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iber
楔子
这是一篇给女儿的交代材料,意在感谢同情、爱护、帮助过他的人。为了还原历史事实,个别涉及者可能不爽。他没有丝毫怨怼或嘲諷之意。因为大家都是罪人,只有上帝才能判定对错。倘若有所冒犯,也敬请多多原谅罢了!
1943年农历三月初七,一个生命呱呱落地.此前一天他家才搬入新居.这是当地有名的商号“云泰祥”家三老爷新建别墅“黎庐”北边一排五间铺面靠南的两间。第一间楼下是客厅,厅左靠墙有上楼的木梯。第二间门后却是一口几家租户共用的水井,有通道从后面进出。这男孩就生在水井楼上的卧室里。他后来的苦难据说与此相关。是不是得罪了龙王?
出生不久他阿咩得了伤寒,眼看不行了,打算把他送给只有一个独女的王二表孃。二表孃高兴得不得了。但邻居刘国臣的老婆陈氏说这娃娃好乖,不如我给你家带着,若他阿咩好了我还给你家。好不了再说。
刘国臣是当地有名的锡匠。在参将衙门口摆摊。以捶白铁,焊锡补漏为生。衙门阶梯下是块空地,邻亍是砖砌的栏杆,齐胸的栏杆面上铺了一尺多宽的红砂条石。摊位就在栏杆外。陈氏经常抱着孩子去摊前玩。孩子睡觉,抱着出汗,就放在栏杆条石上,自己在旁边守护,慈祥地看着。这又是后来孩子发病有人的另一种说法,身下扯了湿气。
阿咩的身子竟然慢慢好起来。孩子没有送人。但与刘陈氏家的亲近絲毫不减。他直叫刘家夫婦爹爹妈妈,经常在刘家出入,妈妈抽鸦片有时候还喷他一口。
童年是多么美好。居孀的外婆,也就是阿咩的后母经常带孩子到大自然中去玩。有次上飞来寺,揹他的外婆下山时踩滑,他被磕了一下,虽然碰哭了,也没什么大碍。后来又被联想到这一跤留下禍害。
大约三岁左右,他得了一种怪病,白天与小朋友玩兴正酣,右膝上面的腿部会疼得他尖叫打滚。有时候半夜疼醒,哭叫不停。仔细察看又不红不肿。阿咩给他揉啊、按啊也无法缓解。找遍了城里甚至乡下的医生。有的说“冷骨风”,有的说“湿气”,有的说“缩筋”。从贴狗皮膏,包草药,到拔火罐,什么方法都用上了,毫无见效。不久右髋部肿出个大包,足有品碗大,一碰就痛。晚上阿咩只有坐在床上,把他立起抱着,而他扒在阿咩的右肩入睡,以致后来阿咩的右肩比左边矮些。中医不行请西医,到当地仅有的两家西医院,打针吃药均不顶事。最后恳求,预约到北关“卫生院”的权威张院长。阿咩和二孃一大早抱着他候在张住的院子外。院长大人头晚上搓麻将,中午才用过早饍,在逗狼狗。他们一进去,好大的狼狗突然扑向阿咩,咬了右臂一口,鲜血淋漓,院长叫护士施药,包扎,后来留下永久的伤疤。张院长看了看他的腿,说要住院做手术,至少上一年的石膏绷带。单是打盘尼西林,就要几捆洋纱。因为当时的法币已经不值钱。他们家说穷不穷,说富不富。米易有几亩薄田。阿公、阿咩、二孃教书,阿爸在外地当职员。但要供养四个儿子,米易老家经常来的客情又重。阿咩和二孃还到富商花员外家任私教,给花的四个子女补习功课。一家人全力以赴筹到了洋纱,知道他这个調皮好动的孩子躺一年医院不好过,破天荒地买了一盒逢春楼木匣子装的饼干哄他,准备第二天去住院。晚上花二爹来告诉他们,张院长说,以他们的家景,就是倾家荡产也怕治不好这孩子的脚,还不如让他自生自灭......这饼干匣子竟陪伴了他几十年,直到改革开放。
一个在西路撒连行医的前辈来耍,住在他家,要为他的肿包艾灸。死马当活马医,灸了几次,肿包中间贯穿化脓。他在江西的阿爸寄了些棉纸包裹药粉,麻线粗的药条回来,隔两天到许尔吉的药铺,阿咩和同去的另一个把他按在柜台上,由许医师拔出带脓血的药线,周围揩净后再捻入新的药线。此時他的叫喊可以振动一条街。
这种活受罪经历了三个月,脓水流尽,化脓口结痂,疼痛也有所减轻。但他的右脚还不能着地,双胛用木叉支撑才能行走。两支叉叉到一支叉叉,七岁上小学才丢开,踮着右脚尖走路。他的右脚比左脚短了二寸,走起来的难看可想而知。不但孩子,一些青年也跟他身后,“拿去弄!拿去弄!”地喊。还煞有介事地讲诉:“一个?贝尔割了两斤肉,叫她男人拿去弄”,学他一歪一倒,小腹向前的姿势。有的还伸出右手中指合着节拍往上戳。有的喊他“短一寸”。有的高叫“?波尔的屁儿转拐洞”。他的泪腺本就发达,遇事爱哭。不时遭遇的莫名羞辱也增添了他的自悲不是。所幸他一旦与伙伴们玩耍,便忘了自己是瘸子。他最爱与几个大小差不多的男孩玩侦察兵,匍匐前进,树后隐避。胸前吊着就两个纸筒那种“望远镜”。有时候把杵的叉叉当枪。当然,司令他是当不了的,封个参謀长就是最大的官。
体育课他从不缺席。除了手撑翻越木箱(当跳马)外,跳高、跳远之类考试从不过关,期末成绩也有3分。有次跑400米,须在学校操场跑完两圈,他只跑了一圈,其他同学都跑到终点,他也跑不动了,但李利名老师还当场向同学们表扬了他,并给他记4分。(那时候提倡学习苏联,以5、4、3、2、1分代指优、良、及格、不及格、太差作为评分标准)直到初三学校才批准他免修体育课。
更酷的是他还喜欢出风头,音乐课唱得特别大声。小学一年级时,因为阿咩是老师,另一个女同学的妈妈也是老师,他俩被挑选出来表演“兄妹开荒”。舞台是学校的过道,观众也就几十个小学生吧。“一鋤头那个挖下去,反转来瞧一瞧。哎!这么大的个儿,哎呀你说妙不妙”清脆的童音伴着挥鋤的动作,那种投入也算地道的演员了。
他是个集邮的发烧友。家里拿不出钱给他买邮票。大约上午第二节课收发室的老寇把当天的平信放到邮架,他们一下课就向邮架冲刺。尽管知道不会有人给自己写信,也要一封封地翻看有没有贴着特种或纪念邮票的,若获至宝又认识收信人,就给人家送去并讨要撕下的邮票。遇到那人回说:“我也在集邮”,就只好灰溜溜地离开。
有天,他听到一个女生跟老寇争吵,说她没有收到家里的汇款。老寇翻出签收簿,她的汇款单签收栏留着她名字的印章。女生说她从来没有这种印章,并把手中的石印拿出来比对。他仿佛记得前几天同班的黄某曾在老寇那里签收过汇款单,而黄是本地人,没听说有外地甚么亲属,便把此情况告诉老寇。老寇反映到学校,保卫部门找黄某一谈,黄承认私刻女生的印章,冒领了汇款。在当天的全校大会上,他被表扬。这也是他中小学生涯的唯一一次风头。
不过,集邮也给他带来麻烦。他“不耻下问”,加上表姐,也就是后来的大嫂从北京寄给他好些苏联东欧的邮票,所集邮票有几大本。高三时学校办“红书展览”,动员大家把藏书拿出来。他家有的是书,但陈旧而不红,就捧去了红彤彤的集邮册和所有的成套和稀有邮票,被老师任命为解说员。那天郭校长来参观,对他的邮票赞不绝口,指着开国大典等几张问他有没有多的,可以跟他交换。他说这些邮票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弄来的,怎么会多。几天后同学程寿恒说郭校长找他。他来到郭办公的独院,喊“报告”进去。郭说自己会东的朋友也喜欢集邮,托其搜集一些邮票,要他替朋友找点,无论是交换或购买都行。他说自己集邮都没花过钱,怎好意思拿来卖。那些好不容易淘来的岂有多余。他找了几十枚重复的散票,用信封装好,给校长送去。数天之后,程寿恒给他一个郭校长转交的原封不动的信封,里面邮票一枚也没少。
平时同学之间摆谈,他爱说怪话。比如师生们个个面黄肌瘦,饥肠辘辘,食堂阶梯上面的屋子里却不时传出猜拳行令声。那是校领导接待上级“检查”的必修课。他把那里取名“校宴厅”。他送邮票去的时候,郭校长正在院中绿荫下与人下象棋,旁边摆着盘饼干。他回到教室,向同学形容自己看着饼干如何咽了咽口水......那年头告密成风,不少人靠踩着别人脊背往上爬,不知道谁会拿这些话添盐加醋。
毕业成绩他破天荒地得了政治3分、操行4分。对照其他同学,大多数双5分,只有两三个像他一样的异类。眼泪由不得唰唰下来。后来得知,考生申报表上,学校意见栏写的是“不宜录取”。
高考后一个多月,他收到了“不录取通知书”。几天后学校在荟英堂招集落榜生开会。宣布工作分配的去向。那时候的高中毕业生相当于今天的研究生,国家包分配。落实单位有县人委(即县政府)、公安局、商业局、供销、卫生、文教等等。有个留校参与分配讨论的同学透露,因为他只适合坐着的干活,会议决定分他到商业局。他半信半疑,同学为了证实所言不虚,又报出其他人的分配去向,说名单已经报给郭校长审定。那天傍晚,学校在荟英堂召集落榜生开会。前面几个单位念完没有他的名字,念到的都是那个留校同学说中的。最后念的人数最多的小学教师终于有他。念完后,主持人问各位同学有没有意见,若有就留下来。服从分配的陆续走了。只有准教师的二十多人一个不落地留了下来。各人述说自己的理由。轮到他时,他说在母亲的巜小学教育》一书中看过篇文章,说是身体有缺陷的作教师对儿童心理有影响,自己是残废人,请求改分其他单位。在坐的文教局长杜欣夫马上说“可以考虑”。而郭昌帧校长拉长声调问道:“谁说?子不能当老师?”
他赶紧回去告诉阿咩。母子相对拭泪。阿咩忽然想起外婆正好在人民银行副行长杨盛英家当褓母,何不请她想想办法。外婆听后急得不得了,立即带着母子俩去办公室找到杨行长。杨是个很漂亮的女士,平时对外婆很好,既尊重又大方。听了阿咩的诉说,看看一旁流着眼泪的他,安慰祖孙仨几句,说是下来帮忙问问,并没给什么承诺。下班后她告诉外婆,已经找过人委管分配的,但又埋怨外婆不该当着下属的面找她说这事。此次毕业生分配,并没把人民银行作为安置单位。他们也不抱太大希望。规定的报到日他只好走进人委文教科,杜科长一见他就说:“你到人事科,他们给你另开介绍信。”他来到同一层楼的人事科,女主办问了他的名字就开出了分配他到人民银行的介绍信。原来,杨行长是分管人事的副行长,她的丈夫新近才从县委宣传部长升任县委副书记,而行长是个党外人士。开介绍信的女士是县委马书记的夫人,与杨行长要好。
1958年大跃进。全民大炼钢铁。家家户户献出锅、铲、勺、盆等等一应金属制品。所有的人都去公共食堂吃饭。他们一家四口,他牵着眼瞎的幺姑婆,阿咩两手捧个大瓷钵,里面有两三个打菜的大碗和四个小碗,阿公拿着几尺长的烟杆跟在后面,每天早晚两餐到居委会的公共食堂。
在热火朝天的劳动中,他也忘了自己是?子。无论是挑矿石、农会山烧炭、代管(地名)集肥、中火桥栽秧、铁厂(地名)割谷子等等,他从不缺席,当然也不敢请假。
尤其是农会山烧炭,高六一级的同学吃住都在山上。早上围着篝火上课。十点钟开饭。饭后每人拿把斧头就近伐树。四五丈高的松树从露地四五寸的部位砍断,哗啦啦地倒在坡上,那阵势让他不敢靠近。他只有等胆大一些的同学把树放倒后挥起斧子剔去枝丫,并将树干截成五尺左右,运到炭窑旁。扛着五尺长的树筒走山路,对于他来说更是莫名恐惧。脚下的松针又滑,一歪一倒容易失去重心,同学照顾他,尽量让他扛树尖最细那筒,但也免不了有一次连人带木滚下坡好远。幸好上帝早早地惩罚了他,这次只给他一点皮外伤。
然而那段经历竟是他最值得回味的。他们白天学习、劳动,砍树、上窑,对唱山歌。出窑时木炭又烫,手脸具黑。但那是自己亲手创造的成果,敲着放凉后梆梆响的木炭,就像钢琴发出的乐章。课余每人还要写诗别在牵起的麻纯上,自然是蓝天作被,星月掌灯,帝国主义踩在脚下,牛皮哄哄的顺口溜。晚上一溜地铺睡在树桩作柱,松枝盖顶的窝棚里,吹牛直到熄灯哨响。吹的内容五花八门。有人坦白暗恋班花,说那双颊就像熟透的苹果。而当年本地根本不产苹果,那人见没见过苹果还很难说。
大炼钢铁使县上成了一座空城。店铺关门、摊贩歇业、凡有劳动能力的都要出去坨土基、平场地、垒高炉、拉风箱、挑矿石,不一而足。遍布城乡的公共食堂不但吃饭不要钱,而且处在高炉附近的食堂几乎24小时开饭。有次他回城办事,十点钟吃了早饭上路,经过两处公共食堂都去吃饭,下午五点爬上农会山又赶上开饭,一天吃了四顿,创了此生的纪录。
代管集肥也是别开生面。那时公共食堂开始定量,人们吃不饱哪来这么多肥。就让学生去挖坟。把一座座老坟的石碑放倒,刨开表层,挖出朽棺及腐土,连同草皮装入撮箕,,挑到水田里撒开。往往在老坟中会挖出一窝窝的白蚂蚁,裹在一个拳头大或足球大的菌状物里,而当地人说,鸡棕就是从这菌状物长出来的。有一次收工后王正国看到远处的土坡晃出隐约的白色,不声不响地拿起蔑帽走了。一会儿捧着一蔑帽的鸡棕回来。他们跟炊事员商量,等开完饭后私下给点油炒出来共享。
中火桥栽秧并下种苞谷。为了防止社员(人民公社,农民都称社员)偷吃,苞谷种都拌了桐油,吃了要拉肚子。但他仍看到有个人把种子在手掌里搓揉后,用衣襟揩揩塞进嘴里。社员们说起干部,什么队长、会计、司务长都咬牙切齿。他说:“那不都是你们选出来的?换个正直的不就成了。”一个社员答道:“正直的还没有日出来。”
有天一垄田里秧没栽完就擦黒了,电闪雷鸣,暴雨倾盆,他们赶紧往住地跑。田埂又窄又滑,他只有踩进田里连滚带爬,衣裤鞋完全湿透,竟然没有感冒。支农结束,同学陈开彬打算回会东老家大水沟一趟,邀他同往。他俩头天就央求炊事员预领了第二天下午的晚饭,做成饭团烤黄,吃罢早饭启程。两三个钟头的山路,风景不错。陈老伯一个人在家,捧出一堆李子款待。抱歉地说家里没米,只有煮豆子给你们充饥。他俩把荷包里的饭团掏出来递给老人。他那一份送给陈伯留下来吃。陈伯家连锅也没有,用个鋲铁罐头盒在火塘上吊起,煮了一满盒自家收获的树豆米给俩年青人吃,而说自己刚吃过。告别老伯,陈开彬挑了两小袋李子回学校卖。还没进城天就黑了。
铁厂收割正逢雨季。在当地住队的刘德金是个很会鼓动人心的县委干部。分配任务时,刘说今天准备了一桌光荣席,哪个组完成得好就坐光荣席。大家干劲十足,心想至少要尝尝久违的熬锅肉。他所在的组最先割完并捆好、脱粒、挑回了稻谷。坐上光荣席才发现,三菜一汤:老南瓜、四季豆、茄子、青菜汤与别的桌一样,只不过多了一盘瘪糊辣(把将枯的海椒树上“罢脚”的青红椒煮后晒干,用油炸黄的佐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