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星星:一家地主子女的人生悲歌 zt

2015-09-16 11:38

来源:《随笔》作者:毕星星

 

曾经和好多历史学者探讨过“文革”平反问题,大家都说,最冤枉的要数农村的所谓四类分子。走资派错整了,右派错划了,平反,恢复名誉,补发工资。农村的地富反坏,却是整了就整了,没见谁给你平反,没见谁领过补助。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班主任要登记家庭成分,让我们全班同学自报,他站在讲台上,拿着花名册登记。“贫农”,“中农”,“上中农”,“下中农”,班上同学一个一个挨着报告。我报了自家,看到隔着一个座位那个女生趴在桌子上,捂着脸不肯抬起头来,一边肩膀哆嗦着,嘤嘤地哭。

  旁边有同学替她报了:她家是地主。

  我就这样认识了南火闪。

  运城那一带给孩子取名,经常有看出生那天的天气的。“吼雷火闪,猛雨大点”,是老家形容雷暴雨的说法,火闪应该出生在这样一个天气,父亲就给她随便取了这样一个名字。足见他的父亲也没有什么文化,一个乡村的土财主罢了。

  等到我上初中,一天在学校黑板报看到一篇范文,那是学校推荐给全校学生的,这个高中大同学署名叫“南 ”,那时我们都不认识这个“ ”字,不知道这就是“南岳”的异体字。只觉得这个老大哥挺神秘。能取这样的名字,作文肯定错不了。

  回村里一说“南 ”,村里知道他的就笑了,“你说的就是随锁么。”

  随锁是村里叫的小名,他是火闪的哥哥。

  他们的父亲,我从小看到他,就是低眉顺眼,不敢正眼看人。1960年代开始以后,经常看到上大会批判斗争。下了会,担茅粪,扫大巷,到水利工地出公差。苦活脏活都是他的,还经常白干,叫做义务工。

  这个地主,村里都叫他己卯。己卯是个干支年号,农村取名字经常这样,比方戊寅、乙未、甲辰等等。从名字看,他也没有什么特别,一个祖辈务庄稼的农民而已。

  几十年以后我接触村里档案,才知道己卯这个地主,土改前家里有70亩地,22间房屋。可见撑死了他也就是个小地主。他也没有做过什么像样的乡事。在阎锡山时代,他当过闾长,村副,不过管理几十户人家。他进过当时的“防共自卫团”,但历史记录也没有什么恶行。

  我不知道老家土改怎样划定成分的,看土地证房窑证,我家22亩地,24间房子,房子间数和己卯差不多,我家是中农。可见土地多少很重要。我的邻居提起划成分,每每捶胸顿足,“我家80亩地,划了富农。我爸和我大爹(伯父)就不分家,要是分了,一人40亩,哪里够得上地主富农?遭这些年的大罪!”划成分如果这样随便,轻而易举就毁了一个家,那也太儿戏了。

  自从土改以后,农村的地主富农这一个人群就成为政治贱民,“依靠贫农,团结中农,打击地主富农”是阶级路线,历次政治运动使得农村的打击目标越来越明确,一有风吹草动,村民都知道拿地主富农开刀。1960年代“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响彻天地,批判斗争地主富农更加成为家常便饭。己卯在村里,拉上过各种各样的斗争会。乡村的斗争,村民不讲政策,经常使用一些残忍的折磨手段。打骂是免不了的,我村里常常看到一种自创的刑罚,就是一条凳子顶上再架起一条凳子,让被斗人站上去,大家发言,呼口号,趁着凳子上的“坏人”不防备,主持人一脚蹬倒凳子,高高在上的那个倒霉鬼便连人带凳子摔倒在地,经常跌得鼻青眼肿。这样的会,己卯参加过多次,以后再开会,大家高呼“上凳子”,己卯就吓得尿到裤裆里。

  对地主富农分子的残酷斗争,当然株连到他们的子女。除了连带批判,政治上的侮辱歧视也是压得你抬不起头。入党提干招工这些好事和他们无缘,稍微不注意,坚持反动立场的大帽子就扣上了。平时,他们也是铁定的落后分子,批评敲打那是客气的。

  己卯知道在乡下当农民,就把孩子捂死了。他千方百计努断筋骨要供儿子上学。随锁的学习成绩也还遂人意。1950年代,农家孩子上学的还很少,己卯决意供随锁在本村读了小学,又到东三里村读了完小。完小毕业,随锁考到舜帝庙中学读初中,初中毕业,随锁考进远近闻名的运城康杰中学。在我们那里康杰中学鼎鼎大名,考进康中,几乎就叫做一只脚踏进了大学的门槛。但是随锁康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1964年上半年,他在临猗县中学补习复读,这就是我和这位大校友的一段短暂交集。复读大半年,随锁还是没有考上大学,这就只有死了心回家当农民。

  几十年以后我看到随锁的档案,才知道他没有考上大学,也曾经悲观失望,认为这都是家庭成分不好,影响了自己,“从此背上了沉重的家庭成分包袱”。随锁的怀疑不无道理。到了四清运动,阶级斗争的弦绷紧再绷紧,突出政治突出再突出,农村的地富子女是很难被大学录取的。我上高中时,有地主富农家庭出身的同学,每当填表,好多都小心翼翼填上“地改”“富改”,那是摘了帽子的地主富农的意思。像己卯这样还戴着地主分子帽子,他的儿子要想进大学,那是难于上青天。

  随锁一回村,立刻尝到了地主子女的滋味。

  那时村里的高中毕业生很少,像随锁这样的名牌中学毕业的更少。而队长都是些一字不识的粗人笨人,有时难免起点争辩。于是随锁的档案里就记载了这样的评价:“高傲自满,目中无人,看不起贫下中农,不服从队干的领导。”

  和队长有争吵,就是“辱骂污蔑革命干部”。

  社员也不放过他,有人私下揭发,随锁给大队菜地浇园时,偷吃菜地的洋柿子(西红柿)黄瓜。

  随锁已经到了结婚年龄,大闺女都不愿意嫁给成分不好的。经人介绍,随锁只好找了一个二婚。

  队里盖马房,媳妇要回娘家,随锁给队长请假一晌。下午没回来,队长立刻让随锁去叫,天黑了也要叫回来。

  最危险的是,凡地富子女出点事情,一概以思想反动来推论。大事小事或者本来不是什么事情,都上纲到十分可怕的程度。

  生产队开会,随锁随意在一张纸上乱写人名,写的是一批近代历史名人,可巧,里头有蒋介石,这还了得,有人看到了,随锁吓得立刻找到工作队坦白。

  那时实行大寨式评工计分,干完活全队讨论谁该得多少工分。有一个贫农社员上工没有带毛选,队干主张评得低一些。随锁随口说:北大有一个美国教授,思想反动,国家还给他高薪呢。这也遭到大队小队驳斥,最后的结论是:混淆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拿反动教授和贫下中农类比,影响极坏。

  随锁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一个地主老子。1964年他提出和己卯分家另过,己卯早年就死了老婆,全指望和儿女在一起,这会儿最小的儿子闹分家,己卯气得吐了血。但是有什么办法,为了孩子的前途,己卯答应了。从此这个家就是己卯一人住一人起火做饭,随锁和火闪兄妹相依为命。一个完整浑全的家,分成两个小家。村人无不叹息。

  随锁为了表示自己彻底和反动家庭划清界限,向大队表决心:

  “他气得吐血,我也不给他看病。”

  “我结婚,所有东西都是我个人置办,不要他管。借债也不要他还。”

  “我们的关系已经彻底破裂。我给他说,我不是你的儿子,你也不是我的父亲。他也说,我不靠你,你不靠我,生不养,死不葬。”

  随锁的决绝,现在看来太没人情人性。换到那一个阶级成分决定人生前途的岁月,我们应当能够理解这个地主儿子的残忍和无奈。他要过正常生活,他不要歧视侮辱,他就必须舍弃亲情,残酷地和生身父母一刀两断。他要表现,给社会看,给领导看。这个表现也许有点过分,在全国一片阶级斗争的喧嚣声中,在那个沾上地富成分就终生不得翻身的岁月,他下手有些狠,我们还是要原谅他的幼稚莽撞才是。而己卯,他自己再受苦,只要孩子从此和自己这个地主脱了粘连,他还计较什么呢。

  随锁这些义举有用吗?虽然那时也喊“重在表现”,地富子女的表现却是没有什么分量的。除了树立几个大义灭亲的典型装装门面,绝大部分地富子女依然生活在祖辈的巨大阴影之下。摘帽右派仍然是右派,摘帽地富仍然是地富分子。划清了界限又怎样?他还不是你的老子?生在地主富农家里,这是你的原罪。大队专政指挥部让随锁填表,“家庭成分”这一栏,随锁还不是只能填上“地主”。无论怎样卖力洗雪,无论怎样出格表现,甚至亲手把老子推上祭坛,做出一些当政者鼓励的禽兽之举,换来的仍然是怀疑和敌视。1960年代一直到“文革”,多少地富分子的家庭,都演出过这样的绝情悲剧,都曾经被阶级斗争这只巨大的手撕得粉碎。革命的大熔炉,正在加温燃烧。为了救赎自己,地富子女不惜向亲人施暴,以换取进入革命队伍的准入证。如此这般,能够脱胎换骨吗?斗争毁灭了亲情,在祖国的巨大版图上,高头村这一角,不过随风起舞,人狂我狂。

  大队将随锁内定为专政对象,指定随锁做出检查交代。随锁交代了自己不服从领导,不安心农业生产,想当小教,说反动话,偷吃队里黄瓜西红柿等等罪行。最后向全村保证:

  以上都是自己对党、对人民、对贫下中农极大的犯罪,对不起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对不起党对自己的精心培养,辜负了贫下中农对自己的期望。我还很年轻,毛主席、党和人民绝不会将自己放到社会主义大门外的。我也绝不会执迷不悟。我要好好学习毛主席的著作,洗心革面,痛改前非,重新做人。我向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向广大的贫下中农保证:

  一:坚决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坚决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二:坚决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话,听贫下中农的话,听革命干部的话,服从领导,坚决站在贫下中农一边。

  三:在劳动中绝不挑肥拣瘦避重就轻,一定服从分配,在劳动中改造自己的世界观。

  四:遵守法纪,绝不容许偷盗和违犯党的一切利益的事情发生。

  五:以上由广大贫下中农监督,争取重新做人。

  随锁这样检查,看得出,他的问题已经十分严重。在村里,他的日子已经十分难过。只能忍气吞声,逆来顺受。

  乡村早婚,火闪也到了嫁人的年龄。不敢挑拣,在邻村申村找了个对象,小伙子叫刘丰年,也是成分高。人家不挑剔她就谢天谢地,她就这样匆匆嫁了人。

  兄妹俩没有想到,1968年,才是他们的噩运。

  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到这年5月,全国掀起了“群众专政”高潮。“群众专政”是1968年的热词,指的是把专政对象交给人民群众。过去,对地富反坏的专政,都是通过专政机关进行。逮捕判刑关押戴帽子,要通过公检法审查,刑拘也只有公检法有权行使。“群众专政”了,由人民群众直接行使专政权,在村里,也就是由贫下中农和全村社员行使专政。这实际上是公开号召在底层滥施刑罚。在乡村,一场大规模的非法拘禁、私刑、拷打甚至残杀由此掀起狂潮。对付农村四类分子的惨无人道的肉刑多发生在这一时段,肉体消灭也是常见的事情。湖南、广西等地农村肆意残害四类分子,造成和平年代的大批无辜杀戮,几十年后终于大白于天下,让人们领略了那个年代的恐怖和血腥。高头村,也在狂风中颤栗发抖。

  群众运动,轰轰烈烈。小队社员揭发,说己卯家里藏着枪支手榴弹。

  戴帽地主,家里私藏武器,当然十分危险。公社大队非常警惕,几次找己卯谈话,己卯不承认有枪。一群人到己卯家里搜查,就那么几间房子翻了个遍,搜不出来。大队又找随锁,动员随锁配合。全村召开群众大会,公告敌情。随锁在大会上保证,三天交出枪来。回到家里,随锁白天黑夜动员说服,讲明只有交枪才是唯一出路,无奈己卯一直说没有藏什么枪。随锁给大队治保再做汇报,说己卯“狡猾抵赖,死不承认”,要求把他“交给大队处理”。

  大队把有嫌疑的四类分子集合到关帝庙,集中拷问己卯的藏枪。审问在关帝庙大殿进行。大殿的大梁上,一根粗绳子穿过,一头五花大绑捆了己卯。“说,枪藏在哪里?”不说?那头绳子一拉,呼啦啦己卯就吊上了屋梁。吊起,放下,再问,还是没有。呼啦啦再吊起。关帝庙的大殿,呵斥和惨叫声响成一片。

  悬空吊起时间长了,己卯的两条胳膊疼痛难忍,实在支撑不住了。他乞求,能不能落落地,让我的胳膊歇缓一下?

  大队干部拿过一杆红缨枪,咔嚓朝地上一插,矛头的木杆正好栽在己卯的肛门附近,他说:坐上,歇歇吧!

  己卯就这样,肛门顶着木杆,胳膊总算能吊得轻些。

  那人狞笑着问:怎么样?这会儿觉得合适了吧?

  己卯认真想了一下,回答说:嗯,好像比将将捏个强一些些。

  这是当地的一句方言,好像比刚才稍微强一些些的意思。

  有一根尖细的木头橛子顶一顶,已经是享受,是恩惠。人要痛苦到什么程度,才能对换一种刑罚感恩不尽?

  己卯的这一句名言,从此传遍全村。

  这是高头村的一个著名典故。每当人们需要用一种残酷的手段缓解痛苦的时候,会学着己卯的声调,说:嗯,好像比将将捏个强一些些。

  己卯受不了刑罚,隔天放出,在村南一口井跳井自杀。

  那是他的地,土改前就是他的地,土改后再分,还是他的地。井也是他家的老井。他被自家的财产要了命,是在1968年6月4日。

  村人把己卯打捞上来,连忙给火闪报丧,火闪赶来,跪在尸体前大哭。大队干部在一边训斥:

  己卯与人民为敌,死了活该。你还哭?你的立场站到那里去了?

  火闪止不住哭,一边抽泣一边诉说:我造了啥孽,怎么托生到这样一个家啊!我是哭我哩,我哪是哭他哩啊!

  火闪是哭她爸?还是哭自己?这父女二人的命运,哪一个,不值得善良的人们痛哭一场!

  村人招呼随锁兄弟把老人埋葬了。随锁害怕大队,推脱说自己已经“划清界限”,不能埋葬这个地主分子。架不过村里人劝说,还是出面把父亲埋葬了。

  己卯死了,批判己卯的声浪却是没有止息。大队做了个纸扎人,一张纸条子写上“地主分子南己卯”,贴在纸人身上,继续声讨批判。同时,不断给随锁施压,要他交代那些私藏的武器。随锁无奈,几次找到大队为自己辩屈,又一次义正词严给大队写了保证:

  我向广大的革命干部,向广大的贫下中农保证,我绝没有也绝不敢隐瞒南光荣的枪支弹药,自从革命运动中广大群众揭发出南光荣隐藏枪支弹药后,我问了他好几次他都不承认,我也知道党的政策的宽大,交出来无罪,我也下决心把它搞出来,只要有就非搞出来不可。所以在红卫兵大会上我向大家保证三天交出枪支,当天晚上回来就没有睡觉给他讲政策说服,只有交出来才是唯一出路。不交出来死路一条。他是负隅顽抗,死不认罪。那天早起,我就对大队干部说了,大队说你回去再好好动员。我回来接着给他讲道理,讲政策,他一直顽抗,死不承认。第三天我找到大队,请交给大队处理,大队答应了。这次他畏罪自杀,是带着花岗岩脑袋进坟墓,是应得的后果。请广大的革命干部贫下中农相信我,我没有隐瞒南光荣的枪支弹药。党培养了我十几年,我也知道党的政策的宽大,我是绝不敢隐瞒南光荣的枪支弹药的。请广大革命干部贫下中农革命群众监督我吧,我绝没有隐瞒南光荣的枪支弹药。

  随锁一口一个南光荣,南光荣是谁?不知道己卯的大名,谁能看出他是在指说自己的生身父亲?“文革”时期逼迫地富子女和家庭“划清界限”,这中间一个个不认亲戚朋友,不认生身父母的悲惨故事,把一个民族的人伦关系毁灭到极限。以阶级斗争为纲,撕裂千千万万个家庭,正是那个时代的彰明昭著的恶行。

  几十年以后回忆,高头人说,己卯哪里有什么枪支弹药?那些都是谣传。如果有,己卯怎么会跳井自杀也交不出来,大队反复搜查也搜不出来。己卯拼着一死,只能说明他没有什么枪,也没有什么弹药。几十年来,己卯的老院基几经迁建,挖地丈深,谁曾见过枪支弹药?凭借一句谣传,严刑拷打逼人致死,这是“文革”年代最为惨无人道的革命壮举。像己卯这样的地主,即使在民国时代有过剥削,土改已经斗争,至“文革”20多年的屈服改造也算还了孽债。然而在出身论血统论甚嚣尘上的时候,农村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地富分子,也只能又一次拉来祭旗再做牺牲。五月专政的红色恐怖席卷全国,多少无辜的底层贱民惨遭打杀,天地永远记着这个畸形岁月发生的悲惨的故事。

  1968年5月,高头村还有一个四类分子跳井自杀。在村里,他小名叫染儿。

  文革结束以后,邓小平胡耀邦同志大力平反冤假错案。乘着全国的大势东风,随锁兄妹找到公社县里,要求落实政策,给父亲的死有一个交代。几番奔跑,1978年,临猗县革命委员会以临落复字第221号文件形式,给己卯的案子作了答复:

  关于南光荣死亡问题的结论

  南光荣,男,死年58岁,地主出身,戴帽地主分子。本县李汉公社高头大队人。解放前曾充任伪闾长、村副、自卫队长并参加过阎匪暗杀团等。文化革命中,在审查其历史问题期间,于1968年6月4日投井自杀。

  这个落实政策的结论好没道理。谁个不知道南光荣是投井自尽?问题是他为什么投井?好端端的他会投井?他担任过闾长村副等,按政策够不上历史反革命。所谓防共自卫队,也没见有什么行为。他这样的人,死得活该吗?

  曾经和好多历史学者探讨过“文革”平反问题,大家都说,最冤枉的要数农村的所谓四类分子。走资派错整了,右派错划了,平反,恢复名誉,补发工资。农村的地富反坏,却是整了就整了,没见谁给你平反,没见谁领过补助。国家赔偿远远没有覆盖这个人群。农民,说到底,还在下等公民之列。平时受尽侮辱,死了命也不值钱。

  随锁兄妹的出头之日,是在隔年的1979年。这年1月,中共中央颁发文件,给农村地主富农分子摘帽,为地富子女呼吁公正待遇。那个文件叫做《中共中央关于地富分子摘帽和地富子女成分问题的决定》,文件认为,经历了二三十年的改造,绝大多数地富分子都改造好,应该统统摘掉帽子。至于地富子女,以后不再和地富家庭出身挂钩,他们的身份一律认定为“人民公社社员”,“在入学、招工、入团、入党和分配工作等方面,主要应看本人表现,不得歧视”。与这个文件配套,公安部也同时发文,要求迅速贯彻中央决定,“要把群众评议,报县革委批准、张榜公布摘帽名单这几个程序,衔接得很紧,力争在较短的时间内,把这件事情办好。”可以看出,最高领导急于处理好这一个群体的国民待遇问题。从顶层到全体国民,我们意识到对于这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群体欠了账。从上到下急吼吼地落实政策,解放这些几十年屈身为奴隶的人们,你能感到国家的某种歉意,能感到对于30年政策偏颇的深层思考。

  掀开千斤巨石,洗去政治烙印,屈辱和猥琐一扫而光,随锁和火闪兄妹,迅速投身于1980年代初期的改革开放大潮之中。土地承包了自家种自家收,不用再看队长的脸色了。农民也能做生意了,长途贩运不叫投机倒把了,雇工也不叫剥削了。随锁、火闪刘丰年两口,立即动手,操持办厂。火闪丰年在村里办了个手套厂,制作皮手套,给外贸加工出口。厂子很是红火,雇了20来个人,车间几十台工业缝纫机嚓嚓嚓响着,加工厂的工人统一作息吃饭,一时蛮像样子。两口子不甘心小打小闹,接着又搞药用南瓜粉加工,包地收南瓜,加工成一种治糖尿病的原料,一时也很畅销。火闪夫妻和村民签合同收南瓜,大队几十亩地连片,南瓜产地有些规模。夫妻俩在村子里,也是踩得山摇地动。

  商品经营当然有风险。随锁在东北伐木料,尝尽艰难困苦。隔年又和儿子承包汽车跑运输,终于因为不熟悉车况,赔了本。车子拍卖,还账了事。

  随锁跑车,村里用老戏台子抵押贷的款。这个时候,乡信用社追着还款,不还款就拆房子。随锁远在东北,千山万水之外写来了求告信:“我今年苦干加巧干,一定还账。至于房子,就别拆了。拆了也卖不了几个钱。盖,可是要脱几层皮的。”当年的创业艰难和起步风险,随锁和火闪兄妹都是写照。

  1980年代初期,改革呼唤出头鸟。像随锁火闪他们,都是村里的能人。他们有能耐,也有气魄。一旦摆脱了政治重负,他们的能量立刻像火山爆发喷涌出来。他们大功不成,村里有人笑话他们,更多的人们投去的却是敬佩的目光。八十年代,改天换地的八十年代,新时期号召放开手脚,大部分农民却还是不敢动弹。那时乡里村里上门动员办厂办企业,只要你答应,立刻提供贷款。可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谁敢要这笔钱?公社干部和村干部常常因为放不出贷款犯愁。随锁火闪丰年他们,就是那一批敢于出头的人。在乡下,他们是第一个动手吃螃蟹的敢于冒险的闯将。这需要见识,也需要魄力。也是长期被压在底层,让他们有改变地位的强烈愿望,有豁出去拼一把的勇气。这时,长期遭受压迫一转成了地富子女的优势。这一个人群八十年代初期的大胆出动,至今依然是历史上空的一抹亮色。

  火闪丰年的南瓜粉厂,也遇到难关,南瓜烂在地里没人收,厂子破产,丰年躲债不见了踪影。

  厂子履行破产手续后,火闪和丰年离了婚,嫁到了运城。这个男人有工作,她从此住到了城里。

  火闪不藏不掖,高调走完了自己的离婚结婚程序。依照乡俗,她在娘家高头村请了十几桌亲戚朋友,宣布人生第二春开始。

  火闪离婚再嫁,村里多说火闪的不是。依我说,这是火闪的自主选择。这也是面对人生重大问题,地主女儿南火闪的第一次自主抉择。在那个“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的年代,一个地主女儿,怎样生活,怎样言行,由得了她吗?稍微越雷池一步,各方面的打击干涉就纷至沓来。你只能在社会的监视下低眉顺眼循规蹈矩。这一次,火闪终于放开手脚给自己做了一回主。既然每个人的人生选择都未必尽善尽美,我们为什么要求火闪举手投足闪闪发光?她不过为自己打算,碍着谁了?她乐意尽可随她。

  火闪丰年和随锁这两家的最后一次合作,是给小学生印刷作业本贩卖。丰年不懂经营业务,只是憨胆大,放任在外营销的业务员吃回扣。这一回,厂子可是赔塌了,彻底拔锅倒灶。随锁也在外推销,丰年指责随锁收账不交钱,由此闹了意见,断了亲戚,一家人反目成仇。

  这一年高头村正月二十五古庙会,刘丰年也来了。他不为赶会为闹事。在高头村村委会门口,他张贴了一张大字报:

  众位乡亲听我言,我是申村刘丰年。

  随锁和我是亲戚,互不说话好几年。

  劝我办厂他牵头,一心给我跑外头。

  他今富得流了油,我的光景到了头。

  生意赔了我认栽,不该收账不还钱。

  随锁是个什么人,大家替我多宣传。

  从这个大字报看,他们已经闹得很僵。至于其中的衷曲,谁又能说得清。村里人说,这就是把两家的丑事摊给大家看,把随锁损了一顿。两家从此交恶,随锁兄妹也从此断了来往。

  丰年死在九十年代,随锁死在前几年。他们死后,他们的儿子颇得先祖家风,生意做得风风火火。随锁的儿子在晋北开熟食店,在太原买了房子,已经定居省城。火闪的儿子在运城开着一个灯具店,做霓虹灯灯箱,在运城置办了两栋小楼,一栋住家,一栋办厂。他们都已经成为新一代的城市移民。两代人的接力,终于填平了上一辈的政治陷坑,现在,后人骄傲地面对新生活,从他们眼里看出的,是平等和自信。

  关于地主南光荣,他们都知道得很少。毕竟他们是孙子一辈了。

  在运城找到火闪,她住在城中一栋小楼里。一层摆满了长长短短的铝合金条子,有机玻璃构件,那都是制作霓虹灯的加工原料。她也68岁了,和孩子住一起。

  刚开春的时候,她回过一次村里,娘家给大嫂过周年,随锁的儿子也回去了。

  他们见了面,没说话。

  随锁儿子说,我姑就不理我。

  火闪说,我是他姑哩,他不叫我,我能叫他?

  看来这两家的恩怨,还延续到了下一代。从饱受欺凌到扬眉吐气,从相依为命到形同陌路,50多年来,这一家地主兄妹,走过了坎坷曲折的人生之路。品味一下,让人五味杂陈,感叹不止。从凄风苦雨的艰难时世扶携着走出来,又在发家致富的大潮里结了怨。此时暮云四合,星垂平野,看得出,火闪,心有千千结。

  曾经的岁月有温暖,却是血泪相合流。今日,他们早已不再困在一洼涸辙,他们的天地无比广阔。展望辽阔的海域鸢飞鱼跃,那又何必俯首低回,怀念苦难。或许人生动如参商不相见,毕竟他们是在各自的水域尽情地遨游,理解他们吧,今天终于有能力相忘于江湖。

  (作者说明:文内引用文字均来源于高头村档案)

登录后才可评论.
Logo

Looks like your ad blocker is on.

×

We rely on ads to keep creating quality content for you to enjoy for free.

Please support our site by disabling your ad blocker.

Continue without supporting us

Choose your Ad Blocker

  • Adblock Plus
  • Adblock
  • Adguard
  • Ad Remover
  • Brave
  • Ghostery
  • uBlock Origin
  • uBlock
  • UltraBlock
  • Other
  1. In the extension bar, click the AdBlock Plus icon
  2. Click the large blue toggle for this website
  3. Click refresh
  1. In the extension bar, click the AdBlock icon
  2. Under "Pause on this site" click "Always"
  1. In the extension bar, click on the Adguard icon
  2. Click on the large green toggle for this website
  1. In the extension bar, click on the Ad Remover icon
  2. Click "Disable on This Website"
  1. In the extension bar, click on the orange lion icon
  2. Click the toggle on the top right, shifting from "Up" to "Down"
  1. In the extension bar, click on the Ghostery icon
  2. Click the "Anti-Tracking" shield so it says "Off"
  3. Click the "Ad-Blocking" stop sign so it says "Off"
  4. Refresh the page
  1. In the extension bar, click on the uBlock Origin icon
  2. Click on the big, blue power button
  3. Refresh the page
  1. In the extension bar, click on the uBlock icon
  2. Click on the big, blue power button
  3. Refresh the page
  1. In the extension bar, click on the UltraBlock icon
  2. Check the "Disable UltraBlock" checkbox
  1. Please disable your Ad Blocker
  2. Disable any DNS blocking tools such as AdGuardDNS or NextDNS

If the prompt is still appearing, please disable any tools or services you are using that block internet ads (e.g. DNS Servers).

Log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