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丫

小时候在上学的路上,在清晨的迷雾中我都能看见在远远的地方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巨大的东西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大人说那是一座大山,叫终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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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丫

 

这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的一天。这一年的上海,秋天来得特别地早。马路两边早已落满了梧桐树的树叶。一阵风吹来,落叶随风轻轻地飘起,又轻轻地落到地上。另一阵风吹来,落叶又轻轻地飘起,然后再轻轻地落下。小小的树叶无力挣脱秋风的纠缠。在风不停地摆弄中,树叶被迫离它生活的树越来越远。渐渐地树叶再也看不见它一生长出来就没离开过的大树了。在秋风肆意的作为中,落叶再也回不到它那熟悉温暖的家了。

 

一辆白色的救护车驶进了马路边的医院大门。车门砰的一声被打开。打开的车门吹散了寄聚在医院大门口的几片树叶。几个人急匆匆地跳下了车,迅速地从车里抬出一个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白发老人。老人的眼睛紧紧地闭着,好象再也不想睁开来看看身边的这个世界了。担架被这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抬进了医院。担架上的这个老人是小强的爷爷。爷爷在参加完对他的批斗会后,回到家里心脏病发作,被小强的小叔小姑迅速地送进了医院。

 

小强这时候和他的爸爸妈妈下放在黄河岸边的一个村子里。滔滔的黄河流到这个地方的时候,被很不情愿地拐了一个大弯,劈出了陕西和山西两个省份。河水不满意被挤在一个狭窄的河道里,咆哮着流过村庄。河水虽然混浊,拖泥帶沙,象一个邋里邋遢的淘气小孩子,却有一颗清清亮亮,明明白白的心。河水急急地奔流着,要赶到下游宽阔的河面,要流进无边无际的大海去享受流动的自由。

 

爸爸妈妈半年前带着小强从省城来到这里。爸爸妈妈和村里的老乡们一起劳动。小强被送进了村里的小学上一年级,和村里的孩子们在一起学习玩耍。村里的孩子们并不欺生。小强很快就和他们混熟了。爷爷病危的电报先是发到了县城的邮电局,然后由邮递员送到了公社,最后再由公社的人带到大队。电报到爸爸手里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几天了。爸爸妈妈非常着急,一起去向领导请假。领导说只能爸爸一个人回去看望爷爷,妈妈必须留下,地里干活需要人手。爸爸赶紧回家收拾东西。第二天一大早,在妈妈的目送下,爸爸带着小强上路了。

 

这天村里正好要去县城拉化肥。爸爸和赶车的老乡说,能不能搭他的马车去县里。老乡很痛快地答应了。这样,小强和爸爸坐上了去县城的马车。拉车的是一匹白马。白马并不是全身都是白的。马的脖子上和屁股上还是有一些杂色的毛。马车不紧不慢地走着。小强和爸爸坐在车上,脸朝着马车前进的方向。小强注意到马尾巴一会儿晃到左边,又一会儿晃到右边。有点像爸爸在家里扫地,一会儿在左边扫一扫,一会儿又在右边扫一扫。马车一颠一颠地走着。小强抬头看看天。天空蓝蓝的,有几朵白云在飘着。马车走,白云好象也在走。马车停,白云好象也停住了。路两边是收割后的麦地。小强能闻到地里飘来的麦桔杆独特的香味。马蹄踩到地面上厚厚的浮土,然后扬起的马蹄又把尘土甩起来。小强看看车后,车后尽是马蹄扬起的尘土。尘土在空气中飘浮着,享受着移动的自由,尽管这个自由来的非常短暂。最后尘土很不情愿地落到地上,等待着马蹄的再次光临。

 

不知走了多少时候,村里的马车终于来到县城。县城不通火车,小强和爸爸赶到汽车站,坐上了一辆大卡车去一个有火车停靠的大一点儿的县城。大卡车里没有座位,所有人都站在大卡车的车厢里。开车时,整个车厢被帆布盖得严严实实,里面黑乎乎的,外面的光线一点儿都透不进来。小强站在漆黑的车厢里,有点害怕。他紧紧抓着爸爸的手,依靠在他的身旁。在晃动的车厢里,小强抓着爸爸的手,居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突然一阵强烈的太阳光射进了车厢里,小强醒了过来。原来卡车到站了。

 

下了车,爸爸急急地领着小强来到火车站。那个县城是该省的“东大门”,据史料记载这个县城有三千多年的历史。自古以来这里就是交通要道,人来人往。火车站前是一个小广场。广场里人很多,有带着大包小包等车的,有端着一个破碗见人就乞讨要饭的,还有一些带红袖标的人在四处晃悠。爸爸告诉小强,这些人是纠察。他们看见来历不明的人就抓起来,不管他是大人还是小孩。买火车票的地方人头攒动,大家都不排队,都在那边挤。爸爸要小强看好行李,站在一边不要动。他去买票。过了一会儿,爸爸从人堆里挤了出来。爸爸买好了火车票。火车要到半夜才到。现在是下午,离火车到站时间还早。小强和爸爸只好在车站外等着。小强觉着肚子饿了。爸爸说去给小强买他最喜欢吃的鸡蛋糕。

 

火车站旁边有一家食品店。爸爸又一次让小强在外面看着大包小包,自己走进了这家食品店。小强站在外面,向四处张望着。马路上有好多走路的人,也有不少骑车的人。骑车的人会停下来,推着自行车到小强站着的地方,支上自行车,再走进周围的店里。在小强站着的地方,自行车排着排着就排成了一列。马路对面,是一家饭店。饭店看起来不大,也没有多少人坐在那儿吃饭。饭店的柜台上摆着一个大盆。大盆的上面盖着一条厚厚的棉被。柜台后面坐着一个男人,无精打采地看着过往的行人和车辆。一个像妈妈一样年纪的年轻女人沿着马路走到饭店的柜台边,递上钱和粮票。柜台后面的男人掀起棉被,一股热气腾地升起来。热气升得很高,升得高过那个男人的头顶。热气下面是白花花的馒头。男人抓起两个馒头,放入女人递来的饭盒中。再把棉被盖上。热气一下就没有了。男人又坐下来,重又回到无精打采的状态。

 

街角边,有一个跟小强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在四处张望着。她的脸上和身上都是脏兮兮的。她的衣服也好象很久没有洗了。小强看见她慢慢地靠近饭店的柜台。趁柜台后的男人不注意的时候,小女孩飞快地掀起被子的一角,抓起一个馒头,然后就跑。男人大叫“抓贼,抓贼”,一下子象打了鸡血似的异常亢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跑出柜台,追了出来。小女孩冲着小强的方向跑了过来。小强本能地向边上躲避着,不小心碰着边上停着的自行车。十几辆自行车马上倒下来,横在人行道上。小女孩很轻巧地躲开了倒在地上的自行车。男人却来不及避闪,踩在倒下的自行车上,一下子跌倒了。等男人爬起来,小女孩已经跑远了。男人便冲着小强破口大骂。小强被吓着了,不敢待在原地,也随着小女孩跑的方向跑去了。

 

小强跑了一会儿,看看后面没有人追来就停住了。小强想回去找爸爸。可他找来找去,都找不着那个食品店。找不着那个食品店,小强也就找不着爸爸了。小强在街上慢慢地走着。天也快黑了下来,小强有些害怕。小街上行人不多。没人在意小强。小强经过一个街角,看见有人在向他招手。他一看,是那个偷馒头的小女孩。小强站着不动,看着她。小女孩走过来问,“饿了吧”。小强点点头。小女孩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是那个白花花的馒头。她用小手把它掰了一半,递给小强说,“你吃吧”。 小强记得妈妈讲过不许随便吃人家的东西,就没有接,对小女孩摇了摇头。女孩把另一半馒头放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小强看着女孩把那半个馒头一口一口地吃掉。吃完半个馒头后,小女孩脏兮兮的小脸上出现了一副满足的样子。小强觉得肚子里空空的,特别地想吃东西,就一直盯着小女孩手里的那剩下的半个馒头看。小女孩又一次把那半个馒头递给小强。小强终于接了过来,把那半个馒头吃掉了。小强觉得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馒头。

 

小女孩告诉小强。她的名字叫丫丫。她和她的奶奶出来要饭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有一天奶奶出去要饭,一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丫丫就只好自己照顾自己了。小强说他也找不到爸爸了。丫丫要小强到她住的地方去。小强随着丫丫七拐八拐地来到一个象是废弃的院子。院子里堆放着乱七八糟的一些东西,零零乱乱的,比如铁轨下的旧枕木,空的汽油桶什么的。在靠墙角的地方有一个小棚子,棚顶是几条破席子,用碎砖头压在汽油桶上面。丫丫说她就住在里面。

 

他们进去后,小强看到里面有几件旧衣服,还有一些旧报纸和从街上撕下来的大字报。丫丫把旧报纸和大字报在地上铺开,他们一起坐在上面。两个孩子互相说着话。丫丫告诉小强,她最想吃的就是鸡蛋糕。她喜欢闻鸡蛋糕的香味。但她还从来没有吃过鸡蛋糕。小强告诉丫丫,他最喜欢玩的就是打仗的游戏。他和小伙伴们经常一起喊着冲啊杀 啊,在村里的小山坡上跑来跑去。天越来越黑,小强听着不远处传来的火车汽笛声和撞击铁轨的隆隆声,抬头看到天空上满天亮晶晶的星星,告诉丫丫明天一定又是个大晴天,因为今天晚上没有云。这是妈妈告诉小强的。丫丫说她能从火车开过的隆隆声中,听出那是客车还是货车。如果是货车的话,她还能听出火车车厢里面是否装满了东西。小强问丫丫世界上跑得最快的是什么。丫丫说当然是火车了。小强说不对,跑得最快的是火箭。这是爸爸告诉小强的。火箭喷着火,簇地一下,就看不见了。丫丫问小强见过火箭吗?小强说没有见过,长大以后一定要去看看火箭是什么样子。丫丫问小强长大以后要做什么。小强说要去造世界上最快的火箭。坐在火箭上,一下子就从村里飞到上海去看爷爷了。丫丫说她长大以后,要到饭店里去做饭。这样自己想吃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她要把天底下所有好吃的东西都吃个遍。

 

两个孩子越来越困。说着说着就都睡着了。半夜里,小强觉得很冷,被冻醒了,觉得冷风直往脖子里钻,双脚冰凉冰凉的。丫丫也冻醒了。丫丫说我们靠在一起就不冷了。小强和丫丫背靠着背。几件旧衣服,盖着丫丫,也盖着小强。两个孩子又都睡了过去。天亮了,小强最先醒过来。丫丫还在睡着。小强站起来,学着妈妈给自己盖被子的样子,把旧衣服都盖在了丫丫的身上。

 

丫丫醒来后,两个孩子就走出来。丫丫领着小强去火车站前的大街上,帮着小强找爸爸。丫丫很喜欢和小强在一起。和他在一起,丫丫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用担心他会像村里的男孩子欺负她。丫丫真有点舍不得让小强走。丫丫和小强还没走出多远,小强就看到了一辆大卡车,车旁有几个戴红袖标的人。有一个大人在跟他们说话。小强认出来了,那个大人是爸爸。小强看到了爸爸就跑了过去。爸爸手里拎着一个食品盒子,里面是给小强买的鸡蛋糕。爸爸拉住小强的手,问他昨天去哪了。爸爸一边问一边拉着小强就要走。小强转头去看丫丫,发现一个戴红袖标的大人拽着丫丫往卡车的方向上走。丫丫不肯走,可又挣脱不掉大人的手。

 

小强站住了,看着丫丫。丫丫脸憋得通红,急力要挣脱戴红袖标的大人的手,可是却怎么也挣脱不掉。小强一下想起什么,突然从爸爸手里拿过鸡蛋糕,跑到丫丫边上,递给丫丫说,“给你的”。丫丫闻到鸡蛋糕的香味,从小强手里接过鸡蛋糕,非常惊喜,不知道说什么好。丫丫想着,今后可能再也见不着小强了。小强找着爸爸了。可自己呢,自己的奶奶在什么地方呢?丫丫想着想着,眼泪已经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了。旁边的戴红袖标的大人一下子把丫丫拽上了车。丫丫开始哭起来了。小强说丫丫再见。丫丫只是哭着,任着鼻涕眼泪在脸上流着,流下来,流到衣服上。旁边的大人大声斥责道,“不许哭”。丫丫也不管,自顾自地哭着。一会儿,大卡车载着丫丫开走了。小强站在那里,看着卡车越开越远,越来越远,最后被爸爸拉着离开了。

 

小强跟爸爸到了上海,来到了医院,见到了躺在病床上的爷爷。爷爷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用他的手握着小强的手。小强觉得爷爷的手冰凉冰凉的,不象以前热乎乎的。以前,爷爷的手是软软的,很有弹性。现在,爷爷的手是硬硬的,摸着尽是骨头。小强又看看爷爷的耳朵。以前小强睡觉时,一定要捏着爷爷的耳朵才能睡着。现在爷爷的耳朵已经没有一点血色,惨白惨白的,一点儿也不象以前那样饱满了。第二天,爷爷去世了。小强跟大人们一起,在爷爷的遗体旁鞠了三个躬。奶奶哭得很伤心,一直说爷爷不该走得这么早。在火葬场爷爷的遗体被火化了。小强看着焚烧炉烟囱里冒出的青烟。青烟是一阵儿一阵儿的。小强看着青烟越飘越高,直到看不见为止。

 

小强和爸爸要走了,要回到下放的农村去了。临走前,奶奶搂着小强,不停地抹眼泪。小强想起丫丫也有奶奶。可是丫丫的奶奶怎么会再也不来找丫丫了呢?小强用手帕帮奶奶擦掉眼泪,问奶奶,“奶奶,你会一直呆在这里等我回来吗?”奶奶把小强搂得更紧了说,“会的,奶奶会一直等小强回来,奶奶不会离开的。”说罢,奶奶又转头向爸爸说道,“才去乡下没几天,怎么就变得痴头怪脑,说些没头没脑的话了。”小强想跟奶奶讲丫丫的故事,却被爸爸拉走了。火车回来又经过了小强遇见丫丫的火车站。小强在想丫丫现在在哪儿呢?丫丫见到她奶奶了吗?爸爸把小强的手握得紧紧的,就怕一不小心,小强又丢了。

 

2015年4月写于横跨美东美西的飞机上

777class 发表评论于
写得很细。
tiejiangye 发表评论于
当年的小姑娘今何在?她还好吗?每个时代都有各自的无奈!令人伤感,叹息!
rongrongrong 发表评论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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