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心事(中篇小说)四

一无所长,唯余文墨,一息尚存,笔耕不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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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志办公室刘副主任一边用手抚摸着案头的县志,一边如数家珍地说:“问到我,你算找对人了。现在的人不知道,但是早年间提起南关林家,无人不晓。是县上最成功的读书专业户,科举专业户,教师专业户。林家的人出去的不说了,留下的再没有读书人。一脉文化传承断了,有点可惜。你看这个表,清朝三百年全县总共出了二十三位举人,林家就有五人。最后一位举人是你奶奶父亲的大哥,至今还流传着他许多故事。他的文章书法在附近十县九州中享有盛名,求得他的一幅字,都要送到保定、北京装裱珍藏。县城有四座门,东门的城额就是他的手笔。据说他没有遵循惯例,先写好刻成再砌上城墙,而是让人把石头嵌入城头后,踩着脚手架挥毫直书。写字那天,连县城附近的农村人都赶来观看,像赶集一样热闹,可比县太爷升堂风光多了。

你奶奶的父亲在二十年代初是我们县最大的军官,打仗有一套。如果一直活着,很可能是我县参加共产党最早的人。为什么?你知道以前有传说他没有死,而是坐船去了苏联。这个说法又是由他夫人提出的。要不是他曾经流露过对十月革命的向往,你太姥姥一个家庭妇女怎么会知道俄罗斯?

如今县里知道你奶奶的人大概数不出三个,不过在我们新修的县志上她是列有大名的。在我们县,她不算参加革命最早的,也不是职务最高的,然而她创造了两项全县第一:第一位最年轻的女教师,十五岁这个记录恐怕是空前绝后,不会有人超过了;第一位演出文明戏的女青年,了不起啊!她应算作我县妇女解放运动的先驱。当时你奶奶肯定面临着众多非议和责难,小小年纪,勇气十足哇!我敬佩这位乡亲前辈,却不解她为何自三六年十七岁出去后再也没回来过。前几年我访问她时曾邀请她回乡省亲,她含糊其辞,不置可否。但给我的感觉是她并不愿意再踏上故乡的土地,她是否在此有什么伤心事呀?”

 

二舅爷放下手中把玩的古色古香的二胡,看着我,愣了一会儿,略显浑浊的眼球浸在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中。他叹了口气:“唉,我那老姐呀!”然后半天没说话。拿起二胡,低头颤巍巍地拉着《二泉映月》。一曲终了,他抬起头说:“你能回来送你奶奶,算她没白疼你,她一定死无遗憾了。什么,她说‘我后悔’?嗯,有可能!我看她第一个要后悔的是做了女儿身。我们出生的时候还是军阀混战的乱世,你太姥爷投笔从戎在家族里是被人看不起的,所谓好男不当兵嘛。其实他聪明好学一点不比我大伯差,但是他崇尚跃马横枪的威武气概,敬仰岳飞、戚继光、曾国藩等儒将,觉得治国安邦平天下光靠书本是不行的。在军队里他勇敢善战,又有文化,三十岁就当了团长。每次回家骑着大马,挎着手枪,还跟着勤务兵,在我们一帮孩子的眼里就和戏里的关公、岳王差不多。受他影响,不光我和你大舅爷,连我那老姐也整天舞刀弄枪,根本不进厨房,不习女红。唉,好景不长,我四岁时,你太姥爷参加军阀战争,在南方领兵渡河,落水身亡。他是一个克己奉公、爱兵如子的人,在部队里,吃穿和士兵一样。他从不克扣士兵饷银,所以没有积攒多少钱财。他在老家只有一座衣冠冢,解放后被平掉,一点踪迹也没有了。你奶奶在文革后,跟我提起这事,哭了。她说,想祭奠一下都找不到地方。那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出对父亲的深厚感情。你太姥爷去世后,勤务兵只带回了他的马和一百块大洋。办完丧事,所剩无几,全家一下从小康跌落到三餐不继的绝境。当时我们都小,最大的也才十岁。你太姥姥本来就重男轻女,你太姥爷死后,她更加看重两个儿子,把我们做为未来的依靠。其实后来给她养老送终的还是你奶奶,我和你大舅爷根本没力量养活她。

我大伯可怜我们,让我们在他的学校里免费上学,你奶奶是他收的第一个女学生。可是你太姥姥不让你奶奶去上学,逼她在家裹小脚,做针线活。你奶奶当然不愿意,宁肯挨打,也不裹小脚,不做家务。可能就是从那时起,一辈子她都痛恨妇女待在家里做家务。你太姥姥希望她学好女工,将来一到岁数就嫁出去,减少家庭负担。你奶奶坚决不干,天天吵着要上学。你太姥姥硬着心肠真打呀!有一次把你奶奶打得头破血流,她跪在地上,既不哭,也不叫,任凭血顺着脸颊往下淌。你奶奶没流泪,你太姥姥却哭了,说:“这孩子死倔,你要认句错,我不就气消了吗?”最后你太姥姥心软了,答应让她去上学。结果你奶奶高兴得哭起来。在学校里,你奶奶门门功课全是第一,我们几个男孩都不如她。我大伯说将来我们这一支最有出息的是你奶奶,事实也是如此,但是受苦最多的也是她。那时如果我们犯了错误,做了坏事,受罚的一定是你奶奶。到现在我还能记得她一声不吭伸着手挨戒尺打的样子。她这性子从小就刚烈,仰慕的是花木兰、穆桂英、秋瑾这等人物。后来大伯把我们送进新学堂,在那里她接触了一些进步刊物,一回家总和我们讲妇女解放的道理。你太姥姥不爱听,骂她:“心野了,不像个女孩,将来要让家门蒙羞。”你奶奶说:“我这辈子要干的都是男人干的大事,连婚都不想结,怎么会给你丢人!”说起来我这一家人,从小受儒学熏陶,讲究忠贞不二。你奶奶跟准了共产党,几次被捕,宁死不屈。我和你大舅爷为了吃口饱饭,混个出人头地,找了你太姥爷在军中的朋友,进了军校,当了国民党军的军官。我是少校参谋,在三十六军军部混。你大舅爷是中校军需处长,别人在这位子上早发啦,他却两袖清风。国民党垮后,他回乡务农。你奶奶动员他出来为共产党干事,他脖子一扭说:“忠臣不事二主。”气得你奶奶大骂他是顽固不化的反革命。我没出息,不像他俩,眼看国民党要垮,我害怕。刚好从报上看到你奶奶当选为河北省妇女自救会的委员,便跑去找她。结果被她三说两说就从军队里偷情报给她。我做了国民党的二臣,解放后共产党却不领情,不认我的功劳,动不动就说我是反动军官出身。唉,不说也罢。我那老姐呀,她也没忠出个好来。”

 

吴瑞珍闭着眼睛,没牙的嘴一瘪一瘪的:我上学晚,十五岁才上高小,不像你奶奶这个岁数已经给我当老师了。按理说,我不该编排她的不是,何况她都不在了,可我实在忍不住。文革那会儿,来人调查你奶奶,我也没客气,想听好话没有,甭找我。嘁,结果我还没说完,人家就不爱听了。今儿个我还是这话,不爱听走人!我一辈子不愁吃穿,没有伺候人的习惯。嘁!

都在一个县城住着,从小就认识你奶奶。她哪有个闺女样,该女人做的事她一样不会,就爱出风头!还是书香门第!嘁,她家几辈都看不起我们做生意的,她把自己当成谁啦,花木兰、穆桂英,屁,她就像她那个淹死的爹,一辈子啥也没干出来。她住省城咋啦,有咱自在?有咱活得长?嘁,她当老师后,不就一月五个大洋吗,你看她那个烧包劲儿,成天价到处唱歌,和男人同台演戏,后来还组织学生上街唱歌募捐。嘁,抗日,抗日,那是女人能管的事?我就不去,她拿我没辙。最后校长看她闹得不像话,干脆把她解雇了。看她还闹不闹妇女解放,看她还不知羞耻,四处抛头露脸吗!嘁,要是早有个男人把她管起来,也不会以后遭那么多罪了。人的命,天注定,该啥样,就啥样。命里只有那点银子,走到哪儿也攒不出金玉满堂来。

 

二舅爷:你奶奶被学校解雇后,回到家里,你太姥姥数落她,嫌她没钱给家里,反而要家里养活。你奶奶很苦闷,根本不原意在家待,每天早早跑到街上,帮难民写信,指点路径,教唱抗日歌曲。当时河北有个晋军前高级将领孙博野正在宣传抗日,积极筹办训练班,培养自己的干部,为拉起一支武装力量作准备。有一天,一位训练班的干部看到你奶奶在街头教唱抗日歌曲,他被你奶奶的歌声和热情打动了,觉得是训练班需要的人才,就动员你奶奶参加训练班,打鬼子,救中国。你奶奶一听既能抗日,又能挣钱,正合心意,立刻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跑回家高兴地跟妈说:我要参军了,以后挣了钱,可以养活你。你太姥姥开始还担心女孩子参军抗日有危险,可一听说能挣钱,就没有阻拦。走的时候她说:我要是个须眉男儿,这次就能直接到连队扛枪,可恨是个女儿身。这一走,就再也没回过家乡。那一年,她十七岁。

十七岁,花季少女的年龄,充满着活力、热情和憧憬。奶奶在晚年一定回忆过这段经历,重新衡量跨出家门的第一步。这一步之后,人类社会的悲欢离合、艰难险恶、荣耀屈辱,纷至沓来。而且一开始就和影响了她一生的孙博野紧紧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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