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名英雄”之死——三线往事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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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无名英雄”之死

——三线往事系列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亲身经历和亲眼看到一条鲜活的生命就在自己眼前消失,我在上初中时却亲身经历和亲眼看到了。由于印象实在深刻,有时闭上眼睛,当时发生的一切就似乎电影般地一幕一幕地浮现在眼前,一个一个的细节都记得那么清楚。几十年过去了,今天一定写出来,希望除我以外还有别人记得当年的这个事件,看到这篇文字,转达给逝者的家人或后代,以表达我心底深深的敬意。

  我们小时候就知道和学习崇拜许多英雄人物——黄继光、邱少云、董存瑞、王成。在我的心中,这个人也是一个舍己救人、献出自己宝贵生命的英雄——一个“无名英雄”,因为我至今依然不知道他的名字。

  贵州山区多煤,于是一条运输煤炭的铁路专线从70年代初就开始建设,从我们就学的“三线工厂”子弟学校门前穿过。读者可以把这条铁路运煤专线想象成一个“卜”字。这卜字一竖的上头一直延伸出去,往右手再拐个大湾,就是贵州安顺火车站。这卜字一竖的下尾也一直延伸出去,就会通到几十公里外重峦迭嶂的大山深处的“轿子山”煤矿。我们学校位置就在“卜”字右手一点接连一竖处的左侧。这右手一点是一小段近三百米长的铁道。这一小段铁路就是从“卜”字的一竖上分出的一个道岔,延伸出去,从一个大门口直进到一个用两米多高大石头围砌起来,长宽几乎有三、五百米的一个极其宽大的不规则多边形院子里,就到尽头了——一个大土堆。大院里面到处堆放着小山般高一垛一垛的圆木、枕木等各种矿山和铁路建设、维修的原料和用材,铁道上则停放着铁路修道车。

  这铁路修道车外形有点像早年的公共汽车的样子,下面轱辘当然是跟火车一样的金属轮子,可以像真正火车机车一样在铁轨上跑,修道车车厢里面可以乘坐不少人。修道车或前推或后拉着一个大平板车架,上面宽敞地可以摆放许多矿山、铁道建设和维修工具,也可以坐人。这个大院的里面靠墙边处还建有几排建筑工人住的平房。几乎每天铁路上不是有运煤火车通过,就是有铁路修道车通过,也说不清是建筑工人们在往返维护几十公里铁路,还是到大山深处的“轿子山”煤矿去作业返回大院住处。

  我们当地人有的管这个大院叫“铁路大院”,也有的叫“劳改大院”——据说铁路建筑工人里面有些是劳改犯,真相如何没有考证,反正“劳改大院”的名字也就这么叫下来了。“铁路大院”就在我们子弟学校的对面,中间仅隔个铁道。楼跟铁道挨着十分近。近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在最窄处,一个人双臂平举,可以一手摸着我们学校的一个楼角,另一只手下面几乎就是一不小心会掉下去的铁道边排水窄沟了。铁路从我们学校楼前斜穿过后,又甩一个大大的弯儿,从散落分布在方圆一、二公里范围内的几个工厂家属住宅区中间穿越而过。

  事故发生在一天的中午时分。我当时不知是什么原因,中午放学回家晚了——因为厂子弟学校跟厂里几个家属区的距离基本都在一公里左右,所以中午放学后,老师和同学都回家做饭、吃饭。我当时一个人出了学校就像往常一样顺着铁道往家走,走在铁道中央的枕木上。正午的太阳光很亮,照得四下白花花的,明晃晃的有些刺眼,让人睁不开眼睛。此时正是人们在家做午饭吃午饭的时间,四周静静的似乎看不见一个人影。我身前身后更是一个人也没有,唯一能听见的是从远处厂里的大喇叭里传来的午间广播声音。

  这时,一辆铁路修道车在我前方远处向我迎面开来,铁路修道车前面推着一架平板车(这是后来看清的)。在距离我还在百米开外时,发出几声铁路修道车特有的汽笛喇叭声(而不是大火车“呜... ...呜... ...”的高吼声)。我赶紧乖乖地把脚步从两条铁轨中的枕木上移出来,跨出铁轨,踏着成斜坡的碎石头,走到一边的道基下躲避,这是我们这一带居民的习惯性安全动作。

  突然,我发现在我前面几十米处的铁道上不知何时出现一个当地妇女,身后还背着个孩子。我不知是我心不在焉还是阳光太晃眼,总之,我刚才根本没有注意到在我前面有个背孩子的妇女。铁路修道车越来越近,汽笛喇叭声急促地鸣响着。

  终身难忘的一幕在我眼前发生了:这个背孩子的妇女听到了汽笛喇叭声,开始慢腾腾地往铁道边的路基上移动。我看得十分清楚,她本来已经移出了轨道一、二步的脚,再走一、二步就安全了。不知为何——这是我至今百思不解的问题——她已经迈出了铁道,站在铁轨外的碎石子上,车开过来还是会撞到或刮到她,她只要往外再走一、二步就安全了,却不知为何又迈了几步,回到铁轨内侧来。或许她改变了主意,想从铁路的另一侧下去,抑或是有别的原因(寻短见?),总之,看上去不像是身后背着的孩子的重量使她失衡倒退回几步回到铁轨中的,因为我没有看到任何身子歪斜挣扎的动作,而且重量使她失衡摔倒应该是摔倒在铁轨外侧。更可怕的是她进到铁轨里来后,身子一个晃动,趔趄着慢慢歪坐了下来,整个人在铁轨里面。

  此时正在紧急刹车减速的铁路修道车距离她只有十几米远了。我在几十米外,整个人已经完全惊呆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个人影从铁路修道车前面推着的平板车上站了起来,从平板车正前方飞身跃下,向前猛跑几步,一把把那个还歪坐在铁道上的妇女和身上背的孩子拉起来猛推了出去,妇女和身上背的孩子得救了,那个救人的工人却在瞬间被卷进了车底下。铁路修道车终于停下了,平板车上接着跳下来的工人们急忙抢救被卷入车底的工友。我上前从一旁望去,只见救起的工友一动不动,太阳穴处似乎有一个洞,鲜血喷涌不止。

  那个被救出来的妇女,开始的反应似乎还要埋怨把她推倒在道基下,后见此情形,也没再说什么,背着孩子径自走了。大家忙着救人,也没人理会她走掉。

  第二天上学,我从学校三楼教室窗户,看到对面远处的“铁路大院”里的一块空地上布置起了一个灵堂,还有很多很多的花圈,祭奠活动似乎持续了二、三天。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从来也不知道这个救人的工友是谁,名字叫啥,是从哪里来的人(记得“铁路大院”里有一些江浙一带口音的人),也不知他的单位如何对待处理和善后这起舍身救人、牺牲自己性命的事件,也不知道他的家人——年迈的父母、或许曾有的妻子、孩子是否知道他牺牲的全部真相和经过,我也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一个“劳改犯”。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的心中,这是一个英雄——哪怕他真是个犯过罪的“劳改犯”——他的生命的最后一刻已经完全脱胎换骨成为了一个大写的人——他也是我心中的一个真正的“无名英雄”!

  人都有一死,人死不能复生。但是我们活着的人要记住和纪念死去的英雄。如果可能,要给英雄的家人各种物质和精神的奖励——因为尊敬一个以崇高方式牺牲自己生命的人,其实是给我们活着的人一个明确的道德指南:奉献,特别是为了他人做出的生命的奉献永远是人类最崇高的精神,是人性中至高无上的品德。

  我希望,有一天,这个牺牲的工人的家属、后代,和那个被救出来的妇女和她背上的孩子能看到这篇文字,让我们一起来缅怀这位英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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