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河猎场位于平城以北九百里处,时至季秋,朔风掠过,连天枯草,低伏出一片天高气爽。万里长空只见一片晴朗,大朵的流云走得飞快,刚还眼见着在远山巅上,一转眼便已压到了几座大帐之上。远处的山脉如青虬黑龙一般,直蜿蜒盘结到瓦蓝的天际,望不到到尽头,翻过山去便是无边的朔漠。
魏国太子骑在马上,携一干贵族亲卫,进了皇家围猎场。一见辕门边那些马匹,笑容停滞在脸上,接着黑云遍布。
“死笔头!”他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入帐中,边走边对身边的宗爱吼:“去把尖头奴找来!”
账里的杜美人正在往身上套软甲,整装待发,却见拓跋焘怒气冲冲走了进来,手中一支御用的马鞭,随着他手臂摆动发出黑亮威严的光。
尚书令古弼被带入账中。他一进来,杜美人顿时豁然,太子给他取的绰号原来是那么的贴切。此人脑袋生的是上尖下圆,的确很象毛笔的笔尖。
此时这笔尖上冷汗潸潸。拓跋焘高坐在胡床上如一尊黑面阎罗,隼鹰利目紧紧盯着古弼,手中不时甩一下长鞭子,尖利的破空声传入杜美人耳里,令人心悸。
“尖头奴!孤命你准备一批良马给众人狩猎,这就是你选来的马么?!羸弱不堪,怎么打猎!孤的女人亲卫就骑这等劣马狩猎,我大国的颜面何存?笔头奴,连寡人的用度都敢裁减,等回去了,先砍了你这尖头!”
古弼伸出颤抖的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缓和一下心悸,对太子恭身拜道:“臣知罪。只是如今战事连连,蠕蠕方强,南寇未灭,若是用肥壮良驹给殿下游猎,就只得用劣马给边将打仗。吾为人臣,不能使殿下游畋尽兴,其罪小; 不备不虞,乏军国之大用,其罪大!臣为国远虑,便是殿下要杀,臣亦无怨,虽死何伤!”
拓跋焘被这一席话顶的直咽口水。直愣愣地瞪着他,半天找不到什么话说。僵持了很久,拓跋焘的脸色才缓和下来,红润的面颊上渐渐浮现出愧色,长声感叹道:“有臣如此,国之宝也!”转头道:“宗爱,传孤的教旨。笔公忠谨敏正,赐衣一袭,马二匹,鹿十头,以示褒奖。”
杜至柔静静站立在帐门边,面上始终带着淡定而冷漠的笑,看着眼前的一切。待帐中只剩她二人,拓跋焘拿眼睛使劲瞟她,杜至柔依然淡若云烟。拓跋焘见等不到他想要的,气乎乎诘问道:“你是木头还是哑巴?这么没眼色!寡人如此虚怀若谷虚心纳谏,换做别的美人,早把寡人夸上天了!人又呆嘴又笨性情还不柔顺,真不知道我喜欢你哪一点。”
杜至柔闻言,两痕秋水波光潋潋,无辜又诚恳地答道:“狴狸,虚心纳谏是人主的本分,虚怀若谷是为人的基准,何况此事本就是狴狸有错在先,叫妾的溢美之语如何说出口呢。”
“连你也来指摘我?!我哪里错了?”拓跋焘瞪眼道。
“君待臣以礼,臣方能事君以忠。君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若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才刚狴狸手持皮鞭,视大臣连奴仆都不如,笔头公倒还忠心耿耿,一心为国家着想,人家那才叫虚怀若谷呢。”
“这就是你们推崇的为君之道么?”拓跋焘拧眉道:“冠冕堂皇,听起来大义凛然,其实是引诱臣子见利忘义。事君以忠是臣子本分,岂有讲条件的道理?感情也可以拿来做交换么?这是集市还是朝堂?!”
“你若投我以木桃,我自然报你以琼瑶。你若将我咬的遍体鳞伤,我自然要你用命来抵偿。没有无条件的爱戴,也没有无缘由的仇恨。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人性如此。”杜美人淡淡答道。
“人性…”拓跋焘喃声重复,忽然苍凉一笑:“这是不是就是你们汉人一直强调的,文治?难怪你们历代皇帝都把孔孟奉为圣人。能把人性钻研的如此透彻,确是名副其实。琢磨透人性中的善与恶,因与果,加以利用因势利导,掌控民众的心灵,使民在不知不觉中爱戴于你,顺服于你,忠心于你。天子则可垂衣拱手,无为而治。”
“这不是文治这是心术。帝王心术。”杜美人直视他道。
“文治也罢,心术也罢,”拓跋焘点点头:“不得不承认,若论驾驭百姓和群臣,的确都比鞭子好使。”
他从杜至柔身上收回目光向外走去,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住,回头上下打量她,眼中闪着一丝惊讶与好奇。
“你刚才说什么?我若将你咬的遍体鳞伤,你就要我用命来抵偿?看不出你杜美人竟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哼,”他捏起她的下巴,轻声一笑:“今晚你来侍寝,看我怎么咬你。还想报仇?就凭你?”
然而晚间他并未得到他期望的快意情仇。实际上不仅没有美人可咬,他还要反过来照顾她。杜美人经过一个白天的马上“狩猎”,浑身象散了架似的酸痛难忍,软如泥一样倒在榻上,一丝敷衍他的力气都没有。拓跋焘只得叫小罗给她换了衣裳,早早安置。躺在她身旁,大手在她身上抚摸着,却发现她两股间早已红肿一片,好几个地方竟还磨破了皮。又气又笑,狠狠羞了她几句,叫随行医官送来金疮药,伤的那个地方又无法假手于人,只得亲自化开药丸,细细替她涂上。边涂边奚落边打趣,占尽了口舌先机,将往日斗嘴失去的风头一举夺了回来。杜至柔平日里伶牙利齿,此时象个没嘴的葫芦,任由太子编派刻薄,只在心里将那千刀万剐的话反复说上几十遍,方才慢慢消了心中郁气。
“原来无所不能的杜美人也有如此英雄气短的时候。这回可是让我抓到你的薄弱之处了,以后再敢跟我强嘴,我就罚你骑马,还是穿着粗毛羊皮袴骑。”拓跋焘沉声训斥,但板着的脸有刻意装出来的威严,眼睛里却满是温柔笑意。杜美人闭上眼,只恨耳朵不能同时闭上,别过身子给他个后背,不想就此睡了过去。太子本想与她纠缠温存,却见美人娇弱无力,疲乏之极,只得熄灭心火,一时又睡不着,命人掌了灯,半卧在美人身旁,细细欣赏她的睡姿。
她睡熟的样子如婴儿的憨态,十分可爱。脱去了白天的锋芒毕露的毛刺,此时的安睡静谧乖巧,呼吸里带着不胜娇羞地微喘,浓密上卷的睫毛微微颤动。灯烛摇曳,照着她微微嘟起的脸蛋红润丰盈,仿佛刚刚成熟的大苹果,诱惑的人直想去咬一口。拓跋焘禁不住内心狂热激情抱起了他,手上胡乱摩挲。杜美人没有醒,闭着眼,口中模糊不清的呢喃,似乎是在拒绝,又翻了几个身,接着睡去。拓跋焘放下撩拨她的手,闭眼,苦笑。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女人对他来说只是泄欲的工具,承恩接露的容器。他想宠谁就宠谁,他想何时要就何时要,谁能说个不字。女人是疼是累,是心甘是无奈,与他何干?几时起他也开始在乎她的感受了。她累了,他就只能偃旗息鼓,天冷了,他竟然就能想到她是否多加了件衣服!这是怎么回事?这女孩儿…比起他后宫里的其他女子,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么?相貌也不是一眼惊艳的那种。他眼前浮现出杜至柔和墨润笔认真写诏书的样子,还有,她与他对弈的样子。素衣微凉举止从容,扇底生风,青丝迤逦摇动,他微微笑了起来。
腹有诗书气自华。说不清道不明,这是种独一无二的华贵气质。倾国倾城的美貌,亦逃不出后宫女子色衰恩弛的宿命。她身上与众不同的书卷气,倒更叫人回味。如果她的脾气能再温柔一点,看他的眼神再顺服一点,就更值得人疼爱了。
想到这里他开始皱眉。印象里小妮鲜有顺从的时候,也鲜有邀宠的时候。她时常独立西窗对着一池秋水发呆,似乎有什么心事。 他来了,她无喜色,他去了,她无怨色。木不怨落于秋天,草不谢荣于春风。似乎她的这颗心,根本不在自己身上。她甚至从未说过爱他想他的甜蜜话。只有一次,他将她拧咬的浑身通红,她眼中蓄满晶莹泪水,却硬是不流下来,直到最后实在疼痛难忍,才在他的威逼下把那甜言蜜语说了十几遍。“妾不舍得殿下走…”那声音带着水声,带着颤动,带着娇喘,却分不清是真心还是假意。哼哼,有点意思。一个小丫头,能有什么心事?无非是寻常女子都会忧虑的那点小心思。是女子,便逃不掉女子专有的小心眼,小计谋,小手段。故意装做淡漠,故意无视他的宠爱,其实不过是为引起关注而耍的小手腕。为争得自己的一顾挖空心思花招用尽的女子,他见的还不够多么。看起来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女子,实际也在害怕他不够珍惜她,于是用尽心思固宠,不能让他轻易得到她的心。以退为进,嘿嘿,看来兵法她倒也略知一二。只可惜她忘了,他亦不是没见过女人的青涩少年。
女人…他口里念叨着,脑里出现的却是冯季姜养的那个白鼻猧儿。不是么?女人和小白狗…有什么区别?不都是谁给的关爱多一点,就跟谁走么?到现在,他还没发现有不同于此类的女人。最多是索要程度和手段不同而已,并无本质区别。偶尔有如冯季姜那样的,绷的时间长点,也不过是激起他更强烈的征服欲望而已。“如此千篇一律的用兵技巧,竟还乐此不疲地去玩?那么我便陪你玩下去。有本事你一辈子吊着我胃口别让我得到你的心,否则有那一天,就是我不再陪你玩的那一天。”拓跋焘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杜至柔的鼻尖,后者还在酣睡。“小妮子,咱们有的是时间,咱们慢慢玩。”他踌躇满志地躺下,睡去。
此次说是宫眷随驾游畋,其实来的并不多。赫连长公主有孕,自然是不会来,二公主留下照顾姐姐也没来,冯季姜临出发前身体微恙亦留在宫中,贺兰部的贺贵人经占卜吉凶此次亦不宜出行。来的这几位里,数杜美人的马上功夫最弱,莫说是开弓射箭,驰骋扬尘中,跟上大队人马已属不易。如今这样子,怕更是狩不得猎了。拓跋焘索性让她留在行辕,吩咐小罗尽心服侍,带着其他人继续游畋尽兴。
河西风貌,天形穹窿,笼盖旷野,周接四海之表,浮于淡淡水雾之上。天蓝如镜,阴山的雪莲在晴日下竟也遥遥可见。风吹草低,连天无际的大草原上,洁白的羊群悠闲地吃着草,像是散落在草原上的颗颗珍珠。狩猎围场位于山脉南麓,此间有条小河渠,夏季水沛,冬而枯涸。故而塞外虽已衰草枯黄,南面广袤草原却因得了水汽滋润,在这肃秋之季,草木仍留了几分荣色。
安逸幽静的草原晨色突然被打乱,群兽惊起四下逃逸,扬起滚滚尘沙。紧随其后的是一阵疾风劲草地动山摇,骏马奔腾,马上的猎人身手矫健声声呼喝,气势震天,给静谧的草原带来了如火般的蒸腾气息。人呐喊马嘶鸣胡笳喧,山鸣谷动之中,只听得一声弢弓长啸,原本天上自在翱翔的双雕旋即直直落下,陨石流星般飞速砸向地面。
“虎头!接住!”随着清脆女声响起,一只猞猁猛地从主人的鞍后跳出,一个回身迅捷飞扑过去,仰天高蹿,锋利的前爪异常准确地扑住了猎物,再一摆首,将血流尚新的双雕叼在口中,飞奔到人群中最高的那头黑色骏马前。马上坐的,正是拓跋焘。
“殿下好身手!一箭双雕。”那女孩儿心悦诚服地赞叹,引起拓跋焘面露得意笑容。
“你这虎头驯的不错,很是机敏伶俐。”拓跋焘转身面向她,笑道:“下回赏你只豹子助猎,你可敢应承?”
马上的女孩儿一扬红霞四溢的脸庞,飞起的双眉直入云鬓,笑声朗朗:“殿下敢赏,妾就敢接!现成的铁鞭铁楇,还愁驯不出一只听话的猎豹么?”
说话间她从腰中的蹀躞带里摸出一块肉脯,故意高高擎着,那猞猁人立起来随着她转圈。女孩儿猛地将那肉脯抛向天空,那猞猁再次迅猛蹿起,又稳又准地抓住了肉脯。
“豪爽干练,英姿飒爽!不亏是勃勃的女儿。”拓跋焘点头赞道。
这豪爽干练英姿飒爽的女孩儿,就是夏国曾经的三公主,残暴威猛的大夏国主赫连勃勃的小女儿,赫连瑷。
*********************
北朝到唐朝贵族狩猎时除了使用传统的鹰猎,犬猎外,豹猎和猞猁猎亦为宫廷贵族所酷爱。
下面这三个狩猎俑都出自唐朝李仙蕙的墓。从左到右分别是猞猁猎,鹰猎,豹猎。猞猁猎小孩和女孩子用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