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作为猫咪,蜜糖无须成为女状元,她的“猫生”无须负有如此强大的使命感,偶尔逮个老鼠是蜜糖生活中游戏般的小插曲,蜜糖只要负责越来越可爱美丽,将来引无数“男儿”竟折腰。即使邻家有女尚未初长成,养在深闺尚未被人识,不也已经有只灰色的大猫隔三差五地来找蜜糖玩了么?
看到蜜糖与猫友嬉闹的样子,我心里反常地泛起一丝酸楚,我又联想起白猫身为母亲儿女绕膝的情景。我总习惯地在蜜糖身上重叠白猫的影子,尽管成为母亲于眼前的蜜糖来说还非常遥远。
白猫当过很多回妈妈。每一次,白猫都选择把她和孩子们的安乐窝安置在家中阁楼上,清静,少打扰。但打扰是难免的,因为小猫深深吸引住了我们全家,多么神奇啊,白猫在我们眼中还没长大,突然就孕育出小小猫,每胎总有花色不等的四、五之数,被猫妈妈心尖尖似地整天含在嘴里挪来移去,猫妈妈要把宝贝们最大限度地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下。然而小小猫们都是些性急的小家伙,才刚两个星期便忙着学走路,企图慢慢脱离妈妈的管束。步子还迈不稳,又急于练习奔跑,肥圆的小屁股费力地一扭一扭使劲保持平衡,步态幼稚却已经萌生当赛跑冠军的愿望,争先恐后地向前方冲刺,仿佛制糖机吹出的接连不断的棉花糖,活泼地一蓬扯着一蓬追逐着。
阁楼的地板上敲击起急促的欢快的小鼓点,可欢快得不连贯不稳定。对于小小猫们来说,长久地保持住身体平衡作走路或奔跑运动乃无法胜任的任务,频繁地摔跤才是常态。腿脚一矮,便闪个跟斗,好在闪个跟斗可以顺势拖下前面那家伙的后腿,大家滚到一处揉成团,又黏又软的糯米团,纯白的、黄色擂沙的、半黄半黑双酿的各种糯米团子堆堆叠叠越垒越大,缠缠绵绵分都分不开。
猫妈妈满脸慈爱地在一旁看着安静不下来的孩子们,我们在一旁看着猫妈妈和她的孩子们。对这群调皮的宝贝,猫妈妈永远不会着恼,只需笃悠悠地侧转身子往地上一躺,小调皮们顿时如获军令般跑开再远也会乖乖聚拢到妈妈身边。妈妈的乳汁无疑是世上吸引力最最强大的东西,一张张饥渴的小嘴凑上来急切地争抢阵地。同一胎里此刻显出了大个子与小个子的差别,先天足的凭借强壮的优势有时会霸道地将弱小的排挤在外。被排挤的哇哇乱叫左冲右顶可实在突破不了那道“一字长蛇阵”。
虽然猫妈妈对自己的每个孩子都一视同仁,但这当儿就不得不厚此薄彼一下了,她伸出爪子轻轻拨开某张饥渴的小嘴,让另一张嗷嗷待哺的小嘴先顺利地凑上来吸几口奶,手心手背都是肉,猫妈妈的厚此薄彼真叫煞费苦心,只为了天下母亲相同的美丽心愿,愿强壮的孩子长得更强壮,愿弱小的孩子变得跟强壮的一般强壮。
现在小小猫们都安静下来,头挨头埋在妈妈怀里吮吸乳汁,猫妈妈心满意足地半闭着双眼,时不时伸出舌头怜惜地舔舔怀中的孩子。很安详的景象,我却感觉如此安详的景象比小猫们玩闹打斗的时刻更显得热气腾腾,这热气并非物理的温度,只属于情感上的温暖,是身体相拥的温暖,是心与心依偎的温暖,是骨肉至亲相爱的温暖。
呵,这享受着天伦之乐的一家子,一幕幕亲密相处的甜美画面,我时时看日日看,百看不厌。其实又何须用眼睛紧紧盯着呢,长在心上的画面,挥之不去,即使闭上眼睛单靠耳朵我同样能够思想起每一丝细节。
那时我睡的床就搭在阁楼底下,猫咪的安乐窝跟我头顶仅一板之隔。快乐的跳跃的小鼓点每天会在我头顶敲击许久,间中也会出现几阵骤然而至的安静,安静得很神奇,齐整划一,排排坐吃果果的时候到了,必须专心致志地用餐,顶多只允许发出吧叽吧叽的吸奶声。
可惜生命成长的美好时光总带着转折点,渐渐地,安静愈来愈久,小鼓点声却愈来愈稀落直到某一天完全消失。小猫陆陆续续送了人,窄窄的阁楼太拥挤逼仄委实无法容纳那么多迅速长大的活蹦乱跳的生命。每一只小猫的离去对猫妈妈来说都不是普通的离别而意味着残酷的永诀,从此母子再无相见之日,可又能怎样呢,只好祈祷小猫被幸运地许个善良的人家。
孩子们消失了,猫妈妈想不明白,一家子其乐融融的日子为什么一下子成了过去时。连续四、五天,猫妈妈一次又一次楼上楼下家里家外没日没夜地来回寻找她的孩子,她不断地发出呼唤,那呼唤里满含期待,期待宝贝们如往常般回到自己怀中,哺乳的时刻到了,都说母子连心,可宝贝们怎么就听不见妈妈一遍又一遍的呼唤呢?猫妈妈凄楚的叫声转成了悲伤的呜咽,哀哀的不绝于耳,家中愁云惨淡,每个人都象作了亏心事,唯一能补偿猫妈妈的便是翻花样多多地弄些好吃食,希望猫妈妈至少不会因为伤心而伤身。
这样的情形在白猫的一生中重复过许多次,可谁又逃避得掉呢?蜜糖也逃不掉的,纵使拥有比白猫更加惬意轻松的吃喝玩乐的“猫生”,当蜜糖成年以后,需要面对的真相即是生活本身带有的喜忧参半的情绪,或者更确切地说能够预见到的所会发生的种种将正是一只猫咪注定必须承担的命运。命运总要适时地展露其刻薄与慷慨并存的矛盾性格。
而我所能为蜜糖做的,恰恰是我不会为蜜糖做什么,我尽量地不去规范限制蜜糖的生活状态,让她得以经历最自然最正常的成长过程。
有两点可以保证,我不会替蜜糖剪去指甲,不会替蜜糖施行绝育手术。留有犀利指甲的蜜糖能够爬得更高望得更远,视野更宽广,天地更辽阔,结识许多朋友,当然,也会遇见敌人,尖指甲刚好可以化作武器狠狠地跟对手干干架。而朋友中,一定有情投意合的异性出现,蜜糖将自由地谈恋爱,随心所欲地挑选对象,不必顾虑是否出身名门,是否门当户对,只求两情相悦。尔后蜜糖会顺理成章地成为母亲,生许多可爱的小宝宝,但显而易见的,肯定也会面对母子分离的痛苦。这是蜜糖成年后自己选择的生活,谁都无法干涉。
或许不长大更快乐更安全,可蜜糖正迅速长大。蜜糖对长大的概念依然懵懂无知,所以几乎迫不及待。随着她身体长大的,还有她的胆量与野心。如今的蜜糖颇具勇敢的探索精神,慢慢尝试着开发新事物新天地,家中后院装得下她的身体却已经盛不住她的野心。就比方现在,蜜糖会得渐渐从后院木围栏的空隙中溜走,跑到邻居花园里去玩耍,并且逗留的时间越来越久。
我知道终有一天蜜糖会走出我的视线,我只希望蜜糖永远认识回家的路,超越我的视线但不会离开我的生活,至少不要象白猫,那么仓促那么毫无征兆地离开,因为一次搬迁,从老式石库门房子搬到新式的工房小区。原本以为全家包括猫咪在内的生活条件都将得到改善,自此以后,白猫晒太阳能享受独门独户的小院;睡大觉能四仰八叉地躺在花荫底下再无过往的杂沓脚步干扰;办“大公小公”,有贴着雪白瓷砖的专用卫生间。但这些不过属于内部小环境的改善,对于猫咪来说,整个的小区就是座钢筋水泥的森林,每幢房子都一模一样,白猫迷失了。
从前的老宅,条件虽差,然而特征显著,家中所在弄堂的对面是小小烟纸店,隔去几家有爿南货行,养着一只体型壮硕无比的哈黄公猫,多年来始终被冠以此处方圆几百里“猫王”的头衔。他是白猫的猫朋友也当过白猫生养的小猫的猫爸爸。再往前,米铺、点心铺、茶馆、菜场,嘈嘈杂杂忙忙乱乱,辨识度却极高,跑开再远甚至离家几天白猫都能平安地回来,尽管有时浑身上下滚得稀脏,带着张夜壶脸孔,并且饥肠辘辘。
白猫的迷失是巨大的悲哀,全家人都变得神经兮兮,半夜里听到猫叫,便会一骨碌爬起来满世界去寻找,就怕错失了白猫寻回家门口的那个瞬间。家的怀抱始终对白猫敞开着,那种忐忑万分的等待真叫绝望的希望。
白猫到底没能回来,她的下落成了迷,她的不知所终成了我们全家人心头缄默的疼痛。妈妈为白猫的事整整哭了半年,埋怨自己疏忽大意,在一个面目全非的新环境里,不该那么早就放白猫外出。
蜜糖生活的地方被称作人类的宜居城市。从一只猫咪的角度来看未知这儿算不算理想的生存之地,以我的眼光看起来,蜜糖不至于生活在钢筋水泥的森林中,她几乎全天候地生活在美丽的花园里。大花园,小花园,迈出家门,左邻右舍都“前突后翘“带着花园,家家院子各有千秋地花团锦簇,绿草茵茵。并且整条街的房子,右边从头数到尾,左边从尾数到头,每栋建筑物均不重样。蜜糖离家探次亲访位友走条街串个巷,应该容易找到参照物,不会混淆了视听。
可我还是担心,世上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那街上的电线木头树杆子上不也老贴着寻猫觅狗的启示吗?不提别的,街上总有车吧,时常见到猫咪在飞驰的车流中胆战心惊地过马路,能安安全全简直就是撞了大运。想象蜜糖亦将成为其中一员经历着同样的危险,我便浑身直冒冷汗。
为来为去,说到底猫咪毕竟是生活在人间的小动物,必须遵循人的规则,它们的利益要在人的利益获取最大保障的前提下方才能够得以保障,它们的天性必定不会完整地、全面自由随性地去发展,它们的际遇其实充满了偶然性。
因而对于猫咪,我爱是爱的,但这爱里总带些悲观。
由白猫,我念及所有的猫咪,不知该如何确切地去表达自己的感受。
或许“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两句诗可稍稍形容那种情感,却也似是而非。白猫算得我对猫咪的“初恋”,具有无可替代的特殊意义,但我并不是不能接受蜜糖,蜜糖自有蜜糖的可爱,而且因为白猫的缘故,我其实更懂得怎样去疼惜蜜糖。我真正担心的是白猫留给我的感触太深刻,我害怕情感上的重蹈覆辙。念起曾经发生的种种,想到要再度面对相似于曾经发生的种种的种种,有时实在觉得自己缺乏承受的勇气。
哎,蜜糖,我很矛盾,到底要不要留下你呢?留是爱,不留也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