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没有选择,她人生的最后一程,犹如倒放的电影,慢慢地地退向空白。母亲的听力也不可抗拒地退化,几年前,又产生了幻听:从前的老歌一遍又一遍地在耳(或脑)中播放。母亲说,这样挺好。她楼下小区花园里总有人吐痰前大声地清喉咙,附近马路上的汽车在夜里加速,邻居家装修的叮叮当当此起彼伏,附近中学“诲人不倦”的高音喇叭连周末都不休息。。。母亲可以不理会这一切,她生活在她喜爱的歌声里。
母亲喜欢唱歌,上大学时,她是中央大学(现南京大学)合唱团的女中音。我听母亲唱歌开始于1965年,那一年我上小学,从北京朝阳区外公外婆家搬到西城的父母家。那是位于西单北大街上一条小胡同里的一座小四合院,我们家住在中院三间透风漏雨的小北房。母亲极爱整洁,每周一天的公休日全用来收拾房间、做家务,而且会叫着我打下手。母亲边做家务边唱歌,我边帮忙边听歌,三间破旧的小屋成了我幻想的天堂,我乘着母亲歌声的翅膀神游,从俄罗斯的贝加尔湖(俄罗斯民歌《在贝加尔湖的草原》)到苏格兰的罗蒙湖(苏格兰民歌《罗蒙湖》和《我心在高原》,朋斯诗),从伏尔加河(俄罗斯民歌《伏尔加河船夫曲》)到莱茵河(德国民歌《罗蕾莱》,海涅诗),从交河旁(唐代李颀《古从军行》,作曲者不详)到贺兰山缺(《满江红:怒发冲冠》,古曲)。
“在贝加尔湖荒凉的草原。。。”母亲陶醉的表情激起我对“荒凉”的遐想。多年后,我带着母亲的歌周游世界;我最喜欢野外考察,觉得那里有母亲的“荒凉”。母亲经常播放“莫斯科童音合唱团” 唱片,她最钟爱其中《蓝色的多瑙河》,用中文跟着唱。原来,春天不仅仅是换掉臃肿的棉袄棉裤,还有“。。。春天美女郎,花冠戴头上。。。美丽的紫罗兰,是她的蓝眼睛。。。”尽管看不到,但我坚信,能被歌唱出来的,就能在世界某个角落里找到!
母亲很喜欢王洛宾的歌曲,唱“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时,她总要边唱边跳。如果父亲在家,他会即兴地跟着跳,还会蹲在地上大跳俄罗斯舞、尖叫。父母高兴地唱歌跳舞,我和哥哥却觉得特别难为情。别人家的爸爸都不苟言笑,而我们的爸爸却是个,用现在的话说,“奇葩”。我和哥哥赶紧关窗、关门、拉窗帘,还从窗帘的小缝向外窥测,看看是否有邻居听到我们家的热闹。看到我们那紧张的样子,父母会笑到肚子疼。
好景不长,全家欢乐的时光更是稀少。父母那一代置工作于家庭之上,他们总是很忙。日历飞快地翻到了1966年的夏天,母亲的歌声嘎然而止。那年的6月份,母亲被贴大字报说成是机关的“保皇派”,8月份外公因为是“右派”自尽,1968年父亲被“揪出来”隔离审查,舅妈家也受到冲击,1969年初舅舅被整成精神病,1969年10月,母亲下放到安徽凤阳。母亲疲于应付“文革”带来的家庭灾难和变故,没有心情唱歌,我甚至没听到她唱过“语录歌”、“样板戏”。
1970年元旦的前夜,我和外婆、舅舅住在合肥郊区“贫民窟”一般的居民区里,正准备熄灯休息,母亲忽然“从天而降”。原来,那天直到临行前,母亲才知道“干校”准许她来合肥探亲、过新年。能有短暂的团聚,我们都很高兴。临睡前,母亲轻声地唱起:
“念故乡,念故乡,故乡真可爱,
天甚青,风甚凉,乡愁阵阵来。
故乡人,今如何,常念念不忘,
。。。。”
我想起,这是黑人男低音保罗-罗伯逊唱片里的《念故乡》。多年后,我知道这首歌的乐曲是德沃夏克第九交响乐《自新大陆》第二乐章的旋律,我也知道,母亲用歌寄托对父亲和哥哥的思念。
后来,当局允许唱一些“五四”和抗战时期的老歌。虽然是“集体重新填词”,却散发着“复兴”、“解冻”的气息。在痛苦地压抑了几年之后,人们心中尚未泯灭的希望火种,被悄悄地点燃。那一年的春节,我和母亲从安徽的合肥和凤阳,哥哥从他插队的乡下,父亲从远郊的单位,回到四合院的家团聚。母亲很高兴,一边洗衣服一边唱“集体重新填词”的老歌,然后又悄悄地唱起没有被“集体重新填词”的老歌:《芦沟桥》、《五月的鲜花》、《月光曲》(荷子词、黄友棣曲)、《天伦歌》、《问》、《海韵》等。
《海韵》(徐志摩词、赵元任曲)让我激动不已,曾几何时,这片土地润育过如此自由的精神?
“。。。啊不!回家?我不回,我爱这晚风吹。
在沙滩上,在暮色里,有一个散发的女郎。。。”
《芦沟桥》总在我耳际回荡。1973年回北京后,我央求父亲和我一起去芦沟桥数狮子。父亲答应了,但是他说这是发“思古之幽情”,而不是数清楚狮子:
“永定河为什么叫芦沟?
芦沟桥又是什么时候修?
桥有多长?多宽?还有多少洞哟?
桥上的石狮子有多少头?咿呀嘿!
永定河水浑叫芦沟,
芦沟桥是金朝大定二十七年修。
桥有九十九丈长、九丈九尺宽,还有一十一个洞哟,
桥上的石狮子有百来头。咿呀嘿!”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懂得欣赏意味深长的《问》(易韦斋词、萧友梅曲):
“你知道你是谁?你知道华年如水?
你知道秋声添得几分憔悴?。。。
你知道今日的江山有多少凄惶的泪?
。。。
你知道你是谁?你知道人生如蕊?
你知道秋花开得为何沉醉?。。。
你知道世尘的波澜有几种温良的类?
。。。”
“文革”结束时期,母亲最爱唱的是《欢乐颂》(贝多芬第九交响乐第四乐章、席勒诗):
“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
我们心中充满热情来到你的圣殿里。
你的力量能使人们扫除一切分歧,
在你的光辉照耀下亿万人民成兄弟。”
音乐没有国界,因为它表达的理想没有国界。虽然现实与理想相差甚远,正是对理想的追求和歌颂,使我们充满着热情和希望地活着。
上大学期间(77届),每个周末回家听母亲的歌成了我的“宗教仪式”。母亲那段时间很高兴,不仅教我唱歌,还给我讲了很多她少时看过的电影,我发现母亲还是个模仿、表演的高手。她用英文教我唱《魂断蓝桥》里的《友谊地久天长》、《翠堤春晓》里的《我们年轻的时光》。母亲还给我讲了南亭格尔的事迹(Florence Nightingale是现代医疗护理的创始人),顺便教我唱《夜莺》(英文“南亭格尔”与“夜莺”同词)。
母亲的歌伴随我走到今天,她自己却不能再唱了。夏天我去大漠归来,告诉母亲,看到在沙漠中开花的红柳,使我想起《古从军行》歌中“公主琵琶幽怨多”那一句。母亲当时情绪很好,想再教我一首歌,却无论如何也唱不准。这是前中央大学校长罗加仑作词、李惟宁曲的《玉门出塞》:
“左公柳拂玉门晓,
塞上春光好。
天山融雪灌田畴,
大漠飞沙悬落照。
沙中水草堆,
好似仙人岛。
过瓜田碧玉葱葱,
望马群白浪滔滔。
想乘槎张骞,定远班超;
汉唐先烈经营早。
当年是匈奴右毗,
将来更是欧亚通道。
经营趁早,经营趁早,
莫让碧眼儿射西域盘雕。”
随着歌声,我仿佛看见一轮夕阳徐徐落向天边,透过飞沙,我看见了她的光芒;天上一排“人”字形的大雁,如同巨大的渐弱符号(decrescendo),刻印在她人生最后的乐章。
注:有些歌似乎已经“绝迹”(《古从军行》和《芦沟桥》),若网友有任何信息,盼望分享。
顺祝文学城和网友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