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高慎据虎牢叛降西魏,当下修书二封。一封给其弟高季式,一封往冀州渤海老家,高慎在信中痛数高欢父子无道悖逆之迹,邀众人一同举事。
高季式字子通,当时正戍守永安。在渤海高氏四兄弟中,高季式排行最幼,却也是豪勇有胆气,这点很象他的兄长高敖曹,而二人的关系也似乎更为亲密。
当初高欢信都举义,与尔朱兆大军于韩陵决战。高欢手下群雄用命,最终以少胜多,大破尔朱兆。高季式当时以七骑穷追,度野马岗,与尔朱兆败兵遭遇。高敖曹见高季式冲入敌阵,望之不见,哭曰,
“丧吾弟矣!”
一直到深夜,高季式方才返回,已是鲜血满袖。
后来与西魏的小关之战时,高敖曹经过苦战攻下洛州,擒西魏刺史泉企。在战斗中高敖曹中箭,受创甚深。当时高敖曹顾左右道,
“吾死无恨,恨不见季式作刺史耳!”
高欢闻听,立即派人飞马驰到军中,授高季式济州刺史。
高季式豪率好酒,他又出身豪门,举家勋功,因此放达不拘小节。高季式在济州刺史的任上,和光州刺史李元忠交好。李元忠也是奇人,他有句名言,“作仆射不胜饮酒乐”。两人兴趣相投,时常一起聚饮。有一次,高季式晚上独自饮酒,突然想到李元忠。他竟下令开了城门,让左右持一壶酒,驿马飞驰光州给李元忠送去。
河阴大战中,当时高敖曹的汉军大败,河中流尸相继,溃师狼藉。由于高永乐闭门不纳和仆人的出卖,高敖曹也被迫在李辰面前自刎身死。乱军之中,人情骚动,手下亲信部曲劝高季式道,
“今日形势,大事去矣。可将腹心二百骑奔梁,既得避祸,不失富贵,何为坐受死也?”
高季式道,
“吾兄弟受国厚恩,与高王共定天下。一旦倾危,亡去不义。若社稷颠覆,当背城死战,安能区区偷生苟活!”
战后,高季式被加散骑常侍。
话说高季式接到高慎的书信,不管是出于何种考虑,他不但没有跟随高慎一起反叛,而是立即飞骑来见高欢。
高季式见到高欢立即伏拜于地,将高慎的书信双手呈上,免冠流涕道,
“吾兄反矣!”
高欢大吃一惊,忙示意左右接过书信。高欢看毕,眼中一时寒光逼射,但面上却无殊动。只见他沉吟片刻,将书信放在案上,离座双手将高季式扶起,和颜道,
“彼心怀狼戾,罔顾国恩,动乖叛逆,自绝于天,却与公何干?”
高季式深自拜谢,口中犹请罪不已。
高欢再宽慰道,
“渤海忠烈世家,勋功天下,公今日又大义灭亲,仲密谋逆,唯罪及本身,当不涉其余,公可勿忧也。”
高季式称谢而起,高欢又道,
“公暂且交了公事,近日就在家中静养,勿使纷扰,朝廷自有处分。”
高季式再三拜谢而去。
高季式回到家中之后,便闭门不出,每日只在家中饮酒为乐。高季式戴罪在家,自是无人敢上门来。
这日,高季式正在独酌,却突然听见屋外有人大声道,
“如此美酒,却是独酌,岂不惜哉…”
高季式闻声一怔,即而大喜,对门外高声道,
“外面可是道融?”
只听一阵笑声传来,接着一位年轻的贵人举步走进屋来。只见此人一身华服,风姿神采,大笑着对高季式揖手道,
“今日退食暇,忽思君家美酒,便不期而至,失礼勿怪。”
此人却正是黄门侍郎司马消难(字道融)。司马消难是高欢的女婿,也是勋贵左仆射司马子如的儿子,势盛当时。
有一次司马子如、高季式和相府主薄孙搴剧饮,孙搴竟醉死。高欢责令二人推荐替代人选,司马子如推荐了魏收,高季式推荐了陈元康,方才了事。司马消难和高季式世交,甚相亲昵,经常在一起聚饮。因而今日未等下人通报,便直接来到了高季式的面前。
却说高季式见司马消难前来,不由抚掌大笑,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乎,道融此正来其时也!”
司马消难潇洒地在与高季式相对的席上就座,扬声道,
“拿酒来!…”
两人一时大笑,下人急送了酒上来,二人举一起杯一饮而尽。他们畅饮达旦不息,不知不觉第二天又喝了一整天。
眼看已是第二天天色将晚,所有的城门坊门和宫禁都要关闭,到时想走也走不了。司马消难虽然有些醺然,但神智方清,他行礼向高季式告辞。高季式却是不肯,道,
“尚无尽兴,何云去之?且再饮一觥!”
司马消难面有难色道,
“我是黄门郎,天子侍臣,岂有不参朝之理?且已一宿不归,家君必当大怪。今若又留我狂饮,我得罪无辞,恐君亦不免谴责。“
高季式醉眼惺忪,横卧榻上,斜眼瞥着司马消难道,
“君自称黄门郎,又言畏家君怪,欲以地势胁我邪?高季式死自有处,实不畏此。”
司马消难无法,只得拜谢道,
“我今日实是须还,他日复至,必与君尽欢。”
高季式哪里肯听,只是连声招呼仆人,
“将酒来!换大觥!…”
仆人们忙用大觥盛了酒,呈到二人面前。司马消难这次却是怎么都不肯喝,坚持告辞。
高季式作色道,
“我留君尽兴,君是何人,不为我痛饮!”
高季式不由分说,命下人取来两副车轮,一个套在司马消难的脖子上,一个套在自己的脖子上,都用锁链锁住。然后高季式举杯劝司马消难道,
“今日不能尽兴,不得归!”
司马消难不由大笑,他不得已只得将觥中酒一饮而尽。高季式这才命人解了两人脖子上的车轮。司马消难便在高季式府中再饮一晚。
司马消难身份贵重,接连消失了两天,一时内外皆惊。等到他从高季式那里回来,告以实情,大家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将军高澄辅政,便将向东魏皇帝报告了这件事,赐司马消难美酒数石,珍馐十舆。还令平日和高季式亲近的大臣,都去高季式府中宴集。
后来东魏朝廷只将高慎一房配没,没有涉及到渤海高氏其他人。但高氏兄弟就此分道扬镳。高季式在东魏仍受重用,直到三十八岁时病卒。获赠侍中、使持节、都督沧冀州诸军事、开府仪同三司、冀州刺史,谥恭穆。
再说那日高欢目送高季式离去,转身回到堂中,面色已是冷若寒霜。高欢虽只静立沉思不语,但他久居上位,威势岂可小觑,高大宽阔的殿堂内顿时已如坠入冰窟一般寒意凛然。内侍们心惊胆战,个个俯首屏息而立,更无人敢弄出一丝响动。
高欢面色阴沉得似乎能滴下水来,眼中不住精光变幻。突然只见他猛地将手一伸,倏地已从旁边朱漆描金的架子上拔出宝刀,狠狠地向下砍去。只听“咔”一声脆响,面前的雕漆精美的长案已被他一劈两段。高欢持刀厉声怒喝道,
“竖子!何以成大事!”
高欢极怒之下,突然只觉眼前一黑,一阵头晕目眩,不由身体连晃了几晃。他忙以刀拄地,勉强稳住身形。
周围内侍们不禁大惊失色,忙抢上来七手八脚将高欢扶住,
“大王,大王…”
高欢喘息片刻,神志稍宁。他用力推开扶住自己的内侍,
“孤无事,都退下!”
高欢将手中刀交给身边的内侍还鞘,此时内侍们早将被劈断的案子撤下,换了崭新的一个上来,并搀扶高欢慢慢在案后坐下。有内侍怯怯地问道,
“大王可要传医士…?”
高欢把手一摆,
“孤无妨。”
他稍顿语调严峻地又道,
“今日之事,不得外泄。”
众内侍齐齐躬身应诺。
高欢饮了一杯羊乳,觉得脑中逐渐清明,积郁在胸中怒气似乎稍平,精神也重新振作了起来。他抚髯静思良久,方轻轻叹息一声,
“时不我待,奈人力何 …”
高欢再思片刻,下令急招重臣入府密议。
很快,高欢亲信幕僚大将等齐至,府中冠冕云集。众人见了高慎的书信,得知其据虎牢而叛,无不大惊失色。众官心中暗自疑惑,高慎名门勋贵,怎么就突然反叛了?此外渤海高氏名满天下,在关东影响极大。这样顶级的勋贵的突然叛变对东魏朝廷将是无法挽回损失和打击。而且如今河南战事反复,高慎据守虎牢要地投敌,将对整个战局带来难以预计的影响。稍有不慎,苦心经营的河南之地就将全然丧于敌手。
众官正在忧心疑虑,却听上边高欢沉声道,
“孤遇尔朱氏擅权,乃举大义于四海,奉戴主上,义贯幽明。今天下稍平,不意竟肘腋生变!渤海高氏一门忠烈,奈何高仲密性既狷急,心实叵测,以细怨积怀愤恨,竟据州而叛。”
众官闻之肃然。
高欢对大行台都官郎陈元康道,
“即命河南道大行台侯景速以大军平叛,克复虎牢,擒拿元凶,以儆效尤。”
陈元康躬身应诺。
高欢又道
“高仲密世荷国恩,不思报效,反行逆举,罪在不赦,可命有司即行收其妻子,抄没其家。然渤海高氏累世勋功,刑罚止其一房可也,勿涉其余。”
众官齐声应诺。
高欢冷然又道,
“虽高仲密罪逆于天,然吏部郎中崔暹以私怨构陷大臣,实为祸首,即传书命世子拘拿,斩之以徇天下。”
众官心中皆是一凛。陈元康欲言又止,最后也只得应诺。
高欢又唤大都督斛律金上前道,
“高仲密敢于叛逆,必已暗自联络西贼。宇文黑獭枭雄之辈,怎会舍此良机,必率军大至,诚恐侯景难以力敌。我军出征方回,未及休整,你可与刘丰、步大汗萨率本部军即刻出援河南,待我整顿大军随后而至。”
斛律金高声应诺。
高欢略一沉吟又道,
“渤海高氏世居冀州,深隆乡望。高仲密既叛,冀州定人情浮动。再命封祖裔(封隆之字祖裔)速驰冀州,即行慰抚,安定人心。”
陈元康应诺,就手即书。
处置已定,高欢再肃容对众官道,
“前番出师河东,围玉壁以致西贼,然黑獭畏我如虎,怯懦不敢出,又适逢大雪,孤不欲士卒苦之,故且班师。才要顺天应命,再行征伐,却又突遭此变。我料西贼此番必倾国而出,来争河南!”
众官此刻皆正襟危坐,凝神倾听,堂中肃穆无声,只有高欢厚重深沉的声音在宽敞的屋宇上回响。高欢目露精光,提高声量道,
“西贼凭山河之险,割据关陇,以抗王命,讨之不易。今若远离巢穴,自投罗网,诚天赐之机也。诸公当各司职守,从速整顿军马,征集军资粮秣,以备大战。此番,定要一战而定,大破西贼,枭其酋首,进而平复关陇!”
众官一齐轰然应诺。
东魏侍中、尚书右仆射封隆之接到高欢的书信后,忙启程急赴冀州。封隆之也是出身冀州豪族,素得乡里人情,在冀州享有很高威望。他到达冀州以后,走访乡望,抚慰人心,使原本暗流涌动的局面很快得到改观。
封隆之好容易使冀州的局面有所平定,却接到了高澄的密书,书中云,
“仲密枝党同恶向西者,宜悉收其家累,以惩将来。”
封隆之见了,深觉不妥。他认为既然已经发出了只处罚高慎一房的诏令,而且已经人心初定,就不应该再更改。如果现在改变承诺,广泛株连,反而会让人失去信任。一旦激发叛乱,恐得不偿失。
封隆之立即将实情禀告了高欢,并得到了高欢的支持。此事就此做罢,冀州最终安定下来。
高慎的书信传到渤海家中,虽一时人情浮动,但最终还是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只有在晋阳的高蝉儿闻知此事,心中大恨,拔出随身短匕倏地插到面前案上,
“大将军如此相辱,可是欺我渤海高氏无人焉?吾誓报之!”
……
在东魏方面正在为高仲密的叛降而手忙脚乱的时刻,关中长安城内的大丞相府,也在进行一场最高级别的军事会议。
大丞相府此时已经戒严,府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气氛极为紧张。在举行会议的大堂周围,更是铁甲如林,全副武装的甲士手持长槊,昂首而立,一层层将大堂环卫得铁桶一般滴水不漏。
丞相府的大堂并不阔大,装饰也很朴素,但今日却是格外庄重。只见正中高大的漆屏上绘交龙,瑰丽神秘。屏前虚设天子御座,西魏的一干重臣,则在御座前分左右一一就座。
左手第一位,是大丞相宇文泰;他对面右手第一位,是太宰广陵王元欣;宇文泰旁左手第二位,是太师贺拔胜;贺拔胜对面右手第二位,则是太保王盟;以下大将军于谨,太尉广平王元赞,司空李弼。
三公三孤以下,是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独孤如愿、李虎、赵贵、侯莫陈崇、元子孝、宇文测、怡峰、陆通和李辰。
以下,是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刘亮、王德、侯莫陈顺、达奚武、宇文贵、梁椿、豆卢宁、李远、贺兰祥和宇文护。
大将军以下是台阁执宰尚书左仆射赵善,尚书右仆射周惠达,侍中元褒。
末座,是领军将军宇文导,中领军若干惠。
西魏所有顶级大将公卿,今日几乎全部聚齐。众官皆服绛纱袍,头戴黑漆纱笼冠,挎刀。加官侍中者,冠上更加貂蝉。
此时堂中众官员人人神色冷峻异常,正认真地聆听大丞相宇文泰陈述,
“…彼遣北豫州刺史掾李棠潜行至长安诣阙归款,剖心沥血,慷慨以陈…”
“…即诏高仲密拜侍中、司徒、渤海郡公,李长卿拜卫将军、右光禄大夫、广宗县公…”
“…此事便是如此。如今高仲密在虎牢已易帜反正,今日延诸公过府,便是要会商这后续首尾,守战之策。”
宇文泰语毕,堂中却是异常安静,似乎地上掉一根针也可耳闻,空气肃穆得如同凝固了一般。
李辰听了,只觉一股凉气从心底直冒出来,仿佛后脊背突然拂过一阵寒风,浑身肌肉都猛然收紧。
却说李辰接到大行台要他立即率军返回的军令。李辰深思之下,还是决定带领出征的将士就地返回。等华部军重返关中,却发现不仅是他们,前次所有出征的部队都接到了同样的命令,举国大军又重新集结。
虽然大行台的军令没有细述缘由,只笼统地说河南有变。李辰却更加肯定了局势的严重。华部军一到关中,李辰就接到了要他立即去长安参加军事会议的命令。但即使如此,李辰仍然打问不出具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为什么宇文泰会如此郑重其事。
出身渤海高氏的北豫州刺史高慎据虎牢西降!这个消息绝对对是一个意外的惊喜。首先高仲密是东魏著名的勋贵,在关东有着巨大的影响力。他的投降不仅向天下昭示了西魏正统的影响力,更说明了东魏的内部矛盾的激化。在貌似强大的外表下,东魏已经出现了分崩离析的迹象。这如何不让于实力相对弱小,一直在和东魏的对抗中处于下风的西魏看到胜利的希望,一时信心大增。
即使就现实的战场形势而言,这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东西魏双方如今正在洛阳附近的河南战场上拉锯,双方一时都难以取得突破。高仲密这次突然在东魏军战线后方叛降,就好比在东魏军身后插了一刀,东魏军在河南的整个战线都将动摇。
如果西魏军能乘势清除洛阳周围的东魏军,打通洛阳虎牢之间的联系,河南从此将牢牢掌握在西魏军手中。之后西魏军只要稳守虎牢这个重要关隘,进退自如,整个关东的战略态势将彻底扭转。西魏也将真正有了平灭东魏,遥望天下的本钱。
当然,这一切都是美好的愿望。这件事本身同样也具有极大的风险。
首先东魏在河南驻有重兵,主将侯景精通兵法,足智多谋。在上一次的河阴大战中,侯景以一己之力,就杀得举国而来的西魏军大败。若不是李辰率华部军拼死断后,后果不堪设想。这次就算是西魏再次倾国而出,真有把握击败侯景在河南的军队,突破洛阳防线吗?
其次,高仲密的投降震动如此之大,虎牢如此重要,高欢又岂能坐坐视?高欢虽然刚刚从河东败回,但主力未损。一旦高欢挥军从晋阳来援河南,加上侯景的军队,东魏军的实力将远超西魏。那么真的有必要在这种不利的形势下,又与实力上占优势的敌军进行一场主力决战吗?
李辰一时难以抉择,他有这样一种感觉,高仲密和虎牢仿佛是一道河豚做成的佳肴,美味异常,却暗含着致命的毒素。寻思之下,李辰突然似有所悟,这次宇文泰下令全军重新集结,当是已有决心出兵河南之意了。想到这里,李辰心中不禁暗自提了起来。
话说宇文泰让在座众人发表意见,在座都是名噪一时的豪杰,个个见识不凡,当下人人心里都已将其中利害想个通透。大家的想法和李辰差不多,此事看上去非常诱人,却是暗藏着极大的风险。众人都觉棘手,一时竟然半响无人做声。
宇文泰见众人皆凝神而思,无人开言,不禁暗皱眉头。只是他也不开口催促,只是默默地拂髯静候。
又过半响,只听太师贺拔胜轻咳一声 ,淡淡道,
“迟早一战,又有何惧?打吧。”
宇文泰眉头一展,微微颔首。有贺拔胜起头,堂内的气氛略为活跃了一些,只听中山郡公赵贵摇头道,
“虎牢所踞辽远,深入敌后,其间侯景重兵云集,又道路难行,实难接应。”
河内郡公独孤如愿道,
“高仲密于敌环伺之中,犹举义帜,今若畏敌不救,恐失天下所望。”
众人听得纷纷点头。
赵郡公李弼道,
“仲密名满天下,虎牢要津所在,高欢岂能坐视?若其自晋阳起大军来援,则胜负难测。”
堂中诸人纷纷出言,但大家的意思都差不多,就是机会难得,但是要与敌军决战,似乎也没把握。
只听太子少师李远道,
“北豫远在敌境,常理而论,实难救援。但兵务神速,事贵合机。古人有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以奇兵出其不意,事或可济。脱有利钝,故是兵家之常。如其顾望不行,便无克定之日。”
宇文泰点头道,
“李万岁(李远字万岁)之言,差强人意。”
宇文泰见李辰闭口不言,问道,
“天行有何可以教我?”
李辰略一停顿,出言道,
“出兵悬远,恐力非逮。何如遣一骁将,率轻骑间道至虎牢,迎高仲密回关中。”
宇文泰目光炯炯地盯着李辰道,
“那虎牢呢?”
李辰心中挣扎一番,还是回道,
“虎牢深陷敌后,守之未便,不如弃之。今敌强我弱,还是内修政理,外强其势,徐徐图之。”
宇文泰听了抚髯不语,眼中微微闪过一丝失望。
大家议论一回,大多数人还是倾向于采用保守的战略,避免现时就与东魏决战。
此时,堂中又一次静了下来。大家都将眼神望向了宇文泰。宇文泰是大丞相,百官之首,他的意见至关重要,也可是说就是最后的决定。
不知什么时候,屋外彤云蔽日,风势渐起,远处似乎还传来隐约的雷声。堂中四垂的帐幔,也开始摇摆不定。
宇文泰平静地望了众人一眼,将本已端正的身体更加再一挺直,缓缓开言道,
“诸公所言,甚是有理。诚如诸公以为,虎牢悬远,高欢势众,急切难与之争锋。”
宇文泰突然话锋一转,
“昔日我等自奉诏讨逆,田无一成,兵无一旅,然则承天命,兴义兵,灭侯莫陈悦,平定关陇,翦殄仇雠,匡扶帝室。高欢恃甲兵之众,戎马之强,屡入近畿,志图吞噬。我等取弘农,战沙苑,终得以弱胜强,于今关陇已定,社稷稍安。今我军已拥锐师十万,甲骑千群,军资足备,天下归心,却又何惧之有?”
一番话说下来,众人皆是精神一振,几乎目不转睛地望着宇文泰。这时,雷声似乎渐渐近了,风势也大了起来。幔帐在屋中翻卷起舞,不断发出相击的响声,但没有人去在意。
宇文泰神色肃然,继续道,
“昔时蜀汉诸葛丞相,非不知强弱有分,天命有归,然仍六出祁山,何也?为偏安一隅,如不思进取,则速亡之道也!其人虽未尽全功,然自强不息,鞠躬尽瘁,终得青史留名,万世敬仰。”
宇文泰提高声音道,
“关中险固,自保无虞,然诚恐我等就此偏安,意志消磨,难成大事!”
李辰闻听,不由心中感慨,
“果然绝世之雄,胸襟眼界非常人可及!”
却听宇文泰继续道,
“我等起于六镇,转战南北,戎马半生,至今尤天下未定,强寇未消。然人活百岁,终有一死。我宁愿如同一个豪杰一般,在沙场成仁,马革裹尸,也不愿为白头翁终老渭滨,客死他乡!”
在场的诸官,武将多出身武川,王公则来自洛阳。听宇文泰如是说,无不心有唏嘘。
这时,突然一道闪电将堂内瞬时照得闪亮,紧接着,一声闷雷仿佛就在屋顶炸响,声势惊人。狂风裹挟着雨点直向堂中席卷而来。但屋中众人恍若未闻,色无稍动。
宇文泰长身而起,长髯和衣角被大风吹得乱舞,却是更令他威风凛然,气势迫人。只见他双目圆睁,右手猛地掀开左手的袖子,袒露出肌肉雄健的左臂,震耳发聩般高声道,
“今日之事,唯诸公决之。若有愿随我挥师东进,与东虏一决生死者,左袒!愿固守关中,以待将来者,右袒!”
宇文泰话音未落,下边达奚武已高举左臂,狂呼道,
“东进!东进!”
宇文泰身旁贺拔胜须发俱张,状若猛狮,他露出左臂,声如霹雳,
“东进!”
……
“东进!”
“东进!”
“东进”
……
堂中诸官一个接一个地露出左臂,声嘶力竭般高呼。连白发苍苍的老王爷元欣,也满面通红,伸着左臂,状若癫狂一般高呼不已。
“东进!东进!东进!……”
渐渐地,官员们整齐划一地不断高呼起来,这声音如此响亮,似乎竟然盖过了屋外的雷声。
宇文泰注意到群情激奋当中,仅有李辰一人还在垂首不语。当下眼中精光毕射,沉声道,
“天行意欲如何?”
李辰在心底长叹一声,慢慢用右手掀起左袖,露出左臂,大声道,
“辰愿附大丞相骥尾,同诸公东进,与东虏决一死战!”
……
第二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