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回首(十一)

赫连瑷被掠入太子后宫时,才只有十岁。今年也才十四。封号是贵人,一直未与太子同房。年龄委实太小,太子又不缺女人伺候。也正是因为年龄幼小,国破家亡的惨烈并未给她留下什么印象。比起两个姐姐,个性更为活泼,爱说爱笑爱出风头,爱争强。比姐姐也更漂亮。

这三姊妹的父亲,夏国的创建者赫连勃勃,身长八尺五寸,腰带十围,善辩聪慧,风仪极美。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期内,他是令北方诸国闻风丧胆的一代豪强。赫连瑷高度继承了其父的美貌,虽尚处稚年,然眉宇间英气浮现,隐约已能看出异日必为绝色。皓齿丹唇,一双眼睛,如秋水似寒星,左顾右盼间神采飞扬。当年国都攻破,宫人内侍四下惶恐逃逸如鸟兽散,再无人顾及这三位曾经尊贵的公主。大姐将三人的脸颊涂满黄泥跳入枯井,依然被拓跋焘擒获。押往平城的路上两个姐姐放声悲鸣,她却东张西望到处看风景。亡国奴意味着什么她丝毫不懂,对她来说这不过是换了个宫城住而已。三个女孩儿中赫连瑷尤为父亲所喜爱,捧为掌珠的幼年造就了她凡事不甘人后的秉性。太子见她幼小,亦不曾为难过她,给她的用度开销玩器都比着自己的几个妹妹,赫连瑷的确象她想的那样,只是换了个宫殿,继续当她的公主,在众人瞩目中长大。

却说杜至柔在行台里歇息了几日,甚觉无聊,待伤痛稍减轻了些,便又穿上细甲,带着小罗,和众人一道,外出狩猎。

小罗的马骑的比她主人可强多了。从小生长在草原上,牧场的一切都令她魂萦梦牵。出发前几日她已兴奋的睡不着觉,自从发配为奴,就没想过还有再见故土的时候。河西猎场距离她原来部落只隔着一座山。当初她也曾来到过围猎区周围放羊,那时远远望着大魏王公贵族游猎,不成想自己有一天也被圈进了猎场里头,伺候着一个连马都骑不利落的主子打猎。

大队人马飞驰急骋,远远将这主仆二人甩在了后面。杜至柔索性下了马,牵着来到那几近断流的沟渠边,给马饮水。小罗也牵着她的马过来饮,见那沟渠就要枯涸,歪着头笑道:“怎么今年的水量这么少?奴婢以前在这放羊的时候,这条小河直到入冬都还有水呢。”

杜至柔闻言,回过头来看她,过了一会儿,问道:“这么说今年比起往年是有些旱了?”

小罗想了想,抬头往山外望去,又低下头看了沟渠边的野草,点点头道:“是比以前干旱。山外的天空青里带黄,漠北怕是滴雨未下。这里临近河岸上的草木都枯的这么厉害,阴山那边不定衰败成什么样呢。”

“那…牛羊会不会挨饿?”

小罗忍不住笑道:“ 夫人真是菩萨心肠。若是真的干旱了,人尚且没的吃喝,哪里还管的了牛羊呢?遇到大旱时节,别说是牛羊,马都保不住要杀了,节省水源呢。”

杜至柔的眉头微微拧起,看着那行将干涸的小沟,若有所思。

山北的风拂动了骏马的马鬃,也带来马匹汗液和沙土的气味。沟渠边干黄的荻花丛随风低伏,芦苇杆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动。小罗随意拔下一支荻花衔在口中,眼望远方天际。突然,她听到芦苇丛中传来不同寻常的声音。以草原为家的牧人,对这声音熟悉无比。那是草原上的野兽,呼吸时自喉咙里发出的呼噜声响,她对着杜美人大叫一声“夫人快走,”与此同时芦苇中猛蹿出一只猞猁,口里叼着只鹌鹑自空中落下,直砸到杜美人身上,受惊的猞猁本能揸开利爪一通乱抓,将杜美人的软甲撕的粉碎,里面的翻领衫也跟着撕裂。

杜至柔吓的面色苍白冷汗涟涟,只觉得一颗心即将跳出,小罗赶紧将她扶住才没有倒在地上。手按胸口急促喘气,惊魂未定,两匹马已飞奔来到她面前。

“把手移开,我看看伤着没有。”坐在马上的赫连瑷居高临下,对杜至柔说道。

杜至柔稳定好情绪,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我没有受伤,多谢关心。”

另一匹马上坐的也是个女孩子,和赫连瑷年龄相仿,此时翻身下马,走到杜至柔面前,仔细检验了她的胸口,松口气道:“还好,没伤到人。阿嫂受惊了。”

杜至柔此时的样子颇为狼狈。残破不堪的筩袖铠零零落落挂在身上,鱼鳞甲片顺着断线的丝绳一片片垂落在地,钎腋下的封口已全部豁开,露出内里。她只得脱了这层鱼鳞放在地上,对那女子勉强笑道:“无妨。”

这女孩是拓跋焘的妹妹武威公主。

赫连瑷被俘到平城后,拓跋焘见她年纪和武威公主差不多,就把她带到公主的殿中住下,两个女孩儿一处长大,故而形同姐妹,感情很好。此时赫连瑷也下了马,捡起地上那堆甲片看了看,撇嘴道:“什么破玩意,这种甲也好拿来糊弄人。亏得是打猎,上了战场还不得让敌寇当草垛子射。”

武威公主听到她的话,忽然想起什么,好奇问她道:“我听说你们夏国有种秘方,按方制出的五兵器械精锐无比,利不可挡。你知道那秘方么?”

赫连瑷闻言,脸上顿时奕奕生辉,飞扬起眉梢笑道:“什么秘方,又不是抓药。我阿爷有个过命的兄弟叫叱干阿利,也是你们鲜卑人呢。叱干阿利特别工巧,训练了一群匠人替阿爷制造兵器和镗甲,做成以后呈送上来,阿爷就用弓箭射那甲胄。如果射不穿那甲,就砍了做弓的匠人,如果射进去了,就砍了做镗甲的匠人。”她的眼中满是得意的光彩,兴奋的脸颊燃烧似火:“阿爷还曾命匠人制造一把百炼钢刀,上面做了一个龙雀大环,号称大夏龙雀,还曾用铜铸成大鼓,当年我们夏国统万城的皇宫,那些列在宫殿之前的飞廉、翁仲、铜驼、龙兽的颊面,都是用黄金来做装饰的。为做这些器物,一共杀了数千名工匠,因此我们夏国的器物无不精美华丽。”

武威公主听的眼睛发直,不知是羡慕还是惊吓。赫连瑷见状更为快意,昂头吹了声口哨,那猞猁立即跳到了她的鞍座后面,乖巧趴好。赫连瑷翻身上马,轻盈的象只飞燕,武威公主跟着也上了马,二人离去。黄昏时分乍起的朔风,将她们边走边说的话,清晰地传入杜至柔耳里。

“就这样的还敢来狩猎?殿下真不嫌麻烦,带这么个累赘出来。马不能骑弓不会开,要什么没什么,整日装出个病殃殃的模样,给谁看!”

“可能阿兄从未见过她那样的吧。文文弱弱的和你们匈奴女子不一样,阿兄吃多了大鱼大肉,腻了想换口味,只不知这次能换多久。”

“偏是汉人会装弱小,狐媚子!早晚有露出狐狸尾巴那一天!”

杜至柔望着赫连瑷的背影,长久地沉默。

“夫人,咱们回去罢,”小罗见她闷闷不乐的样子,苦着脸道:“没了铠甲,很危险的。”

“我真的这么无用么?”杜至柔皱着眉,自言自语。

“没有啦,”小罗笑道:“夫人不是会很多东西么。香呀茶呀的,她们谁都没见过呢,”说到这里小罗忽然神秘地笑:“奴婢知道三娘子为何对夫人这么凶。她私下里抱怨夫人制出的香品只送给其他娘子,不送她们姐妹。”

杜至柔微微诧异,问道:“既是私下里抱怨,你从何而知?”

小罗有些得意笑道:“她的贴身丫鬟是奴婢的好姊妹,什么都告诉奴婢的。”

杜至柔望着小罗不语,良久正色道:“这样不好。宫廷本就是个闲话是非之地,你们还在这里搬弄。做好自己的事,管好自己的嘴,多干活少唇舌才是正道。没有一个主子愿意看到自己的无心之语第二天被底下人搬到大厅广众之下的。”

小罗一点也没想到杜至柔不仅不夸她,还教训了她几句,呆立的脸上一阵沮丧。杜至柔见她惶恐不安的样子,叹口气,象是安慰又象是解释地对她说道:“赫连大娘子怀有妊娠,不宜接触香品。”

暮色笼罩四野,远出的骑射扔在继续。一支支羽箭射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马上健儿鸣鞭翻身,羽分绣臆,北射天狼。走兽飞禽哀鸣落地,旋即被绳捆索绑。大队侍从簇拥着高头骏马上的拓跋焘,在广阔的荒野上驰骋。

“前面是不是鹿群?猎几只活的做鹿血酒!”他一声呼喝,随即鸣镝射出,立刻千万支羽箭随之而出,密麻如织在天空覆盖了一层青色的云翳,一阵弦响之后,狩猎的大军齐刷刷跟随着拓跋焘的黑马,追到山丘上的灌木丛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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