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混在人群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冬天让世界变得更加清晰,人们像污水一样四处横流。风像一伙劫匪,在树枝间吹着尖厉的口哨,一哄而散。我穿得有点单薄,像风中的一片树叶,瑟瑟发抖。也许出门之前应该穿厚点,柜子里有两件棉衣,一件新的,一件旧的。可我太紧张,来不及换上棉衣,就匆匆忙忙逃出来。那地方不是我的家,不过有一段时间我确实把它看成家了。人总是善于自我陶醉,准确说那里只是我和女友同居的地方。租来的房子,两室一厅,每月九百元房租。我们在那里生活了五个月,过得像一对小夫妻,甜甜美美。每天早上一起跑步,一边吃饭一边看报纸,讨论社会问题,偶尔吵吵嘴。我太敏感了,总是担心处境会改变,整天忧心忡忡。我觉得生活有许多可能,根本不能把握。如果不去考虑这些问题,生活就能过得风平浪静,而这就是我对生活的全部期望。但这个期望没有实现,像我担心的那样,她爸妈坚决反对,原因是我一无所有。女友在会计师事务所工作,收入可观。她父母认为我配不上她,极力反对我们结合。有一天,他们带着一条猎狗堵住门口,用语言羞辱我。我注意到那条狗庞大得可怕,烦躁不安,不停地转来转去,相比羞辱的言辞,它更让我感到不安。终于在某个疏忽的时刻,它像闪电一样扑过来,在我肩膀上咬下一块肉,幸亏女友拦住,我才没有被它吃掉。如果女友不在,我很有可能被它吃掉的。它的牙齿多么锋利啊!我从没见过这么锋利的牙齿。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还奢望穿上棉衣呢?能逃命就万幸了。
我觉得真的配不上女友,什么也给不了她,还要拖累她。她完全可以找到一个比我好十倍的男人,我的优点不多,一身毛病。她为什么找上我呢?就像她父母说的,她自贬身价,连他们脸上都没有光。是啊,在他们家里,我会感到自惭形秽,又怎么能够成为其中一员呢?那条狗允许我立足吗?他会不会在我大意的时候暗算我,比如说趁我睡觉的时候,咬断我的喉管。我的神经能忍受每天提心吊胆的生活吗?我和女友没有共同生活的基础,这一点我很早就想明白了,但总抱着一丝幻想,也许是懒得改变,过一天算一天。现在终于过不下去了,有人出来横加阻拦,我希望女友站在我这一边,但她没有,她只是拦住那条要吃掉我的狗。希望彻底破灭,我感到这里跟我无关,这种感觉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真切,像肩膀上的伤口一样明了。我出门的时候,女友没有拦住我,而是看着地面上的一片纸屑。她大概厌烦了这种毫无意义的抵抗,想早点结束这场战斗,即使以失败告终。她失去的是时间,我将失去整个世界。
人行道很窄,有个地方被电线杆挡住一半,只能侧身而过。我不明白为什么过人最多的道路反而最窄?车道很宽,不时有各种各样的车子驶过,像一群甲壳虫。难道他们穿了一层甲壳,就比我们的肉身卓越吗?我想把那些甲壳虫都掀到山谷里去。一个夹皮包的中年男人老想越过我,我猜他是个业务员,正急着上一个客户的门。我不打算给他让路,虽然我没有客户要访。为什么要让路呢?难道访问客户的人有优先权吗?有事的人就该走在前面吗?他试了几次都没越过我,就用干咳暗示我,我闻而不见,不慌不忙地走我的路。他于是跳下人行道,紧走几步想越过我。一辆黑色的汽车呼啸而过,我听见“哎呀”的一声惨叫,汽车从他头上轧过,花白的脑浆溅在我的衣服上,让我感到一阵呕心,赶紧掏出纸巾擦掉。汽车没有停下,风驰电掣地飞驶而去。我怕被警察询问,警察的问题让人讨厌。有几个人围过来,议论纷纷。我不敢在现场停留,匆忙离开。我想那人真性急,如果跟在我后面就不会出事了。他要见的客户重要吗?能给他带来多少收益呢?现在多少收益对他都不重要了。
和我一起站在十字路口的是一个红发女郎,她为什么把头发染成红色?这有什么含义呢?她能把肠子镀铜吗?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太婆向她伸出皱巴巴的手,那双手让我想起一次宴会上浸泡在汤盆里的鸡爪。红发女郎没有看她,向一个隔着车窗挑逗她的绅士点头,我在想她的脸会不会是一张面具呢?绿灯亮了,她轻快地穿过马路。我摸了摸口袋,里面发出叮当声,我掏出硬币放到那双瘦骨嶙峋的手上。她连连向我鞠躬,不停地道谢。我摆摆手,让她离开。我既没有同情过她,也不需要她的感谢。实际上我非常厌恶她,她的形象让我感到别扭。给她钱是因为那些钱对我没有用,带在身上不利落,叮当声使我想起琐碎的事情,徒增烦恼。我最缺少是同情心,有一次,一个带孩子的妇女向我乞讨,我一脚把她们踢开了,我没有什么可施舍给她们的,又不想被缠住。
我坐在树阴下的长椅上,肩膀上的血迹凝成红色的冰,让我想起会展中心的彩色玻璃。一对年轻情侣坐在对面,一会窃窃私语,一会爆出一阵笑声。看样子是附近学校的学生,女的忽然站起来,拉着男孩子的手走到一尊雕像下面。我在想要不要回家,虽然家乡贫穷闭塞,但并不令人生厌。我讨厌那群无聊透顶的邻居,总喜欢打听别人的事,像密探一样追根究底,拿别人的痛苦做谈资。如果没有这些人,我的生活就要美满得多。我真想在他们家的水缸里放上毒药,他们活着有什么意义呢?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一张被络腮胡子遮住一半的脸从灌木丛后伸出来,满脸笑容,洁白的牙齿不停地打颤。他是我的朋友高鸣,一个经常不容易让人理解的画家。好久没见到你了。咦,肩膀怎么受伤了?我告诉他被狗咬的。他感叹现在的世道,人被狗欺。我问他工作进行得怎样?他说,我们去喝酒吧。我跟他来到一个偏僻的酒吧,里面光线暗淡,许多人头在黑暗中攒动。一个妖娆的女人趴在吧台上,摆出一幅风骚的样子,斜着眼看每一个经过的客人。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向我们走过来,跟高鸣握手,拥抱,好像多年没见的老朋友。高鸣告诉我,他是一位了不起的社会活动家,并把我介绍给他。那人热情地跟我握手,含含糊糊地说,我们需要您这样的作家。我们在角落里找了张桌子坐下,要了几杯劣质酒,一声不响地闷头喝酒。
十二点的钟声一响,闹哄哄的酒吧一下子鸦雀无声。社会活动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爬到一张桌子上。用一种嘶哑的声音讲话,有几次险些摔下来,我想他大概喝醉了,要在众人面前出丑。高鸣为什么不阻止他呢?难道他想看笑话吗?但他的样子很严肃,满脸通红,他有喝酒脸红的习惯。活动家清了清嗓子,开口说:先生们,女士们,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艺术遭到人们前所未有冷落,艺术家像弃儿一样被抛弃,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生活,这是一个庸俗的时代,一个低级趣味的时代。我们必须奋起,必须抗争……雷鸣般的掌声淹没了他的声音。我隐约听见要进行一次什么活动,拯救已经病入膏肓的时代。掌声停住时,活动家的演讲已经结束,他从桌子上一跃而下,踉跄了几步,摔倒在地上,但很快就弹了起来,像一块橡皮。大家跟着他穿过一条长长的昏暗的走廊,我茫然地跟着人群涌动,走廊尽头的门虚掩着,他拉开门,钻进一条黑暗的甬道。我对那条神秘的甬道感到非常惊讶,酒吧里怎么会有这样一条甬道?它通往什么地方呢?我停住脚步,犹豫不决。但没等我拿定主意,汹涌的人潮就把我推进甬道。一片纯黑,连自己的身体都遁形了,两侧的墙壁上布满凸凹不平的凿痕。我伸出手去,摸到前面的脊背,一个敦厚的脊背,后面的人摸着我的背,没有人的声音,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在墙壁上滚动。我知道退不回去,只能混在这黑色的人流中潜行,像一只下水道里的老鼠。
有人划着一根火柴,我看见人流像一条蜿蜒的长蛇,墙上摇曳着巨大的人影。高鸣和我隔了两个人,走在前面,他向一边侧脸的时候,显示出半边络腮胡子。不知道甬道有多长,我们走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才走出来。出口在在一片绿油油的小麦地里,四周是光秃秃的胡杨树,一个被破坏的稻草人孤零零地站在麦田里,驱赶狡猾的入侵者。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而清新的空气,跟随人们走上大路,迎面是一架巍峨的大山,活动家依然走在前面,健步如飞,人们紧随其后。我觉得只有他一个人是生动的,其他人都是提线木偶。山路崎岖不平,不大一会,我走得两腿酸痛,但为了不掉队,只能勉强迈步。我看见高鸣走在最前面,跟活动家并驾齐驱,不时交头接耳。我想叫住他,用尽力气发出的声音微弱得可怜,恐怕离我最近的人都听不到。他们在搞什么活动呢?我一无所知,却跟着他们受罪。起初我以为是游行示威,现在看来,倒像是一次野营,这种徒步旅行真是糟透了!我紧走两步,追上前面一个秃顶老头,向他询问:您知道这次活动有什么内容吗?他茫然地摇摇头,继续追赶前面的人。他的回答让我感到不安,莫可名状的恐惧。
队伍在后山的一面峭壁前停住,人们陆续登上一架事先停在那里的升降梯,被吊到山顶。这是一架十分陈旧的升降梯,四周的铁栏杆上锈迹斑斑。我忽然看见左边山坳里积着一片白雪,晶莹剔透,像一朵沉淀的云。我离开人群,走进山坳,蹲在积雪旁边,抓起一块,放在嘴里,一丝甘甜像铁丝一样伸进喉咙。嗨,快来!山坡上一个青年向我摆手,我不情愿地走出山坳,山崖前的人都不见了,只有几个人,已经上了升降梯。我问青年,这是去干什么?他没有回答,抱怨我耽搁他们的时间。我被他拽上升降梯,踉踉跄跄差点撞在酒吧里那个妖娆女子身上。她连声说小心,却把胸脯迎了上来,我看见领口呈现出来两半个雪白的圆弧。青年按动开关,升降梯摇摇晃晃地升起。站在我对面的是秃顶老头,他仰头看着山顶,两个巨大的鼻孔正对着我,里面的肌肉不断收缩,长长的鼻毛跟着颤动,我赶紧挪了挪位置。旁边两个十五六岁的顽童,正在玩拍手游戏。他们是艺术家吗?我感到疑虑,但没敢证实。
山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人们踩脏了一大片。黑沉沉的乌云压下来,像一堵厚墙,让人觉得窒息。风很猛烈,我冻得直打哆嗦。山顶只有最后上来的几个人,前面上来的人都不见了。青年告诉我们,其他人已经出发,说这话时用眼睛看了看我。高鸣跟他们一起走了,我本来打算到了山顶,问他几个问题,现在看来只能保留疑问。顽童发出惊叫,快看,那是什么?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天哪,那是什么!一架巨型战车停在山坡上,起初我还以为是一座突起的山峰。我们走过去,围绕着那架战车观赏,表面看来,它的外形像一辆坦克,但最大的区别是它没有武器装置,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罐子。青年按了一下遥控,门开了,他带头钻进车里,招呼我们跟他一起进去。我想这辆车可以送我们回家,它在城市里行驶一定非常壮观。我跟在秃顶后面走进车厢,里面有两排座位,非常舒适。秃顶和两个顽童抢了前面一排位置,我和妖娆女子坐在后面一排,青年坐在司机位上,原来他就是司机。我发现方向盘非常巨大,比一般的大三四倍,司机转动它时显得滑稽,但似乎并不沉重。司机请大家当心,车子要启动了。我刚系好安全带,车子嗖地一下窜出老远,沿着倾斜的山坡,飞速向下驶去,丝毫没有启动的迹象,也听不到发动机的声音,我想车厢也许用了顶好的隔音材料。隔着纯净的玻璃,能看见两边一掠而过的山坡、田野、湖泊、树林、草原……从前面的玻璃上可以看到城市高高低低的楼群,像积木玩具一样飘浮在遥远的坡底。
妖娆女子兴奋得大呼小叫,不断地靠在我身上,柔软的肌肤磨蹭着我的身体,撩起我一阵接一阵的欲火。我观察到雪白的圆弧变成粉红色,像一朵玫瑰的蓓蕾,有几次我试着摸它,最后都胆怯地缩回手来。秃顶老头跟司机谈论房价上涨的事情,两个顽童中的一个隔一会去摸另一个的耳朵,另一个又摸着这一个的后颈,闹个不停,害得秃顶不得不伸长脖子听司机讲话。车子越跑越快,窗外的风景变成一片模糊的影像,就像映在蒙着水雾的玻璃上的情景。不久,我开始厌烦车厢里单调的氛围,粉红色的诱惑也渐渐退色。我望着高悬的灰蓝色的车顶,靠在座背上打起盹来,乱七八杂的意象蜂拥而至,一条巨大的猎狗正撕开我的肚子,从里面扯出一大串肠子,用雪白的獠牙把大肠和小肠分开;一个瘦高男人用钝刀割下我的头,在地上踢来踢去,发出婴儿一样刺耳的笑声。
一阵狂暴的叫好声震动耳膜,我嗖地坐直起来,看见车厢里人们欢呼雀跃。不知什么时候,车子已经驶进城市,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横冲直闯。人们拼命躲闪,仍有不少人被撞飞,轧死。黑色的柏油路上鲜血直淌,前面的玻璃上已经淤满了血迹,司机不得不打开雨刷把它抹掉。我看到除了司机在专心开车以外,其他人极度亢奋,妖娆女子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快看,那个,太棒了!秃顶老头兴致勃勃,两个顽童手舞足蹈。他们一边趴在车窗上观看,一边为哪个人死得更惨烈争论不休。我问司机出了什么事,司机说没什么,车子正常行驶。我又问:为什么不刹车呢?司机乜斜了一眼,冷冷地说,车子没有刹车系统,他只能改变方向,不能控制速度。可怕的机械,这样行驶下去有多少人丧命!秃顶老头说,不要为无能为力的事情操心,快来看壮观的场面!我无可奈何地回到座位上,隔着窗玻璃看见女友的爸爸牵着那条巨型猎狗,远远地站在人行道上冷眼旁观,一棵棕榈树挡住他的半个身体。
多么疯狂的世界!我不禁感叹。车子继续在城市的街道上飞驶,在血和肉的道路上畅通无阻,越驶越快,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我突然发现世界是倾斜的,在一个圆环上保持着永恒的坡度,动力不会消失,巨轮在毁灭之路上永不停息。我眺望遥远的天际,乌云像不安的潮水一样翻腾,猛然间,灰黄的云缝里散发出万丈光芒,残阳如血,城市沐浴在挣扎着、尖叫着、旋转着的猩红的海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