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终点《2》温和的嵇康

不再有太多的追求,活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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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终点《2》温和的嵇康

 

     绝处不能逢生。前几天传来消息,隔壁书店的老板问我还记得一个人吧?经常来我的小酒庄,有时买酒,有时买烟,在月末沙龙的时候,他喜欢读诗。我的小酒庄都是常客,我开始搜索,难道是那个土耳其人,我的好朋友?书店老板说,是他,他死了,五十三岁。我立刻追问,怎么死的?关于这样的事熟人都不愿直说,生怕讲不准,书店老板吱吱唔唔,他死在自己的小居室里,醉酒还是其它药品,不太清楚,死过好多天才被人发现。

 

     我认识他快二十年了,但一直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其实告诉我,我也记不住,因为我的母语思维记忆还是中文。我来美国第一年是电视剧《好先生》里面的角色,在妹妹餐馆里干日餐寿司大师,他和他的博士夫人是常客。后来我开了小酒庄,他极有可能有了儿子离了婚后,在小酒庄不远处租房住,我们渐渐热乎起来。

 

 

     一说还是七八年前的事。他基本上每天都要路过我的小酒庄,他进酒庄的时候已经是满嘴酒气,我也喝酒,所以都不说什么。不过我一直在暗暗观察他,不止是他,对所有喝酒的客户我都要仔细观察,他们为什么要喝酒,喝什么样的酒,我急着要把肠胃病治好,这位土耳其朋友爱喝威士忌,但每次只买一小瓶。很明显,他的钱不多,但我没有把他当成一般的酒鬼,因为他每次说话特别和气,难见的和气。他每天背着一个大包,里面有画笔和书,我突然想起来了,你不是钱少吗,那么每天教我一句英语或一个单词,我每瓶酒便宜五十美分外送香烟一支。他有一本可能是每天翻的书,是世界名人诗集,他爱问我,怎么李白喝醉了酒自己跳江。我观察他的肚子怎么一天比一天大,因为我焦虑的也是我的肚子,怎么喝酒也不见小。我开酒庄也特别明白,很多美国人在用酒与疾病搏斗,也许这样能多活几年,但客户还是一个个见少。写着写着,不知道往下写什么,人生可惜啊,我的小酒庄客户一个个就这样没了。

 

     后面的一两天,在小酒庄里我逢人就说,我的朋友死了,大家都问,叫什么名字,我说一直不知道,只知道是个土耳其人,死了好多天没人知道,好像这种事在美国很常见,许多人也不多问。有个警察朋友告诉我上网查纽黑文报纸讣告那一栏,还真找到了,看到了照片,是他,长长的土耳其名字,最后有“列文”两个字。讣告上写得清清楚楚,列文的葬礼在父亲节的前一天下午一点在耶鲁大学老校园里的小教堂举行,晚上我准备黑衣服,带些现金必要时拿出来,想好爬车位置。这样的事既然知道了一定要去,不去会一辈子难受。

 

我故意到晚了,我曾经发过誓,不参加任何人的葬礼,但不知为什么感觉这次又想去,所以不好冲在前面让大家都看到。我走近耶鲁老校园的时候,耶鲁的丧钟敲响了,噹--噹--,语言形容不出的悲壮,是我第一次亲耳听到丧钟的声音,过去只在马列书中读到过:资本主义的丧钟敲响了。我寻着钟声找到了那个小教堂,早已挤满了人,我只能站在教堂门外往里张望,人人黑装革履,表情肃穆,里面说什么根本听不到,我随身带了一本列文过去给我的书《九个故事》,想一旦有机会就上台表演一下,一看那个场面根本没有机会。耶鲁的丧钟一直敲着,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纽黑文女市长从教堂里面挤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强壮的黑人保镖。女市长我邂逅过两次,每次她都有眼神停留。我眼睛稍微撇了一下,看到了市长送的花篮,这时我非常敏感地察觉到,列文的葬礼不同寻常。

 

     我必须要纪念他,后来知道他叫“列文”,一个多年来小酒庄从来没有买过大瓶酒的普通客人。纪念他,不是因为纽黑文女市长出席了他的葬礼,也不是因为耶鲁丧钟为他敲了两个多小时,更不是他能葬在耶鲁校区墓园,因为他是父亲,留下一个十五岁六英尺蒙古血统的儿子,也是因为他曾送给我三本书让我读。这三本书送得及时,正好在我写作的初期,我先感觉是我的汉语,想说一件事,总会像流水一样,又过了几年有朋友说老潘的英语写作熟练见长,英语句子看着特别顺溜。我想,列文送我读的三本书起了很大作用。

 

     这三本书都是很旧的书,看得出列文保存了很长时间。第一本书是《法官丁》,记忆中是一百多年前一个西方人在中国做了十年外交官,回国后写成的,写的都是中国乡村的县官判案,偷盗,强奸,什么案子都有,整本书的英语十分简单明了,逻辑性极强,配有铅笔画图,我可以半猜半懂。第二本书是全美家喻户晓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我读这本书主要是语言,我记不住任何细节,塞林格不授权改编成电影,但作者流顺的英语多年在我脑海里漫游,久久不去。这两本书在我的酒台上放着,还没有来得及细看,列文就坚持要把书收回去,唯有第三本书《九个故事》,也是塞林格写的,列文送给我后就没有再提收回的事。好多年了,《九个故事》与我的三本字典放在一起,有时间我会看上一小段。

 

     我经营小酒庄以后,才发现有大量的空闲时间,比如说开店十个小时,大约有八个小时空闲。与此同时,我又发现小酒庄与耶鲁比邻,客户中有不少文人教授,我为何不借着这样的良机在学习上抄一把,我试着与俄语教授,德语教授,甚至中文教授接触,特别想交个好朋友,希望能参加他们的沙龙,尝试了多年,一直得不到机会,不管我再怎么客气殷勤,没人搭理。倒是隔壁旧书店老板给了我一个机会,他发现我在没有计算机之前,每天抱着书本在看,有了计算机以后,见我敲敲打打,问我在干什么,我说在学习写作呢,他建议,能不能把我写的东西拿到书店的月末沙龙去讲一讲,带点酒去就行。有次我碰上了列文,显然他是奔着酒去的,他见我在台上,好惊讶,自言自语地说,原来你也在这里。那天列文读的是李白的诗,他快读完了我还对不上中文。书店老板说,下次让列文读英文,你说中文,我说这没有问题,不过先得让我准备一下。

 

     列文来小酒庄更勤了,但好像他的钱越来越少,不过我们谈话越来越投机。我说,刚买了老木屋,现在正在学习园艺,种菜什么的,列文马上说,需要工具吗?一连好几天,他先带来一把小铲,换一瓶酒,过一天又带来一把小锄头,再换一瓶酒,第三次扛来一个黑塑料垃圾袋,从里面拿出一把丁字镐,我连说,不要了,这样下去我的小酒庄变成工具房了。可能我前面提到的三本书他也想用来换酒,看我没明白意思又带回去两本。列文特爱讲他的家庭私事,说他爸是耶鲁最年轻的数学终身教授,28岁就当上了,他爸一共生了六个孩子,第一个是个女孩,是他爸在伯克利读书时生的,与列文的妈生了三个,列文是老大,都非常聪明,之后他爸又离婚,找了28岁土耳其女人结婚,高龄生了两个儿子,列文说傻乎乎的,那天葬礼上我见了站在后面的两个小男孩,不傻。

 

     在耶鲁墓园我见到列文的前妻和他的蒙古血统15岁高大的儿子。这么好的家庭背景,而列文本人又获得过耶鲁艺术硕士,我个人分析,列文一直高不成低不就,就这么晃了下来,儿子五岁的时候,蒙古女博士改嫁了一位加州医生。从葬礼来宾看列文很有人缘,在处理家庭问题上会是温和型,他自己常同我说,前妻的现任丈夫经常出钱邀请列文到加州作客旅游。我最近关心的是,列文离婚以后如何生存?列文自己说,现在获得了1700美元精神病人补助金,不过每六个月就要去鉴定一次,有没有精神病,然后医生出具报告才能继续拿这些补助金,还要当面吞下一些药片。这几天我联想了一下,突然眼睛一亮,列文的死是不是与这些精神病实验药片有关系!药加酒。

 

     现在有消息说,列文的老爸两次获得过诺贝尔奖,但老爸都给拒绝了,这事是真的,大家都这么说,列文对别人说过,但没有对我说过。列文老爸晚年患痴呆症,2015年去世,享年78岁。

 

 

   06/22/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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