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平安夜(旧作,写于2003年)

生在江南,长在水乡。饱受小桥流水的熏陶,唯少大江东去的志向。自幼喜好在杂书中寻梦,最喜欢的诗人:杜甫,最喜欢的词家:辛弃疾,最喜欢的外国作家:雨果,最喜欢的中国作家:沈从文。
打印 被阅读次数

飞雪平安夜

晓徯

 

冬日的温哥华本来就昼短夜长,今天更是特别,宛如墨染的云团过了正午就层层叠叠布满整个天空。还不到下午五点,天色便已是入夜后的景象。电台电视不停地播放着大雪将临的消息,城里城外车少人稀的,倒是市政府的撒盐车在大街小巷里转个不停。

 

加拿大冬季漫长自不用说,白雪皑皑也成了她特有的国标。唯有温哥华是个异数,常常和雨相随相伴。所以难得的一次银装素裹,必然让人喜出望外。何况今天是平安夜。白色圣诞可是这里最可遇不可求的事。此刻如果真有能穿墙入室的圣诞老人,那家家户户呈现在他面前的场面一定比往年热闹。从早早亮起的节日灯饰,到孩子们的嬉笑打闹,从家人们的笑语喧哗,到厨房里炊具的叮当作响。都因为天公作美而变得欢快许多。

 

十三楼D座是个小公寓单位,自然不能与大门大户相提并论,但走进厨房一样可以感受到过节的气氛:油烟机嗡嗡地响着,炉子上不锈钢炖锅向外吐着蒸汽。锅盖上下跳动着发出有节奏的撞击声。炉旁窄小的案桌上琳琅满目。卤好的鸭子静静地躺在案板上;拾掇干净的鱼和虾正沥着水;准备红烧的猪脚和糖醋的排骨浸在卤汁里;蔬菜和配料也都整理清洗完毕,整整齐齐地堆在盘中。诸事齐备,只等着主人进一步的发落。

 

主人陈平正站在不远的水池边洗着他的刀和手,一脸疲惫不堪的样子。水龙头的水将刀上手上沾着的血冲落下来,形成一道殷红的水流涌向下水口,灯光下格外刺眼夺目。加上弥漫开来的血腥味,让陈平晕眩欲吐头痛欲裂。陈平从来没有感到这么累过。头重脚轻的连双手也麻痹无力地微微颤抖着,此时此刻他真想躺下来睡他个天昏地暗!

 

 

可是不能。年近五十的他来温哥华也十几个年头了,虽然活得满窝囊的,但内心却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今天阖家团圆的晚宴可是马虎不得,如果只是自家人还可以将就,可是妻子高雁铃几天前就撂下话了,今天她有重要的客人来。说好七点开饭,现在连拼盘都还没有准备妥当。陈平不得不强打起精神。

 

陈平已经记不起高雁铃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厨房事务一概不沾,无论他回来有多晚;无论他多么筋疲力尽,厨房的水池里总是满满的脏碗筷在等着,冷锅冷灶的一切得从头来过。每当这时高雁铃不是窝在电视前就是泡在电话上,不到饭菜上桌是绝对不会露面的。以前女儿在他忙不过来的时候,总会在他身边转转。忙是帮不上什么,可让人觉得欣慰。问题是几天前那场不该发生的不愉快,父女关系变得紧张微妙起来。女儿不仅不再喊他一声,就连正眼都不给一个。好在这些年下来,陈平的厨艺也练了出来。既做得快捷,又能照顾到色香味,所用的菜料也都是利用工休日去中国城货比三家买来的便宜货。

 

陈平还是晕晕的,记忆象断了层似的连自己才做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下面该做什么事也连贯不起来。对了,应该先斩卤鸭装盘。他看看手上握着的刀,真是的,怎么是杀鸡的尖刀?斩烤鸭该用厚重的斩骨刀才对啊。真是习惯成自然了,陈平呆呆地注视着手中的刀,来加拿大这十来年,他可与它相伴为生。每日里将数不清的鸡送进鬼门关,因为手脚利落还被同事们戏称为鸡场第一刀。鸡场老板是从台湾来的旧派农场主,整天阴着脸从不夸赞任何人,可有时也会用陈平当典范去训斥其他工作不力的员工。每当听到这种变相的赞许,他心里便是一阵悲哀。从救死扶伤的手术刀,到杀生夺命的杀鸡刀,命运竟然和他开了这么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不过从今天起他连这把刀都靠不上了。自从鸡场老板的儿子接手父业开始他就有预感,但没有想到的是会这么快。还不到半年新老板就将老式经营废了个七七八八。早上一开工,老板就将陈平请进了办公室。一叠声的对不起中,交给他一个大信封。辞他的理由不是工作不力,而是新安装的自动屠宰机已经就绪。

 

陈平已经记不起自己是怎么离开鸡场的,说实在的,他对这份工作自始至终没有一点归顺感,常常幻想着有一天可以摆脱它。但是今天他除了茫然无助的惶恐外,丝毫没有解脱的喜悦。工作是丢人现眼收入低薄,可好歹是赖以为生的饭碗。现在说丢就丢,接下来小到生活开支,大到房屋贷款,他将如何应对?更要命的是他怎么去迎接高雁玲那双蔑视和怨毒的眼睛。

 

陈平的头更痛了。他试图切开鸭子的肚子,刀子进到肉里夹住了,想用力手却软软的使不上劲。这种进退两难的感觉让他回想起第一次做手术的情景。那还是插队在偏远的山区时候,不满二十岁的他气血方刚。当上村里的赤脚医生没几天,凭着从医疗手册上看来的知识,就敢在老支书腿的大浓疮上动刀。麻醉扎上几根针,全跟着书依葫芦画瓢而已,连手术刀也是用木刻刀代替,火上烤烤蘸点碘酒就当消毒。不过等刀子进了脓疮,陈平才明白事情远非他预计的那么顺利。老支书虽然趴在那里不吭声,可腿却在随着刀的进入颤动着。看得出针刺麻醉没有起到作用,病人根本是在硬撑。陈平的心顿时拎了起来,手不由地软了,刀子钝钝的割都割不动。十几二十分钟的手术,陈平紧张得几乎虚脱。后来每当回想这一段,脑海里除了满手满刀脓血烂肉的画面外,其余都成了空白。不过老支书的痊愈,倒给他转了运。赶上工农兵学员的末班车不说,结业时正好文革也过去了,分配进了市级的医院。因为正值青黄不接,陈平又努力,很快成了院里的主刀医生之一。事业前程当时全都看好,难怪其貌不扬的他居然也抱得美人归。

 

高雁铃是属于天生丽质型的。当年“小乔初嫁”时,在婚宴上引起的惊艳效应,陈平可至今难忘。一晃快二十年了,岁月除了给她匀称的身材和娟秀的面庞增加了成熟的韵味外,似乎没有添加任何衰老的痕迹。所以现在的高雁铃给人的印象绝对不是个四十出头的半老徐娘,而是一个三十有余正当年的俏佳人。

 

娶到如此亮丽的太太,陈平起初很知足,太太的能言善道更让拙于应酬的他心存佩服。成婚后家中的大小事情全由高雁铃说了算,陈平从不习惯到习惯,从习惯到依赖,几乎没有了一点自主空间。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陈平变得越来越怨恨高雁铃的独断专横。最追悔莫及的要算听了她的话,跑到温哥华来。

 

八十年代末,陈平在医院有点不得志。虽然他的手术做得利落,但医院里文革后出道的正牌医科生多了起来,所以一旦有什么论资排辈的事就委屈很多。高雁铃便鼓动他出国,一开始陈平推三阻四地不想动,根本原因是自己的英文底子自己知。不过就算他和盘托出,高雁铃也未必当回事,她又自负又偏激,决定的事很难听得进不同意见。何况成功的例子在支持着她:医院院长的远亲在美国做外科医生,他的医院做个胃切除要收一万美金,而陈平做手术一天下来也就是二角五分人民币的误餐费;姑妈的儿子在加拿大读书又是一例,在餐馆打黑工都拿三加元一小时,一天下来能抵得上陈平两个月工资。

 

记得那夜的云雨,高雁玲出乎意料地百般迎合。完事以后,她一反常态地腻在陈平的怀里,一面拉开了灯,一面柔声细语起来:“平,我知道你在医院里不如意。昨天我和姑妈的儿子好不容易联络上了,他让我们去找一个在温哥华搞语言学校的北京人。那人姓张,说是挺有能耐的,几百美金可以将经济担保和语言学校入取书办下来。再加上你总得带个一、二百美元的现金,还有机票行李什么的,怎么着也得一万多人民币。不过你甭担心,只要你决定走,明天我就找我哥和我妈说去,再难也凑出来...。”

 

陈平根本没有料到这么一招,灯光下妻子玉体横陈的娇羞模样,还有耳边温柔体贴的私房话。他不由地将忧虑和犹豫全忘了,心里有的尽是跃跃欲试的冲动。高雁玲将脸埋进了陈平的怀里趁热打铁:“我和女儿全靠你了,将来就算你不济,做一辈子的洗碗工,我绝无怨言跟着你。”

 

鸭子总算开了膛,积留在肚里的汤汁缓缓地淌了出来。原本应该卤香四溢,可是今天真是邪了,除了血腥味什么都闻不到。强打精神看过去,昏暗灯光下汤汁泛着血色!陈平心头一阵翻江倒海,所幸腹中空空涌到嘴里的只是一股酸水。他赶紧伏到水池边,脑子里更迷糊了,平日里天天在“腥风血雨”里打滚,从来也没有出过状况,今天这么个小阵仗竟然见血晕,真是见鬼了。

 

更可气的是连个死鸭子都跟自己作对。明明按常规卤的,怎么就偏没有熟?晚上端不上桌倒是小事,高雁玲正巴不得有在客人面前借题发挥的机会,将陈年往事再统统搬出来数落一番。每当这个时候,陈平心里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弄不明白夫妻为什么会变得像宿仇。不错,自己是没有能耐,从医生混成个屠户。可又有谁了解数百美元闯世界的艰辛?读英文,没钱你拿什么去读书?为了生存将时间全花在二、三块一小时的黑工上了。你高雁玲也来了这么多年,又会了几句英文?不求进取?一家人在温哥华团聚时自己都快奔四十,为了这个家忍辱负重地干着低贱的活。你高雁玲又为这个家做过什么?没有一样工作做长过一个星期的。尽管薪水微薄,可好歹支撑下了这个家。还有那笔一万多人民币的出国盘缠,也成了高雁玲永不消失的话题。自然不是为了表彰他当年省吃俭用迅速还债那挡子事,说来说去就是为了凸显自己娘家如何倾囊相助,最后却帮了个扶不起的刘阿斗。陈平最恨听这个,当初要是没有这笔钱,留在国内一定不会这么狼狈,几年前回国省亲,看见他以前的同学同事们个个混得人模狗样的,让他黯然神伤。

 

可是纵然有满腹的忿忿不平,他也只能闷在肚子里。每当高雁玲人前人后喋喋不休时,陈平心里再气也鼓不起勇气和她理论一番。一年前的感恩节就是因为自己忍不住争辩了起来,巧舌如簧的高雁玲不仅轻而易举地化理亏为理直,还梨花带雨地让人见人怜,一付受尽欺负的小媳妇模样,引得众人全部一边倒地帮她。那天以后,客厅里的沙发床便就成了陈平的永久铺位。

 

近几个月来,高雁玲变着法地寻衅。陈平隐约感到事态严重,虽然无凭无据,但那个常常来拜访的教会老头一定脱不了干系。老头坐在那里用着粤语的普通话怪腔怪调地赞美着主的时候,一双眼睛却象脱了缰的魔鬼紧紧地盯在高雁玲的身上。陈平多少次想赶他走,可看到妻子一脸虔诚地讨教个不完,自然不敢造次。日子一长,高雁铃好象真的离主越来越近,从对老头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柔和就是个明证。可惜主的荣耀普照不到陈平的身上,相反让他感到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而今她处处找茬,一定是在想再次挑起争端,好名正言顺地下堂求去。

 

想到这点,陈平就不寒而栗,尽管这个家对他毫无温暖而言,可怎么说也是他一生以来唯一仅存的成就。要是真散了,他今生今世丢人就丢大了。让他潇洒地挥挥手简直是痴人说梦,让他重新来过更是天方夜谭。他早就想好了:只要高雁玲不提离婚,他怎么委曲求全都可以,甚至红杏出墙都认了。熬个数年数载的,妻子珠黄之后,依旧是老夫老妻相沐与共。为了这个他打定主意从今往后来个老鼠躲猫,尽量不制造正面交锋的机会。

 

人算不如天算,抬眼处高雁玲已经站在他的面前。娟秀依旧的脸上冷霜一片,杏目圆睁却没有一丝柔情,她正对着他说着什么,陈平一阵目眩耳鸣什么也听不到,可他懂那是在告诉他要离婚!

 

仓促之间陈平不知道怎么应对,情急之下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妻子的胳膊。她竟然不避不闪他那油腻腻的脏手,更不可思议的是那看来珠圆玉润的臂膀瘦不盈握。陈平没有时间去顾及这些,当务之急是要说服她,可是从高雁玲的眼神中他看到自己就象个输得精光的赌徒,已经没有机会翻本。但他不甘心就这样算了,下意识中带刀的右手已经指向她的胸膛。她好象根本不怕,还面带冷笑地扯开了自己的衣襟。万般无奈之下,他一闭眼,刀子送了出去…..

 

“叮叮当当”的一阵玻璃的撞击声,让陈平冷汗一身。眼前哪里还有妻子的影子?只见自己左手拎着鸭脖子,右手的刀没入在已经开膛的鸭子肚子里。他一边扔下鸭子拔出刀,一边寻声望去。声音是从正对着厨房的阳台门那里传来的。原来雪终于开始下了,那打前站的雪珠随风起舞,密密地朝着落地玻璃门奔袭过来,清脆的撞击声就是从那里传来。

 

陈平身子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试图爬起来,四肢无力根本不听使唤。他索性不再折腾,斜靠在烤炉的门上打算歇一歇缓口气。只是脑子怎么也静不下来,刚才的一幕是幻是真,居然想杀人?要杀人?还是…..? 不能再想了,否则别说平安夜的团圆饭,连人都要疯掉了。

 

陈平将头靠在炉门上,眼睛直勾勾地朝正对着厨房的阳台望去。雪珠在急风骤雨后已经偃旗息鼓,四周又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玻璃门外虽然幽暗,不过通过室内光线的反射依旧可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外面的世界。满天的大雪在风的缠绕中上下飞舞,仿佛在演奏着一曲无声的随想曲,优雅脱俗到难以用语言去形容。看着看着陈平脑海里浮现出在中国的那些岁月。那时候生活是有无数的不如意,但从孩提时分,到青涩年代;从初恋狂热,到新婚燕尔,也不乏雪夜小酌和踏雪赏梅的闲情。相反来温哥华的十多年中,看到雪没有欣喜只有烦恼,怕得是交通混乱误了上班,而今这片刻的阴错阳差让他忧郁的心情稍稍平静下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好愚蠢,尽往牛角尖里钻。辛苦了这大半辈子是一事无成,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天底下又有多少人能功成名就?工作是没有了,但还不至于马上断炊,至少一年之中还有失业救济金可以拿。再不成归去来兮,叶落归根不正是白发老母常常唠叨的吗?至于高雁玲,为什么不可以放她一马?夫妻终究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谁叫自己没能耐?大不了按她的意思随她去…

 

陈平琢磨不透,今天是哪根筋不对,绕来绕去尽想这个。难不成高雁玲真的撕破脸开口说离婚,还是自己察言观色疑神疑鬼?反正越想越没有头绪,越想越心慌意乱。他实在没有准备好如何应对如何处理。从不信鬼神的他此刻不禁乞求上天,给他有点时间,让他理清了头绪再来面对…..

 

隐隐约约地传来一股焦味。陈平一惊,跌跌跄跄地站起身来查看究竟,只见炉子上的炖锅正冒着烟。他连忙将炉火关了,揭开锅盖一看,一锅鸡汤早已无影无踪,清烟袅袅下鸡和配料沾粘在焦黑的锅底上惨不忍睹。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这顿晚饭他是有心无力了。客人不就是那教会老头吗,对高雁玲重要,干他什么事?不是他这个家会弄成这样?

 

陈平心里一个激灵,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来。自己知道客人是教会老头不正是刚才从高雁玲那里得听到的吗?然后… 他象要证实什么似地向厅里冲去。

 

厅房里简直象是一个屠宰场,从地毯到墙上,从天花板到家具到处血迹斑斑!高雁玲斜靠在正中的皮沙发的后背上,苍白的脸上一双无神的眼睛瞪在那里,带着不相信的疑问。胸前的衣襟敞开着,左胸上伤口虽然已经不再流血,但血迹从那里而下,在地毯上形成一个殷红血潭。侧面的卧室门边蜷缩侧身躺着的是女儿,颈上的伤口血也早已干枯,但那满屋飞溅血迹摆明了是从她那里来。

 

陈平双腿一软跪跌在地上,一直没有离手的那把杀鸡刀无声地滑入到地毯上。眼前的一切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不再是幻觉,妻子女儿全已成自己的刀下鬼。中断的记忆瞬时在他的脑海里呈现出来:

 

 

当他被高雁玲从厨房喊进客厅时,他的心情已经坏到极点。现在想想那时随手带刀入厅,潜意识里一定藏着浓浓的杀机。

 

妻子根本没有察觉他的神态,因为她是背对着他说开去的。听到教会老头是今天唯一的客人。陈平觉得被戏弄了一般,气不打一处来:“凭什么我要伺候他?”

 

高雁玲依旧没有回过身来:“爱不爱伺候你也就这么一回了。要不是他坚持和你当面说个明白,也用不着你瞎忙乎。其实不就是知会你一声,过了节我和女儿就搬他那里去。你也好静下心来看看离婚手续怎么办。”

 

一句话简直象晴天霹雳,陈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 你, 你…”

 

“你什么你的,跟你说离婚的事呢。”

 

“…为什么?”

 

“还有脸问?这些年你给了我什么?除了失望还是失望,我青春都给你耗完了”高雁玲冷冷地回了句。

 

“我不答应。”

 

“这也由不得你。你好说,我们好散,你胡缠,他说了帮我找律师,我们公事公办。别以为我尽学圣经了,加拿大的法律也懂了不少!你就等着接律师信吧。”

 

十几二十年的夫妻情份就这么三言两语给打发了,陈平哀痛欲绝。他不甘心就这样出局:“求你了,不看在我们的份上,为了女儿别让这个家散了。”应该说几天前女儿可是绝对王牌。因为母女相连,而女儿又对窝囊老爸多一份怜悯。可今天陈平有点拿不准,话出口时都有点飘脱。

 

听到这话,高雁铃猛地转过身来。带着冷笑和嘲弄的眼神:“你还敢说,就是为了让女儿能离开你这个禽兽不如的家伙!前些天做的那事都忘了?”

 

能忘吗?那天都怪自己大意,躲在厕所里拿着成人杂志给自己出火的时候怎么就没插门,让匆匆推门而入的女儿撞了个正着。从女儿先震惊后厌恶的眼神中,他知道自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想和女儿解释,别说女儿不会给他机会,就算给自己又怎么开口?自己也算是个有家的男人,可这点需求都没有办法解决,还不全拜眼前这个女人所赐?你让我在女儿面前出丑,还反咬我一口做要挟。想到这里陈平心里的恨意不由地升上来,声音也高了八度:“别说了!离婚我绝不答应,你也别想搬走!”

 

高雁玲在家里从来发号施令惯了,哪里容得陈平的抗争:“嘿,知会你一声是给你面子,居然还跟我大呼小叫!明天我就搬,倒要看看你能怎么着。”

 

“我…我宰了你!”陈平声音都变了,手里的刀也举了起来。

 

高雁玲被突如其来的发飙搞得有点发愣,陈平被自己的举动也弄得不知所措。气氛僵持起来。

 

“妈妈,我来叫警察!”女儿的声音突然飘了过来,原来她被惊动了,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这一声让双方失去了平衡,陈平的心顷刻变得冰凉。女儿摆明和老爸界垒分明,母女一心他还有什么指望?刀虽然没有放下,手却微微地抖了起来。

 

从来没有在丈夫面前处过下风的高雁玲立即反击。她一面示意女儿按兵不动,一面绕过沙发朝陈平直逼过来:“哟,杀鸡杀鸭不过瘾要杀人怎么着?我倒要看看你的能耐,来呀,有本事朝这里来!”

 

说着她将自己的真丝衬衫解开露出左胸,陈平不知所措,连连地向后退去,直到贴到墙边动弹不得。

 

“呸”的一声,唾沫飞得陈平一脸,高雁玲还是不依不饶:“吓唬谁啊?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窝囊废!”

 

看到眼前的男人一付方寸大乱的狼狈模样,高雁玲的一口恶气总算出了。她带着一脸的轻蔑,开始整理回自己的衣衫。

 

可就在这时陈平的血却向头顶冲,忙乱中他突然发觉妻子的真丝衬衣下没有胸罩!多年的夫妻让陈平对高雁玲的小举动了如指掌,因为以前她总是用这个来暗示今夜的不设防。不过他清楚的很,今天的装扮绝对不是为了他,为了谁不是不言而喻吗?陈平再也忍无可忍,寒光闪处,刀子插入高雁玲的左胸乳房!

 

猝不及防的高雁玲身子一抖僵在那里,她将惊恐和疑惑的最后一瞥定格在陈平的脸上。

 

“哇”的一声,女儿那边传来一声惨叫,陈平回眼望去,只见女儿向茶几的电话扑去。他猛地从妻子身上拔出刀,一个箭步向前抓住女儿。根本没经大脑思考,刀已经在女儿的脖子上划过。血从被割断的颈动脉处象喷泉一般飞溅开去。

 

 

血淋淋的场景和记忆让陈平再也无所遁行无所回避。

 

“这能全怪我吗?”他在心里对自己哀嚎着。

 

是的,他的心里涌现出一串的如果:如果今天没有失去工作,如果高雁玲不提离婚,如果女儿不掺合,如果高雁玲不咄咄逼人,如果高雁玲不给他移情别恋的联想,如果,如果…

 

可是这些就是他杀人的理由?她们和他有什么不共戴天?她们的生命他有什么权利轻易夺取?何况是自己曾经朝夕相处牵肠挂肚的至亲?妻子是离心离德,但这些年他又做过什么能让她芳心永属的事情来?女儿更是无辜,他又凭什么断送她的花样年华?此时此刻多少和他有着相同身份的男人,早在自家的圣诞树下摆着为妻子儿女备下的礼物。他呢?居然将死神当礼物硬生生地塞给自己的妻子女儿!

 

他好悔,可这有什么用?眼前的一切已经无法从头来过,妻子女儿再也用不着他的良心发现,因为她们根本不可能有机会聆听他的忏悔。他明白到深深的罪恶感让他无法自拔,他觉得自己除了血债血偿外已经无颜面对妻女。此刻的他倒衷心期望这个世界真的有上帝,不管自己会打入多少层地狱,至少在面对上帝审判的那一刻,他可以当面和她们说一声对不起!

 

“丁零零”一阵叫门的电铃声打破了房间里的死寂,也将陈平从恍惚中拉了回来。他知道那是客人来了,他也知道他根本不会去应门,他更知道这门铃是在催促自己做了断。他缓缓地站起身来,对着厅内深深地一躬到底,然后转身去到阳台门前,伸手拉开了门。

 

冷风夹着大雪向房间里灌进来,陈平打了个寒战。他晃了晃终于站稳了。抬眼望去,外面早已是银色的世界,万家灯火的照耀下显出一种难以言传美丽和安祥。远处教堂悠扬的风琴声随风飘来,给这壮丽的景色增添了特殊的韵味。

 

陈平知道当他跨过阳台的栏杆后,眼前的景色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但他希望他会和这景色同时成为永恒,他更乞求这漫天的大雪可以为他洗尽所有的痛苦和罪恶。

 

带着这最后的愿望,他义无返顾地向阳台走去…

 

 

二零零三年十一月完稿于北温哥华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