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先生
徐先生是我刚到旧金山时的邻居,他住顶楼,我住地下室。平时见了我,称呼我为‘学生仔’。
徐先生是我的同乡,来自上海,却娶了个广东太太。那年头,新移民到美国来的,多少跟广东有些缘由,三亲六眷中总有个把广东大舌头。
徐先生高个子,一头灰发,有轻微的结巴,不要说广东话,连上海话也讲得磕磕绊绊,平时他沉默寡言,嘴抿成一条线,眼光直直地看人。
所有的外交由太太操办,他太太,是属于舌头特别有弹性的女士,天性禀异又热衷此道,她在场的话,爆破式的广东话不间不息,源源不断,直似一只关不紧的水龙头。直到徐先生操着半咸不淡的广东话喝一声:口水多过茶。我的地下室才不至于水漫金山。
徐先生夫妇是非常早来美的新移民,不像现在高科技人才出国淘金,夫妇俩是受教育程度一般的平常人,徐先生开计程车为生,早出晚归,他太太在中国城的小学校打杂,生活不宽裕,但日子过得还平稳。
我地下室的门常被敲响,门一开,徐太太捧着一个大纸袋直往里冲,到桌边把纸袋放下,从纸袋里一样样往外掏东西;有四分之一品脱的牛奶,有用锡纸包装的午餐,有隔了一夜的面包,一些水果。徐太太说这些食品是他们学校多出来的,扔了也是浪费,于是给我拿来了。我当然感激她对一个穷学生的关心,只是担心这只水龙头打开的话,我这个下午就不要画画了。
救星及时地处现在门口,徐先生踱着方步进来,非常严肃地对他太太说:我有话要跟学生仔谈,你先上去吧。门一关上,徐先生在地下室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先是搓手,再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又搓手,惮了一下衣服上看不见的灰尘,再搓手,再清嗓子,在我的肚肠即将发痒之际,终于开口道:
我是上帝派来拯救你的。
这句话讲得理直气壮,不带半点结巴,也许是徐先生在家演练多时的结果。在我震惊之余,徐先生发表了一长篇演讲;中国社会如此沉沦,就是没有信仰的缘故,所以才会有文化大革命,所以才会人心不古,所以会饿死人,所以上帝伸出手来,把他的子民救赎到美国来。你今天能来美国,是上帝对你的垂顾,你千万不能领受了上帝的垂顾,而不存有感戴之心。那样上帝会生气的。你应该勤上教堂,和众兄弟姐妹一起颂扬主的恩惠,洗滌自己的内心,更靠拢我们的主,更服膺我们的主。从现在起,每个礼拜六你得跟我们一起去教堂。
我不想整个下午报销,也不想搞坏睦邻关系,更是看了这个闷罐子好不容易发表长篇大论的份上,含糊应了一声送徐先生出门。星期六一早,我还没起床,盛装的徐先生就来敲门,催促我整装出行。怕我贪恋热被窝,他干脆坐在我的破沙发上监督我洗脸刮胡子换衣服,然后像押俘虏似地挟着我出门。
徐先生在教堂里担任个执事,在牧师讲道时,他与一排男人像电线杆般地肃立,冗长的讲道完了之后他拿了个篮子,遂排地向教徒收取捐献。再接下来是教徒们的聚餐,徐太太们把炒面炒饭,烤鸡腿和炒素什锦罗列在临时搭起的桌上,大家用纸盘子吃饭。满脸笑容的牧师也过来了,徐先生陪在一旁,献宝似地把我献给牧师。牧师因为有太多的羔羊要照顾,而我这只羊羔看上去毛色不佳,膘水不丰,所以只是泛泛地寒暄了几句,徐先生却在旁不住地点头,眼睛放出光来。
接下来事情变得不可收拾,徐先生和徐太每晚来我的地下室,手捧圣经要我和他们一块查经,做祷告,直如在中国单位里每日开会似的。我开始时躲出去,实在躲不过了就干脆告诉徐先生我没有像他那么多的宗教情绪,我更希望利用晚上的时间来画画。徐先生用一副你怎么不识好歹的眼光盯住我,我知道如果在这副眼光之下屈服的话,从此就不会有安宁。在几次三番的思想工作下我无动于衷,徐先生终于认定我不是自甘堕落,至少也是孺子不可教,总算放我一马,不再来感化我。
从此他见了我就把脸转向一边,我跟他打招呼也不理睬,徐太太也不把学校里的剩余物资送到地下室来了。我乐得清静,只觉得既然是同乡,又是邻居,何必弄得这般壁垒分明?不是基督徒连个招呼都不能打了?
一天,房东太太告诉我;徐先生要搬走了。我们公寓的房租算是便宜的,地点也不错,更主要房东太太人非常好,对新移民房客很照顾。我随口问了句徐先生要搬去哪里?房东说徐先生已经有三个月没交房租了,她实在没办法再宽捱下去。我大吃一惊,徐先生是个诚实的人,虽然脾气固执了一点,但怎么会拖欠房租的呢?房东说徐先生在前一阵把工作辞了,说是要更好,更心无旁骛地侍奉上帝。还不许太太去上班,说乌鸦不工作,上帝照样养活它们。我们身为上帝的子民更不用说了。几个月下来,生活当然成了问题,连牧师都劝他回去工作,但徐先生不为所动,天天在家查经祷告,或者和太太两人,挨户敲门向人宣传福音,散发基督教的小册子。人家没反应,他就认为自己心不诚,志不坚,回家来更是没日没夜地祷告,希望上帝给他信心和力量。房东太太长叹了口气道:我也没办法,不付钱银行会收楼的,这楼里五六家人都拖家携口的,不能为了他一个连累大家。。。。。。
徐先生搬出公寓之后就和太太住在他的汽车里,晚上就泊在附近街上,偶尔我去超级市场买菜,看见他站在停车场上,蓬着头发,穿着很皱的西装,向顾客分发基督教的小册子,大多数人都绕道而过,或干脆拒绝。徐先生划了个十字,继续把小册子递向新来的顾客。
我还在中国城看到徐太太,老了很多,佝偻着背,拖着脚步在街上走过,不时停下来,漫无目的地向店铺内张望。她空洞的眼光在我脸上扫过,一点也认不出我来。我很想上前打个招呼,但是,此时此刻,说什么好呢?
汽车里当然是住不长久的,政府也不容许市民住在汽车里,徐先生的汽车被拖走了。我最后听到关于徐先生夫妇的消息是;徐太太回了广东老家,但徐先生死也不愿意回那没有宗教自由的土地上去,结果他被一个政府机构收容了。什么机构?不要问我,我不想知道。
许多年过去了,印象也淡薄下来,那个教堂在靠近海边的一条小街上,具体地址我不记得了。牧师长得怎么样也一点记不清了,但有时街上闪过一辆计程车,开车的司机花白头发,满脸疲倦,我会突然想起徐先生来,那个不通情理的好人,执善固执的信徒,在他选择把一切放到上帝脚下之前,也曾是这么匆忙而琐碎地活着。
徐先生,愿你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