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回首(二)

燕国的确盛产美女。实际上他们的男人也相当俊朗。慕容氏恐怕是鲜卑一族唯一混合了西方弗林国血统的一枝叶蔓。虽然此次前去征讨的北燕,并非慕容家的燕。

燕国生命力之顽强,令人叹服。中原大地先后出现前燕后燕,西燕南燕,及最后这个退居东北的北燕,竟是比草原上的野草还要旺盛,春风一吹,死灰复燃。数年前太子便已虎视眈眈盯上了邻居这片白云黑土,无奈燕国国主虽然换来换去,边境到守的如铁桶一般。换到最后,国君竟都由鲜卑慕容氏改成了汉人冯跋,还是无懈可击。今年冯跋死去一群皇弟皇子夺嫡内乱,终是以冯跋的弟弟冯弘杀掉其兄一百多个儿子夺取王位而结。魏太子从飘过来的浓重腥烈的血味中,闻到了契机。大兵压境掠去了上万牛羊和人口,魏国鲜卑将士的重骑甲具如铜墙铁壁,所过之地烧杀掠抢,萧条旷绝,逼的冯弘不得不俯首称臣,奉献上自己最小的女儿以充魏国后宫,魏国太子仍不满足,硬要燕国送子为质。冯弘无奈,将幼子冯朗连同女儿一同送进魏国大营,太子才暂时做罢。

破晓时分,东方漫出淡漠白色,天外七八点疏星跌入山崖,晓月已残,依稀照向魏国大军的营帐。

主帅魏太子自酣睡中醒来。略一动身便触到了身边女子柔软的身躯。那女子显然一夜未曾合眼,见他醒来后立即惊起,向床榻一角缩去。

她眼中闪着惊惧之光,脸上绝望又不甘的表情,都已是太子早已熟悉的神色。她并非首次献来的弱国公主。早在他十四岁大破夏国都城时,就从后宫中掳过来胡夏三位公主。三姐妹瑟缩在宫院内一口枯井里,黄泥敷面破衣烂衫,依旧未能逃出北魏雄主的铁腕鹰眼。大姐赫连卿与他同岁,幼嫩臂膀母鸡般徒劳护着两个妹妹,黑白分明的眼中充塞着恐惧和怔忡,缓缓起身,一步步向征服者走去。骏马背上的鲜卑太子银甲缁袍,长剑斜佩,按辔端坐,身姿挺拔又稳如山岳。冷风吹过,他甲胄外的黑斗篷凛然飞扬,仿佛硕大的羽翼,直欲融进朝阳里。

鲜卑拓跋部落这一支起于东胡长在蒙古高原,广袤荒辽的苦寒之地孕育了他们狼一样的勇猛品格,和异常早熟精壮的体魄。鲜卑男儿强悍彪壮,十二三岁便已具备成人身量,逐草而居的游牧习性造就出他们的特殊嗜好,定时的掠夺马匹牛羊和频繁的掠夺女人。女人和牲畜在鲜卑人那里视为同类,均是男人勇往直前的动力,和可供分享的胜利果实。魏太子自幼便显示出过人的军事天赋,十二岁便率领他的骁勇骑士北征柔然,现今平城东宫院内那位沉默寡言的左夫人郁久闾氏,是他俘获的第一位敌国公主。以后三年南征北战的时光,他搜集到后宫里的各色公主,已有五名。

随军而来的宫人服侍他盥洗更衣,参军进帐。大军班师回朝,燕国俘获的上千军民,其中不乏平民百姓妇孺老弱,如何处置,军曹请示他的意下。

“女人带回去,给我们繁衍子嗣以增我族人口。男人凡身高超过马鞭者,一律坑杀,以筑京观。”

缩在角落里的女子突然连滚带爬瘫跪于他面前。“殿下...求您开开恩...”

话未说完,太子一把抓起她涕泪横流的脸,捏在她两腮上的手指越来越狠,女子只觉痛彻心扉,耳边是那男子阴冷的笑语,竟还略带了一份柔情:“再往下说一个字,孤叫人割了你的舌头。”他手上的力道放松了几分,拇指揉撮着她冰冷的腮:“ 得此国色足矣,会不会说话,无妨。”

公主眼中的仇恨愤怒和悲怆,如夜空中猛然绽放的烟花,绚如烈火后,无力的衰败,散落,飘零,归于沉寂。

黄昏之际,一名兵士带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进入她的帐房。

“贵国愿以十五座城池换回质子。殿下叫与质子道个别。”

燕国公主冯季姜,双眼肿胀,面如死灰,挣扎抱住那男孩瘦弱的肩膀。

“阿姊...”幼小的双肩不堪重负,在她怀里瑟瑟抖动。

“阿朗...以后,记得...救我回去...记得啊,回去,要...励精图治,图强...这个国家,只有你了,就剩你了...” 公主泣不成声。

男孩缩在姐姐怀里,哭泣不止。“我怕,阿姊...我怕...”

公主忽然变了脸色,一掌批到了他面颊上。男孩怔然呆住,望向姐姐的目光苍茫而惊恐。

“没用的懦夫!”冯季姜尖声怒斥。帐外忽地传来一声凄厉嚎叫,是绝望的女人仰天悲鸣的苦诉。季姜一把拽起幼弟冲出营房,向不远处的山崖边走去。

魏国大军驻扎在两国边境一处绵延山谷中。此时残阳泣血,风声鹤唳,远处峰峦如聚,近处残破墩堡,败毁城郭,谷中狂风肆起。风中夹杂的浓厚腥膻,混合着土腥味,令她二人连连寒噤,浑身冷汗不止。他们朝谷底望去。那原是桑陌公田,郁郁葱葱的人间乐园,此时俨然已是刀山火海,血雨腥风的修罗地狱。

成百上千被绑缚的民众,被象牛马牲口一样牵着,目眦尽裂的双眼,诅咒着悲戚着咆哮着,被长矛挑破肚腹,被横刀切断头颅,被利箭穿胸而过,血肉模糊的尸骸被堆积被覆土,被送入了梵天饕餮之口。到处是土腥,满眼是血腥。山腰间弥漫着肉身焦糊的恶臭,死人的幽灵附着在每滴雾气上,每片树叶里。建筑成京观的尸骨,生时或贩夫或走卒,或商旅或农夫,或汉人或胡人,皆被黄沙盖面,夯实成土。有不甘于厄运者,挣脱绳索奋力奔跑,企图逃出升天,手、足、臂、股、头颅一点点断裂,复又跌落入尘埃,点点殷红鲜血于黄土蒸腾间,飞旋,零落,飘散。有蠕动着从死人堆里爬出的,却又再次被推进屠宰场,或是被后来扔进的尸体砸中,重返地狱。一层死人一层黄土,刚刚还鲜活的生命转瞬化作建筑原料,在征服者的脚下越积越高。那尚有一丝气息的活鬼挣扎在尸骸上爬着,明知前途也是地狱。地狱旁弓箭手一箭射出,将那半死之人渡化为下一半死之人爬入地狱的垫脚石。战马的黑色魅影从地底窜起,从残缺和不残缺的尸骸上踏过。求死的结局是积骨陈尸,求生的结局是锋刀利剑,被征服被践踏被奴役的百姓,除了前仆后继的去赴三途烈火,没有第二种选择。哭嚎声渐渐低沉下去,这场杀戮已持续整一日,杀人的和被杀的,都早习以为常。人是可以习惯一切的,包括杀戮,包括被杀。无助无靠的人们将这解释为天意。这是乱世,这是民族与民族的冲突与融合。一切都无须再解释,一切都合情合理。那些清醒的沉醉的;已死的未生的;有梦想的被消磨的,都化作眼前这一堆血肉白骨,殊途同归。再没有比尸骸如山的京观更能满足征服者的英雄感成就感和自豪感的了。座座高冢整齐排列于道旁,矗立在两国边境间,昭然若揭地炫耀着胜利者的武功,昭然若揭地显示着失败者的耻辱。

有一白衣少年,衣冠整洁立于冢边,双手反缚行将入土,他脚下横躺的男男女女,也许是他的父母兄姐,又或是与他毫无相干的路人,那十岁的少年突然泪奔,发狂发癫向后跑去,只几步便摔落地上。旁边的魏国兵士长鎙只一剜,一副心肝便挑在了尖尖的鎙头上,那滴血的心还在跳。湿热的血腥味直冲冯朗扑面而来,血还在滴淌还在温热,粘稠殷暗象他书房里初次研开的浓墨,蒸腾着流入他心中。满目雪白,满目血红。他平生未见过这么多的尸骨,这么惨绝人寰的杀戮。以往一切书本上经卷里描述的残酷,描摹的苦难,描绘的恐怖,此刻染尽浓墨重彩,活色生香的呈现在他面前,活色生香的浸入他耳鼻间。冯朗的脸白如纸,白如雪,连嘴唇都毫无颜色,额上冷汗涔涔流淌,头晕目眩大口喘气,肠胃中翻江倒海,闭上双眼扶住姐姐疯狂的呕吐。天边绚丽的彩霞已然散去,山腰之间浮现出一轮巨大的血红色落日,猛一望去,如同不仁义的苍穹开了一只怒火燃烧的天目。

“睁开眼睛,好好看着!” 燕国公主凄厉的叫声划过血雨腥风,声声泣血。“我冯家五十余年的基业,我大燕的万里山河,就毁在一群不肖子弟的内斗中!看着!看看什么是祖辈造业,祸殃子孙。看看你当国君的若不作为,带给你的黎民百姓的是什么?!”

冯朗的身子早已软的无力下垂,公主一把抓住他的头发用力提起,强迫他面对脚下的阿鼻地狱。

“记着,你若不发奋图强,你若自甘懦弱,你的人民就要象这样被杀戮,你族的女人就要象这样被奸淫被掠抢,沦为异族的生育器!看着,仔细看着!看清楚什么叫征服,什么叫屈辱,什么叫亡国,什么叫灭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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