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像一个临时增加的电影场景,像一个睡着了都会笑醒的美梦:一个大苹果突如其来地落到你头上了。你紧紧攥着那张小小的名片,生怕它飞走了似的。你用力对比尔点点头,却没有说话,连“谢谢” 都没说,因为你的嗓子那时突然发不出声音了。
你从地铁站里钻出来,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你摊开手掌,发白的掌心里躺着那张名片。阳光照在你身上,风吹在你脸上,陌生的人群在你前后左右来来往往,说着你听得懂或听不懂的语言。你知道这一切不是梦,可是比梦更美。你幸福得想哭。
你用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一磅虾,一条鱼和两只水晶梨。妻子看到这些奢侈的东西,目光短暂地闪烁了一下,然后问你是不是不想过日子了。你很心酸,上前一把抱住她,流着泪语无伦次地说:只要你愿意以后咱们每天都吃海鲜和中国梨,咱们想生病就生病。
那天晚上你们有了一次完美的鱼水之欢,宛若新婚。她躺在你怀里说她要是能生个孩子就好了,你说没关系,将来你们可以领养一个。你自己知道你说得多么言不由衷,你曾在心里说你穷得连个孩子都没有。
你持着比尔的名片从此走进了华尔街。你一去就做比尔的助手,成为白领中的白领。你们买了上百万的豪宅,又在五大道买了一套公寓,那套公寓平时是空着的,你们只有在周末去百老汇看秀时才在那里临时歇歇脚。
你很忙。起初,忙碌并没有使你不快,你甚至很享受,你觉得那恰恰是你成功的标志,比尔不是忙得连乘地铁都不闲着吗?然后呢,你觉得自己没有理由抱怨,你一个星期的工资够你以前打工挣上一年。你的收入除了工资外,还有抽成,你在办公室的每一秒都可以折算成钱,你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少加班。当你把这笔简单的账掰着手指算给妻子听时,她也不抱怨了。她为你买了大量的营养品,生怕你累着。你是她的支柱,你的一切被她均以传奇的形式在亲朋好友之间传播。她看到一本名叫《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后,对你说你要是写一本《曼哈顿的中国男人》肯定能把那个女人盖了。你在她的眼里无所不能,是中国男人在美国的成功典范。你虽然口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你是同意她的。你在公司工作还不到两年,随着比尔的高升你也高升了——你取代了比尔的位置。公司的中国人不少,但他们对你只能高山仰止。
很久之后你慢慢地明白过来,你有的是钱,却没了时间。因为公司业务扩展到欧洲、亚洲,时差便成了一个要命的问题。加班加点是你的家常便饭,忙起来的时候办公室便成了你的卧室和起居室。你可以轻松分析数以百万资金的流向,却不能对自己的工作时间给出一个定量,为了跟上欧洲和亚洲的时光脚步,你只能没日没夜地守候在办公室里。
你没有时间享受你置办的一切:那套几十万元的顶级音响你听过几次?你还得让家中的保姆告诉你如何使用。世界上的名城你去过很多,可对于你而言,就和平时上班没什么两样,你不过是从办公室走到另外一个会议室而已,你只能从妻子的口中听她看到的风光;后院专人设计的花园你去赏过几次花?那个漂亮的游泳池你下去游过几次?你甚至连家门都打不开,因为你记不住密码和解码的顺序,为了便于你半夜三更进门,只好把防盗系统解除。按道理说,挣钱是为了活着,可在你活着是为了挣钱,你居然没有时间去花赚来的钱,这真是一个悖论。悖论就像宇宙深处的黑洞,看不见却能把一切都吸进去,万劫不复。钱就是生活中的黑洞,它让你不由自主投身其中,并且不能自拔。你和你的公司一样都是赚钱的机器,所不同的是,公司不是人,而你是。问题在于,还有多长时间你和公司的这点区别也将消失?
当你在夜晚等待来自欧洲或亚洲电话的时候,你常常掀开窗帘漫无目的地向外看。你什么也看不到,你看到只是茶色滤光玻璃里的自己。那时那刻,那种影像很诡异,就像一个人站在岸上看着在水中挣扎的另一个自己或者像一个人看着自己未来的底片。你可笑地移开目光,似乎那样就可以逃避镜像,可你的目光落在任何一个地方,那个镜像便随之而至。
你打开窗户,镜像消失了。你没有意识到,你其实正落入一个更大的镜像,玻璃外面的黑夜就是一面更大更厚的玻璃。曼哈顿陷在黑暗中,白天的喧哗与骚动似乎被突然来临的黑暗一口吞掉。那些从大楼窗户里投射出来的光并没有能力射穿黑夜,甚至相反,它们渲染了黑夜,让夜更黑。当你站起窗口,你感觉整个大楼就是地铁的一节车厢,车头在远处看不见的黑暗中。你再次想起“黑洞”这个天文学名词,是的,你感觉你所在的这列地铁正驶向黑洞,而你不知道如何脱身。也许说你不愿意脱身更合适,除非有一种突如其来的震撼让列车短暂地停顿并让你幡然而悟。
那座著名的双塔离你的办公室不远,一伸手似乎就能触摸得到。你公司有个办事处在双塔里面,你偶尔会过去看看。双塔对于你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你把它当作一个地理坐标,你会跟朋友说:过了双塔,有个几分钟就到你的公司了。你私下里对妻子开玩笑说双塔是纽约人心理的阳具。
那天,这个双塔突然没了。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遮天蔽日的浓烟里,你以为世界末日来到了,你扔下手中的电话,呆若木鸡地望着窗外,你的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要干什么好。南塔在你的注视中塌陷了,就像孩子们辛辛苦苦堆的积木被不小心碰到了,你所在的楼都被震得晃动起来。你没有注意到你的泪水在瞬间夺眶而出。突然一块金属残骸自窗外呼啸而来并破窗而入,这块散发焦糊味的黑铁就像从地狱深处钻出来,掠过你的发梢,钉在你身后的墙上。那时你距离死亡不会超过一毫米。你无意识地叫了声“妈呀”,一头钻进办公桌底下。
那时,你兜里的手机响了。是妻子打来的,你浑身抖得说不出一句整话,说你还活着。你妻子一叠声说那就好那就好,并让你尽快离开曼哈顿回家。
当你从桌子底下爬出来,那座双塔不见了,你的座标消失了。当你走出办公室,和同事们一起逃生时,你不知道你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此后的两个星期,公司放假。在这段不期而遇的闲暇里,你想得很多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在你空空荡荡的想法里死亡之翼凌乱地扇着翅膀。那个钉在墙上的金属块无数次出现在你白天和夜晚的梦里,你差点就随着你的九个同事去了。那九个同事有七个在双塔办事处,另外两个和你在同一幢楼上班,是你熟悉的两个部门经理,那天他们刚好要去办事处开会。你没有等到他们的会议汇报,而是他们的讣告。你战战兢兢地想如果你现在是讣告上的一个黑体名字,那么你以前的努力究竟有什么价值?你享受过人生吗?你那时觉得自己好可怜,人好可怜。
两个星期后,比尔通知你去临时租借的办公地点上班,说事情很多。事情很多其实意味着钱也很多。你破天荒地拒绝了比尔,说你想请一个月的长假。比尔苦口婆心说了一大堆劝慰的话,都被你挡回去了,你坚持说需要休息。比尔很无奈地答应了你的请求,你听得出来你的老板很不高兴,可你顾不了那么多了。
你的妻子远比你现实,她为你估计了一个月后可能出现的后果。你恶狠狠地对她也对自己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老子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休息,出去玩玩。
去什么地方玩呢?可怜你在美国呆了八年居然不知道有哪些地方值得一去。你跑到图书馆找了一大堆旅游方面的书来,试图在那些图片和文字中找到让你心情放松的好去处。你不想去拉斯维加斯,更不想去迪斯尼,你想去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山是大山,水是大水。
东岸有的是海和山,你开着车和妻子一路玩了有三个星期。你们在沙滩上嬉戏,远远地看你们互相追逐的样子还有点小资电影里镜头的美感呢。你们半夜出海钓鱼,在摇摇晃晃的海面,看星光点点倒也别是一番滋味,能不能钓到鱼已经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了,只是周围太嘈杂,甲板的钓客们摩肩接踵,这让你感觉好像在鱼市买鱼而非在深海垂钓,你决定以后再不参加此类旅游团性质的游戏了。一切与钱有关的活动都使活动丧失了原初的乐趣,然而正是那种乐趣刺激了钱的介入,这是一个悖论,这个悖论可以引申为:人在开发资源的同时丧失资源,人在赚钱的过程中丧失自我。
认识悖论并不太难,难的是如何摆脱。尽管你清楚意识到你的那份工作把你异化成赚钱机器,尽管你曾在鬼门关口走了一趟,你依然不能摆脱生活本身的惯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