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在电话里说: “这个假期,除了戴安,乔也要来我们家住几天,你看行吗?”
戴安要来,我早就知道,乔要来,我是不知道的。我于是问:“哪个乔?”
“就是那个同性恋的乔。”
我有些迟疑:“他不回自己家?”
“回,但他要去欧洲几个星期做实验,从本城转机。正好,我们也很久没见面了,听说戴安要来,正好大家见个面。”
我能说什么,除了说:“好啊。”也不能拒绝不是?
但心里可真不是不犯嘀咕的。
戴安和乔都是丫头的朋友。戴安学动漫和音乐制作,乔的专业是天体物理。
乔算得上是少年天才,入读有象牙塔之称的普林斯顿物理系的时候,刚刚16岁。
物理系的功课自然是难读的。读物理出身的学生,除了名头说出来唬人的酷,智力水准都是不差的。那些华尔街上的投资银行,那些鼎鼎大名的咨询公司,更有各顶尖名校的MBA 招录学生的时候,对学物理出身的学生大都青眼有加。
关于乔的天才传说很多,比方说,他所在的物理系,有些考试,平均成绩只有四十几分的时候,他是满分的最招人恨的那一个。
有些作业,别人需要一周时间还弄不出头绪,他半个小时就搞定了……
但是,他是同性恋。
他第一次对别人产生触电般的爱恋感觉,居然是看迪斯尼动画电影“木兰”。这部动画片里的将军形象缠绕在他少年时代里相当长的时间。
他是他父母的独生子。
他母亲生他的时候,已经四十几岁了。他当然是在双亲的手掌心里捧大的孩子。
但是,他是同性恋。
就算是在同性婚姻已经合法化的美国,就算是今天,我们谈起同性恋,仍然会有种种的不理解不接受。
他要到家里来住几天,我自然顾虑重重。我有两个十几岁的男孩子,我怕他带给他们不好的影响。
尽管有很多人说同性恋是与生俱来的先天因素,我仍然相信后天的影响占据重要的成分。
我认识一个犀利强干的女孩子,热衷政治和时事。高中时代因为领着一帮学生推销她那个小镇子上的农产品,被奥巴马总统请去白宫,亲切接见。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带着一个可爱的男生,她说那是她男朋友。几年之后,她大学毕业,入读某校法学院。前几天忽然传来消息说是订婚了,对象却变成女的了。
而我一个同事的故事则更加匪夷所思。高中还没毕业就抢先做了一个小男孩的爸爸,之后,辍学,在加油站打工,在健身中心当游泳教练,赚钱养活女友和孩子。
后来,女友带着他儿子嫁了别人。他则回到学校重新读书,一路读到博士,成了一名教师的同时,也成了一名同性恋,配偶也变成了男人。
记得读过一份报告,那报告称,后天因素对年轻人性向的影响占有很大成分,有些年轻人为了酷、为了与众不同,为同性恋而同性恋……
因此,乔的到来让我充满疑虑,也让我神经紧绷。
......
那天,我正在忙晚饭,他梳一把马尾,套着鲜红的羽绒服,拖着巨大的行李箱,腋下夹一团枣红的毯子进了门,看起来苍白、文静还有些羸弱。
寒暄过后,我带他去客房,他一看我为他预备的被褥就惊呼:“太感谢了,你居然准备了我最喜欢的颜色。”
我有点尴尬,粉红与银灰图案的床品并不特意为他准备,只是随手抓来为客人换一套干净的而已,而他则敏感地理解成我对他同性恋倾向的认同和尊重。
他说喝水,我指给他冰箱,那里有各种果汁和饮料,但他强调他只喝水。
我给了他瓶装水,他又说,他不喝瓶装水,因为他是个环境保护主义者,真正的环境保护主义者,环境保护不是停留在口头上,而是付诸于行动中。因此,他拒绝所有跟塑料有些关联的饮品。在我家的几天,他只用玻璃杯喝自来水。
晚餐上桌的时候,他说他是素食主义者。这委实让我措手不及,因为他到的那天晚上,我家丫头提议吃烩面。
烩面是我故乡的一种面食,丫头对这种面食情有独钟。家乡的烩面以羊肉汤做底汤,美国居,买羊肉尤其是买羊骨不易,我常常用鸡汤取代。
方法是买Costco烤鸡一只,肌肉扯成丝状备用,熬制鸡骨架做汤底……
隔山隔海的异域,我这种改良版的烩面,糊弄过不少同胞,糊弄过的老美也不在少数。
也因此,当乔说他是素食主义者的时候,我说:“这可咋办,我今晚只准备了鸡肉烩面,要不然,你吃煎豆腐或者鸡蛋三明治?”
他赶紧摇头: “鸡汤只是汤啊,没关系,我可以吃,只要不吃肉就行。”
结果,那晚的烩面,他吃了三碗,恨不能把手指头都吞进肚子里。当然,碗不是家乡那种巨大如面盆的海碗,而是细骨瓷碗。他一边吃还一边心满意足地感叹:”这是我今生吃到的最好吃的面。”
关于 “这是我今生吃到的最好吃的面。”第二天,他又感叹了一回,因为第二天晚上他吃到了我做的红烧牛肉面,于他仍然是牛肉汤可以,牛肉不可以。
因为他的素食主义原则,我不得不改变原定的菜谱,减少荤腥,增加菜蔬。我注意到,他在这里的几天,最喜欢吃的东西,除了烩面和牛肉面,还有番茄炒蛋、笋瓜炒蘑菇、青椒洋葱炒豆干、油条和酸辣汤,基本上,他对这几种食品,都赞美了又赞美,厨娘如我屡屡被赞美得心花怒放。
……
昨天临离开,他居然拿出一只大号玻璃饭盒,问我,可不可以把中午没吃完的米饭和番茄炒蛋、豆腐干以及油炸花生米装一盒带走,作他中途在另一个机场转机时的晚餐?我忙不迭地说可以,太可以了。事实上,我把这种要求,当作对掌勺大厨的高规格奖赏。
......
乔到的第二天早上,一屋子的人都在梦中。我听得大门声响,扯开窗帘看去,却是他一身运动衣裤,在小区里开跑。看看表,刚六点,我赶紧起床,准备早餐。
一个半小时后,他冒着满头白气跑回来,上楼洗澡,下楼坐在计算机跟前自言自语念念有词。
我说“你起得好早?”
他说:“有六个小时的睡眠对我已足够,昨晚睡得够多了。”
相较于假期里,不过十点不睁眼的其他孩子们,他早起了四个多小时。
因为乔的早起,也因为我一来不忍心看瘦弱如他饿肚子,二来不忍心叫醒好不容易逮着个假期睡懒觉的其他几个孩子,我开两拨早餐,这无形中增加了我的工作量。
我问他: “你对着计算机嘀咕什么?法语吗?”
“前半截是法语,后半截是德语。”
“你懂几种语言?”
“法语和西班牙语还不错,德语是初学,到了欧洲,我希望我的德语能够跟实验室的人简单交流。”
乔目前博士在读的专业方向是关于星际引力,还有重力波什么的,尽管他解释了很多,我能够明白的就是建立什么计算机模型,模拟什么引力、重力方式,实验室里的验证等等。
我杞人忧天:“未来会不会难找工作?”
他自信满满:“对于很多人,会的。对于我,不会。”
我家大仔也喜欢星星喜欢天体物理,高中生的他每周都花大半天时间到本城某大学天体物理系的实验室,跟一个有点文学诗人气质的教授,做些关于星际间引力的实验和计算。
我一直担心大仔会去读天体物理,我担心他未来只看星星不看生计。
当我一边忙乎早餐,一边跟坐在餐桌边练习法语、德语的乔唠叨我的担忧的时候,这个瘦弱的年轻人说:“喜欢某个专业并读到博士学位,并不意味着,他未来一定要从事这个他拿了博士学位的工作。喜欢,并作更深入了解是一回事,终身从事是另外一回事。学位代表一种能力,而不一定代表终身兴趣。”
这是另一个让我无法理解的问题。既然不一定是坚定的终身兴趣,为什么一路辛苦读到博士学位?
我一个朋友,当年喜欢数学却被录取到国内某名校地理系,之后毕业转读另一所名校的地质系硕士,再之后,出国,某著名理工的地质学博士……
为研究冰川地质,曾经几上南极,获得过美国海军总司令的嘉奖…….
再再之后呢?因为从来就没有真正对地质产生过兴趣,又因为这个专业提供的位置极其有限,毕业待业很多年后,做了计算机程序员。又过了些年,辞职开了间教育咨询公司,专做留学生意。
乔不同,他是真的热爱,起码到目前都是真的热爱。
他谈论他的专业的时候眉飞色舞,他讲述这些年去日本、去澳洲、去美国各地看星星的各种美好,把我家孩子们迷得一愣一愣的。
……
几天下来,我看他打牌、打乒乓、玩游戏,用音乐舞蹈软件跟着电视唱歌、跳舞……所有年轻人喜欢的东西,他都玩得很好。
我不觉得他有什么异常,也没觉得他对我的孩子们有什么不好的影响,我几乎忘了他的同性恋身份。
直到昨天下午送他去机场,我看见他的袜子,居然一只白,一只粉红,才记起他大约真的是跟别的孩子不一样。
我终究没忍住自己的好奇,直接说了出来:“嘿,乔,你穿错袜子了吧?两只颜色不一样呢。”
“我一直都这样,两只不一样。从来没有一样过哦。”他灿烂地笑笑。
但我,还是有点惋惜,这么一个聪明文弱的青年,怎么会不一样?到底哪里弄错了?
“为什么非得不一样?”我说。
他再笑笑:“就是不一样。”
我内心满是叹息,不知道他的父母怎么想?
蓦然想起英国的图灵,想起天才们的世界,凡人不懂。
因为,我们从来就没有生活在相同的频道里。
看在凡人如我的眼里,情状孤独困苦,在他们或许如清晨甘霖,饮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