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尊严 (短篇小说)
她出门前把家里收拾好,衣服洗出来了,一个礼拜的换洗有了,炖了一锅骨头萝卜汤,炒了一大碗咸菜毛豆,既可喝粥亦可下饭,在老公的香烟钱中,她特意多留出两块钱,让老公偶尔添个荤菜,大儿子正在发育头上,人精瘦,胃口却奇大,饿死鬼似的吃个不够。她在家一直是捏紧了几张工资过日子,她一走,老公大手大脚惯了,一旦袋袋里多了几个铜板,香烟马上从大连珠换到飞马牌,再叫上两个狐朋狗友回来,半斤高粱一沽,熟食店里切两斤猪头肉,再多钞票也会被伊用光的。两块钱,是她可以容忍的范围。
她手不紧行吗?两人工资加起来才七十一块六毛三分,拿到手先要寄十块钱给他在山东的父母。她自己的母亲守寡十多年,跟了儿子媳妇住,吃口白饭而已,零用钱是没有的,女儿偷偷塞个几块钱,做娘的还抹半天眼泪,把钞票折了又折,藏在老棉袄的夹层里。
还有家里三个萝卜头,十四,十一,八岁,吃起饭来像三只无底洞一样。最小的一顿也可吃三大碗,再加两只她工厂食堂带回的白馒头,大的两个就不要说了。她晓得家里饭菜没有多少油水,那怎么办?粮油伙食衣装鞋袜肥皂草纸学费书费杂费哪一样不要钱?五只手指头揿六只跳蚤,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还有,老公的香烟老酒都是少不得的,虽然抽的是一毛三分的大连珠,酒是八角二分一斤散装的白酒。可是天天消费,一个月下来还是一大笔账,她不捏紧些怎么办?天上又不会落铜钿下来。
她可不是没见过钱的人,做出纳的,进来出去,一个厂的财务都在她手上,月底发起工资来,上万块钞票不是一张张地从她手里数出去?心里一本账煞清,从来没轧错过。财务科长最信任的就是她了,所以这次安排她出差到南京,收笔两千块钱的账。其实她并不愿意去,家里老小五张嘴巴,一日三顿要管好,还有,她天生要干净,每次出差回来看到家里像狗窠似的一团糟,心中总是无名火起。可是,出差一天有一圆七角五分的补贴,几天就是七八块钱,算是肥差。老大一直吵着要双高帮回力球鞋,做娘的就辛苦跑一趟吧。
坐的当然是慢车,下午一点半上车,到南京是第二天早晨。她带了两只茶叶蛋,一块烘山芋作晚餐,乘务员过来卖茶叶,五分钱一包,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茉莉花香,她很想买一包,用搪瓷杯泡了热水捂手,结果还是算了。
到了苏州,站台上有叫卖蜜汁豆腐干的,一角八分一盒。她记得小时候吃过,那粘嗒嗒的糖汁,那有弹性的质感,吃完之后口舌间的余味,使她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怀里掏钱,手还没有掏出来就被自己否定了,这次买了豆腐干,下一站到无锡还有著名的无锡肉骨头呢,到了镇江还有宵肉呢,小笼包呢,吃溜了嘴那还了得?不买,什么都不买。
和她并排坐的是个山东老大妈,头上扎块蓝布头巾,黑色老棉袄,扎腿裤,膝上放了一个带提把的藤篮,闷了头在篮里掏啊掏,最后从提篮里掏出一把带壳的花生请四周的旅客吃。看她客气推却,老大妈抓了一把花生硬塞在她手里,笑眯眯地瞅着她。
老大妈一个人坐火车寂寞,本想是拉拉家常的,可是周围的旅客谁也听不懂她那口山东土音,她一面剥着花生,一面极力想听懂老大妈说些什么,花生吃完,她大致弄懂老大妈是去舟山群岛看当兵的儿子,儿子服役的军舰却出了港,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老大妈住了三天的乡村小店,听不懂那儿人的话,也吃不惯那儿的伙食,就打道回程了。
她哼哼哈哈地表示同情,但语言不通,也无法再交谈下去。窗外的天已经暗了下来,餐车里传来蒸米饭的香气,很多人起身往那儿走去。她解开手绢包的食物,先吃一个茶叶蛋,再吃烘山芋,烘山芋冷了,吃得胃里像搁了块丝瓜筋。她拿出一个搪瓷缸子,问列车员讨了杯开水,喝完才舒服点。
火车在黑夜里晃晃悠悠地走一阵停一阵,车厢里的人都在东倒西歪地睡觉,她也睡一阵醒一阵,抬头看见窗外黑咕隆东的村庄,沉在天边的月亮,恍然才记起人在旅途,离那个逼窄的家越来越远,不知怎的,突然有了一股淡淡的,温暖的忧伤。
到南京后,她去那个单位联系,人家告诉她明天可以来拿钱。她在一家小旅店登记了住下来,双人房是四块钱,四人房是一块二毛五,通铺是六角钱。她犹豫了一下,要了通铺。厂里已经给了她津贴了,她能为厂里节约一块钱就是一块钱,不就是一夜吗?对付一下就过去了。
南京有中山陵,雨花台和大明湖等名胜,但她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不敢走远,只是在附近逛了逛,市容比她想象的萧条,店里没什么货物,她想买串当地名产鸭胗肝带回去给老公下酒,问了营业员,得到的是一声不耐烦的:没货。扫了兴头,在小面摊上吃了一碗素盖交面,就回到旅舍来。
同铺的有一对母女,来自东北,脱了鞋盘腿坐在铺上,用很长的烟杆抽旱烟,往地下吐痰。还有一个面孔黝黑的中年妇女,操苏北口音,眼光像扎鞋底的针一样,不住地往她身上瞟。带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那小女孩一副畏缩的神情,好像很怕那中年妇女。黑脸女人对她倒热情,让她用打来的热水洗脸洗脚,不断地跟她拉家常,家住哪,来做啥?住多久?晚上睡觉时,她睡在东北母女和黑脸女人中间,被褥的肮脏是她没有想到的,长久不洗头的头油味,人身上不洗澡的隔宿气,穿橡胶鞋的脚丫子味,胃里打嗝泛出来的大蒜味,还有种种她辨别不出来的怪味道,直薰得她头昏脑涨。她连衣服也不敢脱,只想今夜胡乱对付过去,睡着了就闻不到了。
昨夜在火车上没睡好,人躺下没多久就睡了过去,到半夜却醒转来。那对东北母女大声地打鼾,那小女孩还磨牙,外面走廊里有人拖了沉重的行李走过。没来由的,她突然觉得浑身发痒,越来越痒,而且痒得蹊跷,痒得浑身如有麦芒在刺,痒得她辗转不安,痒得她欲哭无泪。
跳蚤!
该死,她怎么没想到这个?在这种南来北往的小店,是跳蚤和虱子最好的滋生地,被褥十天半月都不洗一次,墙缝里,枕头里,棉絮里,床板里到处都是下卵的好地方。这些小虫子白天栖息,晚上被人的体温一捂,成群结队地跑出来作怪肆虐了。
她把手伸进衣服内,搔个不停,搔这儿那儿痒,搔那儿这里痒。但是为什么别人都睡得好好的没事,只有她被折腾得翻来覆去?连脚底心也发痒。难道这些跳蚤专门挑了她这个细皮嫩肉的上海女人来咬?还是她自己神经过敏,越搔越痒,越痒越搔?
她是最要干净的人,家里虽小虽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老公和三个孩子的内衣每隔一天就要换洗,她的床是不容许人家随便坐的,如果哪个邻居上门不识相坐在她床上,下次就别想再进门。每隔一个礼拜总要大清洗一次,抹地擦窗洗被单,平时没事都要拿块抹布东擦一下,西抹一下。。。。。。
这下可好,她出一次差竟然惹上一身跳蚤和虱子,这些虫子如果带回家去后患无穷,药水浸,开水烫都效果不大,冬伏夏出,时机一到,藏在缝隙角落里的虫卵孵化出来,满屋满床,满头满身。
她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明天第一件事是要洗个澡。
天蒙蒙亮她就起来了,反正也睡不着,那个黑脸女人也醒了,她在柜台上问服务员哪儿有澡堂时,黑脸女人一面刷牙一面听着。她收拾行李时,那黑脸女人还跟她打招呼:大妹子,要走啦?不多玩两天?
她按照服务员给她的地址找到澡堂,却被告知要下午一点钟才开门营业,她的车票是下午五点返回上海。没办法,她只能先去协作单位拿钱。人家让她在财务科等着时,身上又痒了起来,要人命似的,又不能在大庭广众下伸手乱搔,她只能把背脊抵住椅背,暗暗地蹭过来蹭过去。她可以想象一队跳蚤在她背上列队而过,再分兵几路,一路向她的头发进军,一路向她的腰间大腿肚腹处迂回进攻,还有一路是游兵散勇,浑身乱爬,东咬一口,西叮一下,直把她折腾得坐立不安,心神不定。人家财务科长拿来一叠钞票,在她面前点清,叫她再核对一遍,她点了三次竟然是三个不同数目。一抬头,那财务科长竟然眼不错珠地盯住她脖项发呆,她怀疑是否有虱子从领口爬了出来?直羞得脸红耳赤,把钱款往手提包里一塞就跑了出来。
中饭也顾不得吃了,等在澡堂门前排队,在长长的队伍中,她恍惚看到那个黑脸女人带了小女孩也排在队伍中,大概是早上听了服务员的话也来洗澡的吧。正在这时,澡堂开门了,她不及多想,随了人群涌进雾气蒸腾的浴室。
她急急忙忙地卸下所有的衣物,把外套和手提包交给服务员,服务员用根长长的叉子,叉到高处挂起来,她把内衣一起带进浴室,洗完澡再把这些内衣洗了,决不能把跳蚤虱子带回家去。
浴室里拥挤不堪,在雾气中白花花的人体挤成一团,年老的,年轻的,胖的瘦的,刚发育的年轻女孩解开长长的辫子在水龙头下冲洗,乳房下垂的中年妇女大声呼叫自家的孩子,几个老年妇女安静地坐在水池边,用脸盆装了热水往身上淋,小孩子们则光了身子到处乱窜,在湿滑的地上摔倒,哇哇大哭。她好容易才抢到一个水龙头,先洗头,打了两遍肥皂,再洗身体,狠命地搓,搓得发红,搓得差点破皮,再把水温调得很热,站在水龙头下长时间地冲洗,足足洗了一个钟头,完了再用脸盆装了开水,把内衣裤浸进去,打上肥皂,动手搓了起来,直到一切忙完,才稍微宽心了些。
正当她精赤条条地从浴室出来之际,正好看到那个黑脸女人牵了小女孩出门,那小女孩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一种惊惶和羞愧,黑脸女人用劲一拉:磨蹭什么。还不赶快走。
那条棉门帘放下,她突然打了个激灵。
昏了头了,她怎么忘记了手提包?里面有她刚拿回来的两千块钱,都是五块十块一张的票子,用橡皮筋扎着,放在一个印有协作单位厂名的信封里。提包里还有她的换洗衣物,还有她的钱包,钱包里有她的回程车票,工作证,有十来块钞票和全国粮票,有。。。。。。
她抬头看去,那个提包已经不在那儿。
她不及多想,随手抓过一条大毛巾往身上一裹,就掀开门帘赶了出去,外面是卖浴票的柜台,她拨开人群,急问:有没有看见一个女人,带了个小孩,七八岁光景?
卖浴票的年轻女孩一脸不耐烦:谁跟谁了?我又不是替你管人的。你看看你自己像话吗?一边去,下一个。
她六神无主地呆立在那儿,耳边听到年轻女孩轻蔑地吐出一句:神经病。
她突然就推开浴室的大门跑到街上,一眼看见对街黑脸女人拉着小女孩正拐过街角。
她无视街上路人的惊愕,也不管刚洗完澡的身子一下子暴露在冷空气中,更顾不上脚底的路面高低不平,污水横流,拔腿就追,在自行车和卡车的缝隙中躲闪,急跑,再躲闪,再急跑,一只手紧紧地按住身上裹的毛巾。
两千块钱是个怎么样的概念呢?不要问她!两千块钱对于她来说是个无穷数,她全家几年收入的总和,一家老小的性命也抵不上。两千块是她一辈子不可能存得起来的数目,是她卖空家当也赔不起的一笔巨款。两千块还是无数双高帮回力球鞋,是可以喝上一辈子的骨头萝卜汤,是吃不完的猪头肉,是老公嘴里的烟酒,三个儿子的衣装伙食,是她七十老母眼巴巴盼着的零花钱。两千块钱还是组织的信任,是她天大的责任,是她在厂里做人的底线。
看到了,看到了,那个女人手里拎着的不正是她的提包吗?一眼就认得出的;提攀上用绿色塑料线绕了一遍,黑色人造革上印了几个白字——上海第一百货。没错。
那女人回头一望,见她追来,一愣,竟撇下小女孩跑了起来。
她没注意到身后跟来了一群人,她只想那个提包还在,至少在她目能所及的地方,在十几米远的地方,被一个脚步跌跌撞撞的女人挟在腋下,那是她的提包,里面有两千块钱,那是她的命。
裹在身上的毛巾已经被风吹散,像一扇硕大的翅膀在风中展开,她一只手下意识地紧紧地攥住一角,不使毛巾完全被风刮走,她的脚步并不因此慢下来,掠过目瞪口呆的路人,掠过那个一脸惊慌的小女孩,向黑脸女人急奔而去。
黑脸女人看看跑不了,干脆就地蹲下,把提包抱在怀里,一副豁出去任你发落的姿态。她伸手去黑脸女人怀里夺包,那女人死死地攥住,一点也没有放手的意思。
人群围上来,南京人哪见过这档大戏,很快就里三层外三层,大家踮起脚,脖子伸得像鹅一样,还有人往里挤,路上的卡车也停了下来,司机从窗里伸出头来,居高临下地看这场好戏。
在推来攘去的人群间,毛巾被挤落了,她弯下身,看见自己的右脚豁开好大一个口子,血正汩汩地流出来,她腿一软,随即一屁股坐到地下,她开始惊慌,开始意识到自己在大街上赤身裸体,是无数只好奇的眼睛观看的中心,一股深刻的荒谬感伴随着巨大羞耻心冉然而起,她试着去拣那块毛巾,早就在地上被无数双脚踩来踩去,不可再复得了。
她死死地抱紧自己赤裸的身体,蜷缩在众人的脚下,装着两千块钱的提包还在那儿,在一个同样被没有面目的人群困住的农妇手里,她恍恍惚惚地知道钱是安全了,只是人软得撑不住,如果不是背后有人扶住,她想自己一定会昏过去。
人群中有人高叫:警察来了。
她已记不清是怎样被人扶了起来,也记不清是谁把一件棉大衣披在她身上,她只是意识到被人扶上一辆运货三轮车,后面跟了一群闲人,一个警察骑了自行车在前面开道,而自行车的把手上就挂了她那只缠了绿色塑料线的手提包,她没看见那个黑脸女人,她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想赶上今晚的火车,重要的是她要把这一切忘掉。
还有,最重要的是不要把虱子带回她那个干静的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