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低下头,试图掩盖自己的尴尬神色,摩挲着酒杯,自嘲笑道:“那几年,可能是我玩的最疯的几年,特别上瘾,特别投入。就那个南五环边上的公寓,连装修都没完呢,墙壁还是毛坯的,耳边不是邻居装修的刺耳噪音,就是隔壁炒菜骂孩子的叫声,我竟然就能站在这样的房间里,把自己假装成为一个不可一世的暴君,一点儿不觉得有什么违和感。这得要多强大的想象力才能说服自己啊。”
“还需要更强大的表演天赋。”崔晓园微笑着接口:“天才的演员。我和你都是。”
李鸿拉过崔晓园的手,轻轻吻着:“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真是很幸运,能有你这样的女人...在我身边...这样的容忍我,”
“我能容忍是因为我本身也是带受虐气质的人,换一个人很难。”崔晓园笑了笑,接着问道:“你们是怎么结束的?一年以后你真舍得放她走了?”
“嗯。”李鸿淡然说道:“能自由的话,那当然,再好不过。我不可能给她什么的,她终究还是要靠自己。我那样逼迫她学东西,也是希望她离开我以后能真正在社会上立足,逃出被人当商品买卖的命运。”
崔晓园哑然笑道:“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讽刺。”她带着一丝嘲笑,上下打量着李鸿:“把她当商品一样讨价还价买来买去的,正是阁下您啊。”
李鸿愣了一下,叹口气道:“是。没错。我也是没办法。”
“你当时既然那么喜欢她就带她走人呗。那点钱直接给她不好么,你那样,是赤裸裸地买卖人口啊。”
李鸿望着她的眼睛,片刻后苦笑一声道:“那个违约金不能不给的。”
“什么违约金,卖淫公司还搞的跟个世界五百强的似的。你不给,他们能把你怎么样?还能拿着那合同跑法院告你去?”
“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可是能把她怎么样。”李鸿无奈看着崔晓园:“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跟你说个真事。北京的一个很高档的场子,有个小姐也是刚出道,嫖客看上了带着她跑了。半年后场子派人找到了他们,那男的是外地一个什么局的副局长,场子向他要赎身的钱,他不给,小姐也不要了。你知道那小姐的下场么?”李鸿长叹一口气,轻声说道:“她被抓了回去,割掉了一个乳房,扔到专门的残疾人场子,继续卖,直到合同期满。专门有人喜欢玩残疾人的。”
尽管他语气轻缓怕吓着崔晓园,崔晓园还是吓了一跳。“您这...您说的这些事,是,是21世纪发生的事?”
李鸿更加无奈地叹息道:“丫头,这社会不是你看到的那么简单的啊。那小姑娘下场算好的,比她惨的有的是。”停了停,他苦涩笑道:“所有的欢情场所,背后都有黑社会的支持。包括你去过的那几个闻名全国的夜总会。对嫖客他们无能为力,对小姐,那是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小姐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食物链最末端,三无人员,什么法律警察没人理她们,死了都没人过问。除了自己多长心眼谁都依靠不上。那个倒霉的小姑娘就是太缺心眼了。涉世不深,以为找到依靠结果那男人半年就玩腻了,根本不管她的死活。结果只能是让人当了儆猴的。这种跟人偷跑的如果不狠治,小姐不都跑光了。”
他长叹一口气:“这也是我为什么一开始要把她圈在家里逼她念书的原因。多长点心眼,多开阔一下眼界,多念几本书,有时候真能帮上自己,尤其在遇到事情的时候,知道怎么自救。我也是看她变的挺有主见以后,才敢放她自由发展的。至少在她走入社会以后,能找个稍微像样点的工作,能靠她自己活着。”
“找到了么?”
李鸿长叹一口气,无奈摇头。
“一年期限到了以后,我跟她说我以后不再来了,有事她可以随时找我。房子先留给她住着。她试着开始找工作,去应聘车模,人家一看脸蛋身材还行,一脱衣服就黄了。她乳房上的烟头烫伤是永久性的痕迹。有那种拍A片放收费网站上的工作,也是因为身上的伤不好处理,不要她。后来终于有个平面模特的工作似乎是对她感兴趣,要她去试镜..”
崔晓园惊讶道:“这怎么找来找去,还是逃离不了出卖色相啊。”
李鸿挑了挑眉毛,冷淡笑道:“奇怪么?现在这个社会,一个没有家庭背景没有学历的小姑娘,干什么能养活自己?”他伤感的目光移到了崔晓园脸上,看着她问道:“假如你我不是托生在这样的家庭,就凭你我现在的工资,你觉得我们会活成什么样?在北京。”
崔晓园立即低头了。他俩每月的工资全加起来不吃不喝,够在五环边上买个阳台。她有一次车坏了坐地铁去上班,给挤的完全没了做人的尊严。如果一个人累死累活拼尽全力依然挣扎在低层,而她只要稍微出卖一下色相生活水准就能改善很多,谁还能怨她不知羞耻道德败坏呢,换谁都一样。
“她试镜那天我陪她去的。我有点不放心。到了那地方,哎,”李鸿脸上的笑越来越凄惨,连连叹息道:“你还嫌这工作不高尚,你知道有多少女孩子抢着吃这碗饭么?你要不想干有的是人干。”
他说不下去了。停在那里好久,惨笑一声道:“反正那天..我要她放弃了。把她送回了那个临时住处,每月还给她那么多钱,只是不再去她那里,我已经收了新奴隶了。第二个月她就告诉我说她找到工作了,在附近一家蛋糕店打工。其实只要不为钱,工作多的是。她很高兴。我知道她喜欢做饭,工作如果能满足兴趣那还是很好的。她电话里一直笑,还说将来学会了,自己也开家店,嘿嘿。”
崔晓园不由舒口气:“总算有点出头的指望了。那后来呢,店开成了么?”
李鸿苦笑:“她没有干下去。她回老家嫁人去了。”看了一眼惊讶无比的崔晓园,淡淡说道:“她老家就是那个贫困县下面的一个村,其实离我住过的县城远的很。从县到乡再到她家所在的村,是没有车可以坐的,因为没有路。他们的村和附近十几个村里的女人,百分之九十是拐来的。她妈妈就是。被人贩子骗到山沟里,六千块卖给了她爸,再也别想跑出去。到处都是山,翻不了几坐,要不被追回来,要不自己死半路。女人生了孩子,是女孩的话直接扔臭水塘里溺死,她前面一个姐姐就这么弄死的,她是第二个。她妈拿着农药说你什么时候把这个弄死我什么时候喝,才算保住她一条小命。她妈后来又生了个男孩,因此给她争得了上学的机会。她上学要走十几里山路,断断续续地念了三四年,其实连盲都没脱。一年有大半年不去上学,在家干活。大概在她六岁的时候,村里的风向变了。村民不再杀女婴了,因为他们发现了女孩的用处,卖淫。她十四岁就被村里的干部强奸了。本来十六就该出去卖的,她妈妈死了。终于还是忍不了,喝农药了。结果家里没劳力,她又在家里多呆了几年,十八不到才出去卖的,算是很晚的了。我后来才知道,我每月给她那八千块钱,她几乎原封未动地寄给她爸了。”
李鸿放下空酒杯,目色苍茫对着崔晓园一笑,淡淡说道:“不止是她们村,恐怕全中国的贫困地区都一样。女孩子在外挣的钱源源不断地寄回老家,给家里盖新房,帮哥哥娶媳妇,给弟弟挣彩礼,在钱还没挣够时家人是不许她嫁人的。挣够了之后,不要脸的家庭会高高兴兴地炫耀,这是善良,要脸的家庭嫌她丢人,不许她踏进家门一步,这叫讲究。”
早就听傻了的崔晓园,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道:“那,那既然有这么一条生财之道,她家里..她才出来一年多,家里就不缺钱了?”
“缺,能不缺么,可她必须嫁。”李鸿淡淡讥讽地笑:“实际上别说她和我,连她爸自己都很意外。”李鸿唇边讥讽的笑容越来越深,冷冷叹息道:“当初杀女婴,现在遭报应了。呵呵,方圆百里地,十几个村子,能找的到的未婚姑娘,一共不超过三十个。而要娶媳妇的男人,快一百个。现在不象九十年代初贩卖妇女那么容易了,花钱也买不到媳妇。两个急红了眼的男人争着要娶她,巨额彩礼同时送到他们家门口,互不相让打了起来,其中一个把另一个捅了。他爸吓的赶快叫她回去嫁给赢了的那个,不然下一个被捅的就是他。”
“那后来呢?你们再也没联系了么?”好半天,崔晓园回过神来问道。
李鸿摇头:“走了以后就没联系了,除了定期给她的保险账号供款以外,人是再也没见着了。这也过去四年了,”他想了想,笑道:“对了联系过一次。她辗转发给了我一张她婚礼的照片。我的天,你知道她身上戴了多少金首饰么?”李鸿茫然叹息:“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干嘛。能不能逃出被人当商品买卖的命运。”
“她不都嫁人了么,还怎么卖啊。”
李鸿无奈一笑:“嫁人也不妨碍卖身啊。”他咧了咧嘴,对崔晓园笑道:“告诉你一个我自己见过的。就咱们医院附近那家以豪华著称的夜店,有天早晨我下夜班,路过他们后门,看见几个小姐下了班,脸上带着褪了色的烟熏妆,神色恍惚的坐在马路边上,几个人轮流抽着一根烟。走过来一男的,穿着快递公司的制服,拍拍其中一位小姐的头,说老婆你昨晚上卖了多少钱啊。小姐说什么我没听到,就听到那男人欢呼雀跃的叫声,宝贝儿你真能干啊。”
停了停,李鸿长叹一声:“这就是他们的命。命如草芥。他们的男人卖汗,他们的女人卖肉。”
过了一会儿,又轻笑道:“ 也许我太悲观了。她走的时候...真的和当初我带她来北京时不一样了。念了一年的书,到底没白念。她的眼界心计想法都开阔了许多,也变的会思考了。以后,应该不会太差吧。我那时候有意识教了她很多性知识,避孕的方式,保护自己的方式,至少,应该能让她避免成为生育工具的命吧。” 他拉过崔晓园的手,轻轻抚摸着:“在我没认识她之前,我根本没想过这世界上还有人这么活着。她的事她家里的情况,都是后来熟了以后她断断续续讲给我的。对我来说这完全就是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那种活法,在认识她以前只模模糊糊存在于网上,看过就忘,根本触动不了内心。认识她,第一次,这种惨痛,卑微,实实在在的离我这么近,就在我身边。她走了以后我常想,和他们比起来,我们的所谓烦恼算的了什么。我们其实什么都比不过他们,只除了投胎时的运气。”他摩挲着崔晓园的脸颊,淡淡笑着:“别看我教了她许多,其实她也教会我很多,比如珍惜。珍惜眼前我拥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