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调摄结出了硕果。泰常八年闰九月,经尚药局印证,东宫报出喜讯:赫连三姐妹的老大,昔日的夏国长公主赫连卿怀了身孕。一时众人纷纷上表言贺,群臣欢喜,太子的耳根终于得以暂时清静,心情舒畅: 无论弄瓦弄璋,到底洗刷了“不育”的嫌疑。
“宗爱,去告诉笔头,孤要去西河狩猎,叫他早做准备!跟他说这次朝臣随侍者甚多,后宫也有几位夫人伴驾,叫他仔细遴选一批膘肥体壮的良驹给众人备用!”
又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杜美人道:“你马骑的怎么样?”
“不甚熟练。”杜至柔如实作答。
“宗爱!让笔头给杜美人找匹温顺的。要是你家夫人有什么闪失,孤先揭了你的皮,再拔了那烂笔头的毛,叫他连根秃笔都做不成!”
宗爱面无人色地传旨去了。杜美人喃声疑惑:“笔头?”
“嘿嘿。” 拓跋焘用刀扎起一块鹿肉,放在嘴里大嚼,边吃边笑:“等你见了他,就知道我为何叫他笔头了。”
杜美人阁中炭烟扬布,肉香远遍,主仆二人正为太子烧烤腩炙。新鲜的牛,羊,鹿肉切成长半寸,广五分的长条,之前杜美人先用姜,椒,橘皮,葱白,胡芹,小蒜,盐和豉油腩了一夜。小罗手执长钳,小心翻过一大块羊肉,在上面刷了一层蜜。隔着铁蓖子,那盆炭火时明时暗,小火微熏。杜至柔看到蓖子上的肉就要转为暗红色,滋滋冒着油脂,用手指轻拈调料,依次洒入花椒,盐,丁香 桂皮,和安息茴香。搞的长指甲里满是颗粒,杜至柔暗自皱眉。“又该修剪指甲了。”
“赶快呈上来,别等老了再给我!带血的才好!”太子吃的性起,胡乱脱了长衫,只着短袖袴褶,满头大汗,耳热酒酣。冒着血水的炙羊肉色同琥珀,又类真金,一刀切下去血水混着油脂四下流出,入口即消,状若凌雪,含浆膏润,咸淡适宜。“好香!”太子满意之极,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后,抓过手边的面饼将小刀擦拭干净,插回到腰间悬挂的碟躞七事的刀鞘里。又一把将美人虏入怀中,惬意翘足箕坐席上,深呼了一口阁中靡靡甜腻的香气,揉着撑起的肚子,笑道:“好手艺。和谁学的?”
“小罗。”杜美人在他怀里,温温柔柔笑道:“ 殿下不再尝尝妾做的截饼么?妾的饼,镌味内和,穰色外见,柔如春绵,白若秋练。嘻嘻,”她实在忍不住,嘲笑自己的厚脸皮。
“偏是庾阐矫情,吃个饼也要做篇赋。南蛮子就是爱卖弄,惟恐别人不知道自己有两笔刷子。”太子不以为然地笑,低头亲了她一口,道:“真吃不下了。要不怎么想去打猎呢。一年多没仗打,只窝在宫里与那帮老头打嘴仗,整天让人抬来抬去的,胖了一圈。都快忘了自己也是双臂能开五石弓的了。”
他微笑着闭上眼,仿佛看见自己头戴兜鍪,身套明光铠,驰骋疆场纵横天下的威武姿态。自我陶醉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睁开眼对杜美人道:“糟糕,我忘了叫笔头给你准备一副铠甲了。猎场虽不比战场,也是有危险的,箭飞起来可不长眼睛。一会儿提醒我一下,刚好戌时我约了笔头来谈蠕蠕议和之事。”
“蠕蠕又是谁?”杜美人奇道。
“就是柔然。这帮虫子,智力低下,败多胜少,不会用脑子,与蠕虫无异。叫他们蠕虫都是便宜的!你可知他们有多短智?他们打了败仗,总是骑着母牛逃跑,驱赶犍牛跟随。其他部落的人告诉他们,应该骑犍牛逃跑,犍牛跑的快,你猜虫子怎么说?他们说犍牛是母牛生的,娘都跑不快,更不用说儿子了!孤已下令,大魏境内全体军民对柔然一律改称蠕蠕。这帮虫子没少挨我的揍,许是怕了,居然想起了和谈,想要开放边境互市,用他们的铁器换咱们的牛羊粮食。”
杜美人想了想,笑道:“听起来是好事呢。能化干戈为玉帛,总比老打仗强。虽说可能长久不了,对边境的百姓来说短时期的和平也是好的。这些年实在是,”
太子哼了一声,打断她道:“话是这么说。仗还是要打几场。若不先用武力威慑了他,和谈时条件上难免掣肘,失了主动权。”他懒洋洋伸了下腰:“虫子们若真能老实在荒漠上呆着不出来捣乱,我就能腾出手来专门对付龟鳖,”
“龟鳖又是哪里?!”杜美人瞪眼,越发不明就里。
“自然是刘宋南蛮了。哼,一打仗就跑水里呆着,用兵靠船运来运去,你说说,象不象住在水里的龟鳖?”
杜美人一言不发。太子自顾自发着感慨:“那刘裕老儿志大才疏,镇日做梦北伐,可惜没生出个好儿子!如今更是不肖提了。堂堂皇帝竟被臣子所害,还接连害死两个!车兵车士全完了,臣子废立皇帝竟如儿戏一般。如今轮到车子了。我看那刘车子也是个傀儡,不知何时便要去地下见那两个哥哥去了。哼哼,龟鳖小竖,何能为也!”
“刘车子…”杜美人颤抖着,脸色发白。
“就是刘义隆。”太子面带讥讽笑容,扬眉笑道:“那刘裕老儿出身低贱,打过渔种过地卖过草鞋。穷的怕是做梦都想有辆车坐,给他前四个儿子取的名字里都带着车。嘿嘿,分别是车兵,车士,车儿,车子…对了,我刚才是不是说错了?刘义隆是车儿,不是车子。车子是老四刘义康。都怪刘裕不读书,这名字取的俗不可耐又分辨不清。哪里能与寡人相比!听听寡人为古弼取的绰号:笔头。多么传神!” 马上他又展开了联想,越发得意洋洋沾沾自喜:“蠕蠕,多么生动!龟鳖,多么惟妙惟肖!寡人上皇天属,一国储贰,金口玉言…”
“一国储贰?”杜美人恢复了常色,咋着嘴唇:“一国储贰有随便给人取绰号的么?”
与此同时,那太子口中的刘车子,正独自倚靠朱门玉户,对着一池秋水,怀旧感伤。
彼时他是涉世未深,心无杂念的少年郎。内心的纯净,就如当年初遇她时,那明朗的春天。空气中有浓浓的春意,建康城里的湖水,轻柔无波,碧绿得像一块温润的玉石,随风轻拂的杨柳抽出尖细的嫩芽。隔着珠帘,她的绮丽剪影绰绰倒映在水中,映在他心湖里。她为他清歌一曲,他甚至能感觉到那温柔甜美的少女气息。
“可叹年华如朝露,何时衔泥巢君屋?”
这婉转莺啼使他蓦然感到安宁,熨贴,仿佛无着落的身和心,从此有了寄托。她明媚爽朗的笑容如此清晰地映在他心底,像古玉坠井,铮铮有声。微微晃动的涟漪,将他的倾慕无知无觉地放大,大到占据了整颗心,覆盖他心头上那整片天。
“俟我于著,充耳以素,尚之以琼华…”他听到心上人在窗下低吟,声音充满了喜悦。她在憧憬着新婚那一刻。他恭候在她家屏风后面,耐心等待着他的新娘现身。他九旒王冠的丝紞中,莹莹充耳流光溢彩。那梦寐以求的新娘,青色翟衣衬得她如九天仙女,柔荑轻拈障面的宫扇,徐徐而至。他看不清扇后藏着的容颜,只隐约看到两点花钿,在绢扇下明灭璀璨,他知道,那是佳人的两点笑靥。
晦暗的风雨,哀哀欲绝的啜泣,惊心动魄的杀戮,一生一世的诀别。冥冥之中有只命运之手,牵引她走入他的内心,又在两情相悦意满志得之时,无情地将他们分开。
身后传来脚步声。步履庄重沉稳。他回头,对着那瘦削高挺的身影,浅浅一揖,行了兄弟常礼。
“三兄。”
来人肤色白皙,五官清秀,目光清澈,神情端庄。身着宝蓝团龙葛丝圆领长衫,领口露出的衬里洁白如雪。腰间十二銙红鞓玉帯,金玉小冠外未戴笼巾,做皇帝寻常燕居打扮。
刘义隆登基已近一年。
这一年,南朝的风云可谓波诡云谲,胆破惊心。开国皇帝刘裕驾崩,太子刘义符即位,旋即被三位权臣以游戏无度,无仁君德为由废黜杀害。同时遇害的还有刘义真,刘义符的二弟。年仅十八岁的老三,荆州刺史刘义隆,战战兢兢被三位大臣迎立为帝,改元元嘉。目睹权臣接连害掉他两位兄长,擅行废立皇帝,刘义隆如一只毫无羽翼的幼雏,孤立无援,如履薄冰。深宫中刀光剑影,流短飞长。时刻小心防范之外,还要护住比他更弱小的弟弟。冰冷孤寂的深夜,兄弟两个无可选择地依偎在一起,彼此取暖,相互鼓励,一点一点地积攒力量,耐心等着羽翼丰满,政由己出的一天到来。危机和困境给这对兄弟培养出帝王家难得一见的友爱。比他小一岁的四弟刘义康和他十分亲近,始终叫他哥哥,而不把他当皇帝,无人臣礼。他也欣然接受,从不计较。那点可贵的亲情,比皇帝的威仪,更令他珍惜。
他看着刘义康脸上萧瑟无奈的神情,叹声道:“你还在想着她么?”
刘义康沉默良久,若有若无地点了下头。皇帝长声叹息。
“她如今已是那胡虏的宠嬖。你二人,”
“我知道。”刘义康淡淡打断,低下头,陷入沉思。
“谢晦的大女儿,你也听说过的。有谢道韫遗风,幽兰之姿,咏絮之才。”半晌,皇帝又道。
大将军谢晦,那三位权臣之一。即是杀他两个哥哥的幕后主使,又是拥立他三哥当皇帝的功臣。手握重兵,位高权重,难以动摇。
“陈郡谢氏,名士辈出,百年不绝。亦不输至柔那个出身了。”皇帝慢慢劝着。
他很清楚哥哥为何热衷于将他与谢晦扯上姻亲关系。这是皇帝为保护他而采取的无奈措施。他的哥哥与这三位臣子之间,势必将有一场恶斗。斗赢了,从此大权独揽,乾纲独断,做个名副其实的皇帝。斗输了,身首异处命丧黄泉,乱臣贼子将会拥立他当皇帝。如果自己不是谢晦的女婿,这个如诅咒般的轮回怕是要接着轮下去,自己还有好几个弟弟,可如果自己是谢晦的女婿,这场生死游戏将就此终止。他做了皇帝,谢晦将是国丈。他和他几个弟弟的命,都有可能保存下来。他从心底产生了一丝对三哥的感激。
阿柔…阿柔。我等不下去了。我不仅是我自己,我还是这大宋朝的彭城王,肩负着家族的重托,一干兄弟的性命。我没理由,也没资格,自私。
“小弟愿纳谢氏为元妃。”他对着刘义隆,恭敬下拜。
依旧是梦中的婚礼,依旧是仙人翟衣。他的新娘手执团扇遮掩着容颜,徐徐而至。却扇后那一张美丽而陌生的脸,含羞带露,动人心弦。他轻轻将那女子揽入怀里,在心底,与前尘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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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文中腩炙做法出自北魏人贾思勰所著的《齐民要术》。我只多加了一味调料:安息茴香。安息茴香就是孜然,七世纪时从安息(今伊朗)传入中国,所以我这里穿越了。因为我吃烤羊肉一定要放孜然,所以也一定要让我笔下的人物尝尝。
注2: 俟我于著,充耳以素,尚之以琼华。出自《诗经·齐风》。描写的是上古时期王公贵族婚嫁时的场面。从新娘的视角展现她的内心。新郎在她家的屏风后面等候迎娶她,新郎冕冠上的充耳发着琼华光彩。说明这是贵族的婚礼。只有贵族男性才有冕服穿。全诗录于下:
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
俟我于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琼莹乎而。
俟我于堂乎而。充耳以黄乎而,尚之以琼英乎而。
注3: 宋代之前中国人的婚礼,新娘以扇子遮脸。新娘移开扇子的过程叫“却扇”。唐代时新郎还要吟却扇诗,诗做的不好你吟上好几首新娘也不把扇子撤下来。唐代是个诗歌盛行的年代,干什么都要先做几首诗。唐代之前婚礼习俗也是催妆却扇杖婿,但不用做诗。杖婿在北朝尤其流行,是母系氏族的遗风。展现一种女尊男卑的思想:“我家这么好的女儿被你这个小瘪三勾引走了,娘家人见了你要狠揍一顿。”谁都不例外。北齐文宣帝高洋娶段韶的妹妹为妃时,婚礼上就被段妃的娘家人给打的满头包。那时高洋已经是皇帝了,气的大叫说以后要杀了打他的人,结果新娘段妃的嫂子吓的躲出去了。
上几张截图,老电视剧《唐明皇》里,胖娘娘当寿王妃时的婚礼。古装剧多如牛毛,这是唯一能看到却扇的婚礼。
有请胖娘娘出场。衣服颜色错了。凑合看吧。明代开始新娘才穿红色。之前都是青色,只有新郎才穿红色。成语“红男绿女”就是这么来的。
却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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