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重贴:一个父亲的死

记录下自己经历过的事,遇到过的人。但愿往事不会随风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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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节,看到这么多坛友的忆父文,想起父亲对我的期待,父亲因为我而感到的骄傲和自豪,不禁泪流。但这里要回忆的不是我的父亲,而是另一个父亲。一个从未享受过为人父之骄傲的,让我想起就心痛的父亲。


      这是我们屯一个女孩和她的父亲的故事。
    
      女孩外号“小机灵”,曾是我的学生。她是个能干而泼辣的十一,二岁的农村小姑娘,个儿不高,嘴挺能嘚嘚。学习说不上用功,成绩却还不错,可见人挺聪明。说她机灵,是因为那孩子有眼力见,顾家。比如夏天苞米田间苗,要在一二里长的垄沟里弯着腰干,很多男劳力和成年人干不了,所以允许半大孩子干,挣点工分。每逢这种时候,小机灵会随身带根绳子,一边干活一边顺手把田里见到的可以做猪饲料的野菜拔下,拿脚趟到一起,然后捆上。到收工时,常常可以看到她扛着一大捆猪草回家。小机灵她爸老金是个实打实的老贫农,那时也就四十岁来岁吧。个矮,不强壮,干庄稼活也就一般水平,所以评不上棒劳力的最高工分。平时又好碎嘴胡乱开几句玩笑,给人感觉就有点没心没肺的样子。小机灵上有年迈的奶奶和病怏怏的干不了农活的母亲,下有五个萝卜头弟妹,一家九口就她爸老金一个全劳力,家里的日子过得可想而知。我记得那时小机灵身上的棉衣棉裤都是破的,零下三四十度的大冬天露着胳膊肘和膝盖。偶尔队里死了牛或杀了猪,按人口每家分可怜巴巴的斤把肉,老金家不是不要就是少要。原因嘛,当然是付不出钱。那时队里所谓“分”东西并不是可以白拿,只不过是既可以付现金,也可以赊着到年底分红时再在工分值里扣除。除了极少数人家付得出现金,绝大多数当然只能赊着。可是老金家连赊着都不敢要,怕到年底还是还不上。
     
      那年我生肝炎又转成慢性,在上海休息了好几个月还是没好,只好返回队里。老乡们说,挺好个闺女,病得瘦成这样,怪可怜的!(除非是推荐上大学或当工人这样要查档案的事,农民们看知青,主要看是不是肯下力干活,倒不是很在乎是不是“狗崽子”。)于是给了我个美差,就是当队里的瓜老板。具体点讲就是和队里种瓜的老农一起看瓜,逢到有来买瓜的外来者或本队村民,就到地里挑瓜,摘瓜,秤瓜,算账,然后收钱。外来的买瓜者多是公社或县里挣工资的,所以一律不得赊欠,必须付现金;但对本队村民,如果付不出现金的则允许记帐赊欠。后来听种瓜的大爷说,过去队里种西瓜,公社和县里的干部常有来打秋风的,农民也不敢说什么;而本村的乡亲来要个瓜吃,看瓜的又抹不下脸收钱。结果连吃带拿,几乎年年亏本。所以今年让我这个知青来当“门神”希望能给队里换些现金收入。瓜熟的个把月时间,瓜地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常。除了来买瓜的,常有淘气的半大小子来偷瓜的;也有老实的不敢偷,就眼巴巴等在地头,如果有不慎摔碎的瓜,就蹭点外快。我知道了队里让我当瓜老板的原意,所以特别认真,真是没有让任何人包括同宿舍的伙伴占过队里一分钱的便宜。来买瓜的社员和知青很多,可是一直没见老金或他的几个孩子来过。直到瓜罢园,把剩下的没买走的歪瓜和死秧瓜运回队里的仓库,老金才来。他横挑竖挑(其实那时也没什么可挑的了)才挑了个中溜的黑皮瓜,秤了一下八斤多点。他给我摆摆手,说“记帐吧”。西瓜8分一斤,我仔细地在他的名字后记下:0.65元。年底分红时我在大队办公室外碰到老金,他看着我说:小西你可真是个实诚人。那个瓜就几毛钱的事,你还真往帐上记啊!听上去他没有责怪我的意思,反倒像是在开玩笑。可我听了心里不舒坦,心说,不记不就让你占队里便宜了吗?!直到我知道老金惨烈的死,我才体会到他说这话时心里的苦涩和悲凉。
     
      老金自杀身亡时我不在队里,被借调到县知青办编上山下乡小报去了。据说直接起因是小机灵和老金的一场口角。那天小机灵问她爸要七分钱想买支铅笔,老金拿不出;小机灵就要她爸给她一只鸡蛋,因为一只鸡蛋可以在村供销社换七分钱,老金也没给。要知道那时农民家一年下来到分红时可以领到现金的凤毛麟角,多数人家在扣除口粮,烧柴,和七七八八的开销后不倒欠队里就算好的了。象老金家这样人口多劳力少的欠得最多,据说他家那时已经积欠了队里近千元,根本不知道何时才能还上。所以鸡蛋就是这样的农家的“小银行”,是买盐买碱买灯油的唯一现金来源,金贵着呢。而且那时各家允许养的鸡的数目不得超过家里的人口数,超过的就是“走资本主义”,要“割尾巴”。但是各家的母鸡数又是被登记在册的,必须按此向供销社交售鸡蛋以供应城镇人口。所以老金不给也是情有可原。要不到那七分钱,小机灵心里的不满喷涌而出,哭着责备她爸无能,不能让家里过上像样的日子;责备她爸事事不如人,才让她一个姑娘家破衣烂裤,连支铅笔都买不起。女儿的责备大概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天夜里老金就喝下了家里做豆腐的卤水自杀身亡。更为惨痛的是,喝下卤水后老金并未马上气绝,大概是肚子痛得实在厉害,他又挣扎着爬上桌子去摸电灯接口,想触电加速死亡。然而队里自己发的电电压很低,老金不但没有快速死去,反而增加了受电击的痛苦。

       
一条四十来岁的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因为“七分钱”而逝去了,而且死得那么痛苦,那得有对生活多少的绝望才能下得了这个决心啊!更可怜的是永远失去了父亲的小机灵。老金死后,小机灵不得不辍学,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成了支撑一家八口的主要劳力。而且,她又将背负着怎样的自责的压力才能走完她自己的人生?!几十年过去了,每当想起小机灵和老金,我常自问,我记下的那个瓜钱,是不是也是压死骆驼的所有重量中的一分?我依然对自己当年不懂世事人情的“大公无私”感到深深的愧疚和自责。

      老金大名金石,小机灵名秀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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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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