拄着哀杖,跟江家三兄弟一起守灵,送葬。

柳秀英去世几天后,大队革委副主任于二车和陈会计把江世荣喊到村西头一个偏斜崖头跟前,于二车说:“江世荣,你们家不是申请宅基地吗?大队革委商量了,划给你们崖头这一片当宅基地,把崖头的土转走—送到生产队饲养院儿垫栏用—以后,整平了,就能用了。你要是同意,就让陈会计给你们划出边线来。”江世荣看看那矗立了不知多少年的大崖头,急得脸变了色,老天爷,把这个崖头劈了,把土运到各生产队饲养院,那得有多大的土方量?这不是存心整人吗?江世荣强装笑脸,说:“于主任,搬走这崖头土方量太大了,能不能给换个地方?”于二车两眼一立楞,大板牙呲呲着,气乎乎地说:“怎么?脾气见长啊,还挑肥拣瘦?要,就是这里,不要,连这块也没有,那就算了。”说完,一甩袖子,扬长而去,江世荣被撂到崖头前,像被打愣的一只鸡。过了一会儿,江世荣见陈会计还在不远处站着,忙走过去,气哀告怜地说:“陈叔,你看这事怎么办?这也太难为人了。”陈会计说:“大侄子,将就着要了吧。你们兄弟三个,大男劳力,多出点力气,整平它,还不一样盖屋?大侄子,我跟你说—这是走不了的话了,就这,于大牛、于二车也不同意,说留着这崖头让生产队取土垫栏,是宋主任坚持,才定下来的。”江世荣想,当时没听娘的话,没去给于家兄弟送礼,弄出了这么个结果,这下麻烦大了。没有办法儿,只好硬着头皮接受下来。第二天,世荣弟兄三个,约上路德甫、周恒顺一起去看,按陈会计划定的边线,几个人拿尺子丈量一番,周恒顺计算出,要搬运的土方量是三百立方,要推两千四百小车,他们五个人每人每晚运十车,要五十天干完,然后再整平,夯实。路德甫低声说:“世荣,不是我说你,咱是什么人家,敢跟于家兄弟拉硬弓?人家好样儿的贫下中农有事求他们,也得送礼啊。”周恒顺说:“算了,不说那个了。现在送,也来不及了,世荣哥兄弟仨,加上咱俩—我出去拉活儿尽量早回来,让小杏儿也来拉套子,一定能把它弄好了。咱就算按毛主席说的,来它个‘愚公移山’呗。”路德甫说:“世富兄弟娶媳妇儿,是大喜事,咱都得搭把手。不用愁,别的本事咱没有,推小车儿没的说。”江世荣说:“世华,世富,两个兄弟都来帮咱,咱就别想三想四了,也别生气了。冬天夜长,咱抓紧开始干吧。”世华说:“好,听三个哥的,干。”世富说:“恒顺、德甫两个哥哥来帮忙,说感谢话是虚圈套,到时候请两位哥哥多喝两杯喜酒吧。”周恒顺说:“没问题,世富兄弟的喜酒一定要喝。说干就干,明晚就开始吧。没什么了不得,不就几百方土吗?比人家‘愚公移山’差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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