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园雁落故人归 (骑手)

自从李鸿和崔晓园说了他那些关于前程的烦恼,崔晓园觉得她的世界的确有点变色了。以前从没有留意过的景象现在很清晰地呈现在她面前。只要稍一观察,她就发现李鸿所言不虚,身边的医生们好象真的分门别类,谁是谁的人一目了然,而这些,以前她是从来不关心不打听的。以前她所掌握的有关拓宽人脉的常识,仅限于每年科室评选先进工作者时,收到的候选人的小贿赂。因为只有先当上本科室的先进,才能在院里报上名额,然后是北京市里,直到卫生部,去争高级职称的"指标"。"指标"数量每年不一样,争取有难有易。这是她所能了解的全部有关"关系"的知识。

 

而李鸿现在尴尬的处境,某种程度上是他应得的,是他那张布满漏洞的人际关系网中,一段一段懒的织补的恶果。他连本院的网都疏于理会,何况市里的专家评审委员会呢?"指标"们被送到他们那里,才是真正角逐的开始,最惨烈的一环,竞争异常凶猛,指标们大都是提早N年就开始准备科研文章,外加勤劳结网,全力以赴只为最终一搏。比科研比文章比人脉。成功晋级副高的,从此不用再值班,有资格做这个级别才让做的手术,步入高级知识分子行列,神气活现的外出讲学,诊治,名利双收。

 

只是,如此模式所保证的,是一定会选出最会融通各种人际关系的副高者,不一定能选出最有水平的医生。崔晓园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医院里会出现分不清有几类降压药的心脏病专家,做不了阑尾手术的外科专家,只会拔牙的牙科专家,背不出麻黄汤的中医专家了。还有,她在手术台上见过的,高年资的大牛主治医师,带着菜鸟副主任开刀。李鸿决定去试着争取指标了,就是不想看到自己以后也落得这个地步。“换个环境也许会好,可多少有逃避的嫌疑。”李鸿对崔晓园说。他觉得那是弱者的选择。他老师也说他不争取就太可惜了。

 

令崔晓园难受的倒并非是李鸿的前程不那么似锦,而是李鸿自己的心绪。她现在逐渐感觉到了李鸿的一些细微变化。他变的敏感而易怒。也许只是她的心理作用?她不确定。就象绝症患者,没告诉他们实情的时候,他们也还不至于往那里去想,一旦说破了,身体一点异样就觉得是要死了。也许李鸿的情绪早就不好了,她只是没察觉到,这次说白了以后,她就总觉得他很不对劲。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偶尔露出个笑,和苦瓜无异。一个男人如果事业受挫,恐怕他所有的快乐也跟着受损了。而女人在这方面上的压力却没这么大。她工作累了,可以顺理成章向男人提出你养着我,被人养的日子她同样能有其它的快乐。反过来可不行,不但没得到李鸿的感激反被他打了一顿屁股。她不知道该如何与他相处了。难道在每次说话之前,都先要反复斟酌一番,确定言语中不带讽刺扁损的弦外之音,才能出口么?她最不擅长的就是这个,她一直觉得心直口快是挺好的优点。

 

崔晓园觉得委屈。可每回一看到李鸿坐在那里苦心炮制论文的惨状,她的委屈就让位于对他的心疼了。她搞不懂为什么医生们评职称非要论文呢?发表科技论文的主体难道不应该是全职研究人员么?医生难道不是应该只管看病的么?他们上的全国排名第一的医学院,李鸿是临床八年制出来的学霸,可上学期间基本就没进过实验室。他们这家是全国排名第一的大医院,具有雄厚的科研能力,然而绝大部分临床医生依然没进过实验室。国家无论对医学生还是住院医生的培养计划中,都不涉足科研能力的培养。现在却又要让这些人在看病救人解决医患关系的前提下再去做实验,填补什么空白,简直就是大跃进放卫星。这么领先的大医院尚且如此,地方上不具有科研能力的医院,每年竟然也能出那么多论文,十分的高产,怎么来的?那天吃午饭,她貌似无意地向同桌吃饭的医生打听职称的进阶,看有什么能帮上李鸿忙的。那医生伸出一根手指:"第一,重中之重,你论文写作发表的能力。括号,包含枪手写作和交钱发表的。"崔晓园心中叹口气,这是李鸿绝对不能接受的,上回她雇枪手的余悸还没退呢。

 

这两个月和李鸿的相处越发难了。只要他在家,家里就莫名一股阴郁气息,徘徊在房屋上空,萦萦不散。他对家里的秩序,东西摆放位置的要求,越发的偏执。他对崔晓园零乱生活习惯的容忍度越来越低。以前还能摇着头帮她收拾乱甩的鞋,现在一看到同等景象眼中就冒火。崔晓园已经挨了他好几次训斥了。她想过这可能是他内心过于焦虑的外在表现,如此非常时期她愿意为他忍着,她只是不知道她能忍多久。

 

他们的性也变的白水一样。次数明显减少,男人做起来还心不在焉,草草了事,不过勉强尽点义务。崔晓园以前也曾经历过,没有虐只有性的感受对两人来说都索然无味,可她那时并不担心。她以为只要保留了李鸿虐她的权力,他们的性爱甚至情爱的火焰就不会熄灭。她没想到有一天,李鸿连虐她的兴致都没有了。她现在倒真是不用担心他满足不了施虐欲进而去找别的M,她现在开始担心这样下去他还有没有性欲。

 

她觉得应该离他远点了。把注意力都放在李鸿身上,让他的喜怒支配她的情绪,对两个人都不好。李鸿负担的压力会更大:他在管理自己情绪的同时,还要小心堤防不伤害到她。崔晓园开始悄然无息地减少陪李鸿的时间了,实际上,李鸿需要她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工作原本就已很忙,现在除了三班倒以外还要做研究,多少次,熬过了大夜班以后,打着哈欠疲惫不堪的,往实验室走去。他现在瘦的可怜,崔晓园给他炖过几次滋补的汤,他连喝的时间都没有。除此之外崔晓园再做不了什么,无能为力。

 

她找到了附近的那个骑马俱乐部。她要继续培养她自己的爱好,分散一下注意力。她报了这个俱乐部的一个训练班。是一对一的私人教练。价格不菲,但整整一小时全部属于她,她觉得很满意。骑在马上,她感叹,要是天下事都可以用钱来满足该多好。李鸿就不至于这么烦恼了。他要争的并非是钱,即使高级职称的收入翻倍,他也不缺那几个钱。他终是逃不掉知识分子的那点束缚与局限。崔晓园在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长大,她太清楚这些人对"脸面"的追求有多执着,就是不服这口气,为此拼死拼活,手段用尽,吃相很难堪也在所不惜。

 

这俱乐部说是骑马的,可和京城其它主题的俱乐部私人会所没太大的不同,除了多几个马场几十匹马。一进门也是金碧辉煌声色俱佳,连接前厅接待和后面跑马场的,竟然是一司空见惯的豪华酒吧。酒吧里永远弥漫着各种高级香水聚作一团的人民币味儿,空气里永远涌动着一股装腔作势的生猛气息。

 

马场边上,围着一圈客房,用来给骑累了的人休息,客房后面还带游泳池。崔晓园骑了两次,还碰上在这里拍婚纱照的,新娘穿着繁琐累赘的白婚纱,摇摇摆摆骑在高头大马上,其实是斜坐在马上,和她的新郎一起摆各种高难度的pose。冗长的婚纱,人坐在马上还直拖到地,简直是绊马最好的工具。崔晓园在另一边的场子里跨着俊马急骋,心中隐约担心那对新人会不会随时掉下来。不过真掉下来也没事,边上就是医务室,处理个跌打损伤之类的不成问题。俱乐部的功能是真全。

 

教练是洋人,拽着一口貌似伦顿口音的腔。这个高级班他收了三个学生,崔晓园的时间排第二,于是每次都能和另两个女孩打个照面,一头一尾。崔晓园第一次见到那个No.1就震住了。她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这女孩着实美的惊人,象钻石一样光芒闪耀,光彩照人,连小脚趾都光润如上等羊脂玉,崔晓园在她换马靴的时候见过。还不用站她身旁,只需远远观望一下,自己顿时就变一村姑。崔晓园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什么是自惭形秽。

 

只是她脸上的表情,崔晓园实在不敢恭唯。不管什么时候见着,此女都是一副冰冷面孔,似乎是不会笑,眉毛还总是拧着,好象永远有谁该她几百吊钱。整个人让崔晓园觉得很不爽。

 

每回见到她,她身后都有跟班的,还每回都换。一次崔晓园刚到,马场边换行头,她下课了,翩然坐在崔晓园身边,漫不经心把腿一伸,崔晓园目瞪口呆看着陪她前来的男人,好象也是个老外,不知从哪突然就冒了出来,虔诚蹲在她脚下,细心给她脱马靴,女孩的下巴自始至终与地面保持着45度角,扫都不扫他一眼。那驾式,那气场,崔晓园觉得如果自己不也谦卑的拜见女皇一下,就要挨沙锤猛击后脑壳。"ELLEN",又或是"HELEN",碎催老外仰视着女神,深沉叫着,接连吐出一串英语,夜莺一样,崔晓园一个字没听懂,直觉那是拜伦在仲夏夜里吟唱,横竖不是唱给她的。崔晓园酸水一个劲往外冒。

 

No.3是个甜美娇小的女孩子。给崔晓园的印象很好。因为每回崔晓园下了课和她打招呼,她都回报甜甜的笑。她也每次都带一跟班的,不过一看就没那么违和,那关系看上去感觉十分顺畅,赏心悦目。No.3的跟班长的熊壮熊壮的。和纤细柔弱的女孩站一起,保镖似的。有一次崔晓园牵着马走回马房,远远看见马房里,女孩抱着沉重的马鞍,有点吃力地往她的马上放,那熊壮男人庄严威武地站她身边说着什么,女孩摇着头。

 

崔晓园走了进去,听到那熊壮爷们儿,竟然是拉着铁皮面孔,在跟女孩撒娇:"让我试试嘛,我比你有劲儿,我最喜欢给马带勒口了..."

 

"不行!"女孩脸上依旧柔弱,语气可一点也不弱:"老师说了,所有马房里的活,喂草,洗澡,清理马圈,都必需由主人亲自做!这样才能和马建立亲密的感情!"

 

"那我也想和你建立亲密的感情呀..."熊壮爷们儿眨着眼,被女孩瞪了回去。"好嘛好嘛,我在一旁看你骑好啦..."

 

熊壮男乖乖站在了马场边,用胡萝卜粗的手指头不断给驰骋的女孩飞吻。

 

崔晓园现在知道No.3为何总是挂着甜美笑容了。因为她身边有个外表虎背熊腰内心柔情似水的压力舒缓机。她觉得自己很衰。她可怜起自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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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熊壮男的形象来自于小说《失恋三十三天》。只是个参照人物懒的自己想了。抄袭过来借用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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