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季明到台湾后,天天守着一台收音机拨弄频道,可他没有收到他要的信息。大刘和老王,还有局座很积极地替他张罗婚事,都被他用一个借口挡掉了。他说他一直在等他大学时代的女友,一个像兰花一样美丽的女人,他不能辜负了她。三位朋友连连感叹他是个“情圣”,婚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一晃好多个月过去了。吴季明这段时间当然没闲着,他做好了必要的准备工作。他利用电讯科的报废材料七拼八凑自己做了一个发报机,然后他用化名租用了一套公寓,把发报机安置在那里。公寓所在的路段很繁华,商铺和民居混杂,三教九流出没,易于隐蔽和逃脱。
又过了几个月,直到三十九年的春季,吴季明终于在电台里听到这么几句话:思鹰和她母亲一切安好,她们母子还有你的兄弟遥祝你春节快乐,万事如意!香江水涨,不适远行。
后边那两句是在说香港的联络员因为某种原因尚未到位,同时也暗示香港的形势很严峻。南京总局早就在香港安排了大量的情报人员和特工,特别是来台前一年,派往香港的潜伏人员大大增加。吴季明所在的上海局有多位同事突然“失踪”,极有可能就是被抽调去了香港。尽管如此,吴季明还是非常高兴,他听到的这几句话是最好的新年礼物。这几句话连续播放了一个星期才消失。吴季明很感谢老唐准备的春节礼物,肯定是他坚持要报务员播出那几句报平安的话,而且他很有可能为此背一个处分。因为那些话与工作无关,而且在一定程度上透露了一些个人信息,老王轻易地就能分析出那人有妻儿,妻儿在大陆,那人在台湾,当然凭这点资料是还不足以查出目标人物。
有一次,情报局的几个同事聚餐。席间老王说,看来老共来台的间谍不少啊,最近监听到十几部电报讯号还有许多电台明码播音,只是没什么用处。反攻大陆的计划只有国防部的几个老头子才知道,老共的间谍在此毫无用武之地,我等兄弟可以睡个安稳觉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吴季明颇觉黯然。首先他不知道自己的具体任务是什么,其次,在当前的形势下,除了反攻计划外,没有什么情报有价值,而他的地位远远不能接触国防部的核心机密。那么自己的潜伏还有多大意义呢?更糟糕的是,他们这个情报局已经边缘化了,沦落成一个技术分析部门,完全不比在上海时的风光了。局座倒是没显得如何失望,因为他已经不抱指望,他清楚从大陆撤退意味着什么,说得好听叫“撤退”,实情是“溃败”,而且是不可逆转的,只有“退”,没有“进”。另外他快到甲子之年,混混两年就退休了,有啥好失落的?
局座是个重情义的人,他希望在退下之前能给跟随自己多年的下属安排个相对好点的归宿,特别是吴季明,才三十出头,往后的路还长着,不能让他在这个只剩下空壳的部门混吃等死。局座打心眼里喜欢吴季明,几乎拿他当半个儿子看。
不久,吴季明就调往后勤部的军需补给处任处长,不仅职位升了一级,这还是一个肥差,而且没有风险。吴季明清楚这是局座出力的,心下虽然感激,但更多的是不安:对于一个间谍来说,这个职位恰恰最无情报价值。
又是几个月过去了,吴季明没有收到组织上的呼唤。军需处有的是功能先进的无线设备,吴季明堂而皇之地调了来安放在办公室,几乎是公开地收听敌台。他的新同事问他是否还以为自己在情报局,吴季明耸耸肩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句话就理直气壮地搪塞过去。
转眼快到第二个新年了,依然杳无音信,吴季明心慌了。以他多年的间谍经验,他设想了数种可能:一,和他单线联系的香港客人出事了;二,老唐出事了,比如说被组织审查(所有回归的潜伏人员都要过这一关,真要上纲上线,不少人都轻易过不了关);三,香港客人使用的波段被屏蔽了;四,休眠状态。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吴季明先是失望,然后就是绝望,绝望后面是麻了木了,他连“为什么”都懒得想了,想了也是白想。四十三年九月三日,吴季明真的和一个叫高惠美的高山族女子成婚,以前情报局的老同事都来了,局座没来,他因脑溢血已于两月前过世。大刘和老王为吴季明介绍过不少女子,哪一个看上去都比这个新娘子好。吴季明的媳妇不难看,但也绝不漂亮,更糟的是,她没受过多少教育,连国语都不会讲,吴季明当然更不会讲高山方言,他们就纳闷他到底看上她什么了,这样的女子能取代那个据说“像兰花一样美丽的女人”?吴季明的心思他们做梦都想不到:正是因为语言不通,他才选了她。因为他心里有太多秘密了,万一什么时候不小心说漏嘴怎么办?
当天下午婚礼正在刚落成的圆山饭店进行,大刘和老王突然被一个机务士官叫出去。他们回来后,面色凝重,低声对吴季明说他们要走了,金门发生大规模炮战,共军看样子要打过来了。那场炮战发生的时间太巧了,简直就像是吴季明婚礼的礼炮,也让他死水一潭的心再次激荡起来。
晚上回到家,吴季明顾不上新娘,把收音机抱在腿上,试遍了所有能听到声音的波段。那天收音机里所有的新闻都围绕着炮战,台方播音员用软绵绵的声音称“国军将士对共匪的挑衅予以坚决回击”,大陆广播则字正腔圆地宣告“炮声敲响了蒋匪残余势力的丧钟,中国人民解放军不久将解放宝岛”。隔空喊话的内容乏善可陈,他猜都能猜得出来双方会说什么,就是双方“对话”的成本太高了。他想听到他猜不出来的东西。他再次失望了。
他放下收音机,已经午夜了。他走向卧室的时候,心里想着李兰一定也知道了炮战的消息了吧?她会为我担心的,她会抱着儿子为我祈祷的。新娘子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等他,看他进来,连忙站起身为他宽衣。她注意到他眼角的泪水,一边用手指轻抚着他的脸,一面轻声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他只能听懂寥寥几个字,但猜得出她的意思。他确实惦记着大陆的亲人,可她不知道他的亲人是妻子和儿子。他心里充满了对这个女人的愧疚,拦腰抱起她。女人在他怀中轻轻喘息着,脸上浮现出好看的酡红,就像开得正好的兰花花瓣……
炮仗几乎穿越了吴季明的蜜月,直到22号才逐渐消减,零星的炮声却一直断断续续。时局在动荡,吴季明的生活却渐渐步入正轨。他在松山区买了一套高档公寓,高惠美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知道他喜欢兰花,就托娘家人从山里找来十几种名贵品种,精心侍弄着,把屋子搞得像个精致的兰花陈列室。丈夫就是她的全部,她简直把他当做孩子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家务事从来不让他动一指头。结婚四年来,吴季明体重直线上升,大腹便便的样子让他的老朋友们取笑他像个餐馆老板,而不是军人。大刘和老王赞他有眼光,娶了个好媳妇。吴季明有时望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生出温暖的感觉还有些许歉意。他还放不下李兰,甚至当他们亲热的时候,他脑中浮现的却是李兰的身影。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吴季明天天地变成老吴。六十一年,中美建交。老吴退掉了保留23年的公寓,并毁掉了隐藏的电台。
又过了十五年,高惠美因乳腺癌过世,临终前,她握着丈夫的手说对不起,没能给他生个孩子。吴季明心如刀绞,俯身抱起骨瘦如柴的妻子,哭着说是他对不起她。
他把妻子安葬在台北最好的墓地筠园。当他站在墓前的时候,他想自己百年之后谁来给他送行?李兰身体还好吗?思鹰应该给我生下孙子孙女了?孩子们知道有他这个爷爷吗?老大哥老唐你还在吗?
高惠美去世后,老吴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都泡在荣总医院了,大刘和老王也一个个先他而去。他知道自己的日子也快到头了。
四月初的这天,老吴感觉精神很足,于是央求护士把他推到院子里晒晒太阳。他看着花圃里的兰花,想去抚摸却力不从心。他手指在膝盖上下意识地敲击着,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李兰的情景。
那年鬼子战败,中国各地每天都有欢天喜地的庆祝活动。吴季明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说想请假一星期回老家潜川看看,局座高兴,不但准了假,还额外给了他一个星期。
他和李兰分别六年,终于再次见面。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不愿分开,好像一松手对方就会消失。李兰绽放如兰,全身散发出醉人的花香,脸上浮现出好看的酡红,就像开得正好的兰花花瓣……李兰忽然变成了高惠美。他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
老吴笑了,甜蜜安静地笑着,笑容凝固在脸上,再也不会消失。四月的春风吹拂着他的白发,拭去他眼角的泪水,却留下永不凋谢的笑容面对列队绽放着的兰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